《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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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 第7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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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他就开始有些迷失了。
    并没有如旧世帝王一般,大兴土木,扬功赫绩,也没有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但他确实迷失了,已完完全全视自己为这个时代的帝王,就顺着历史大cháo,跟着英华一国滚滚向前,再无领cháo逐浪之心。
    他觉得他已作得够多了。所以他沉醉在安逸享乐之中,沉醉在帝王贤名之中,想将手中的帝国雕琢得更为完美,想更真切地感受这个自己所造出的帝国。他以安国院为手,不断插手国政,他也一直亲自掌军,注视着每一场战役,他还一直紧盯外交,推着英华在东西大局中争到更多利益。
    他渐渐已经习惯以这个时代来看时势,习惯依靠手中的权力来下棋,而忘记了自己本该是局外之人,自己的目的本该是鼎革棋局。这十多年来,是宰相、政事堂和两院在拖累国事吗?不,是他这个皇帝在拖累。
    英华虽立起天人大义,但政治格局却还是新旧交替之制,越来越不适应不断膨胀的国势。南北矛盾该如何调节,地方zhōng yāng该如何分利,本土海外该怎么平衡,该怎么将更多阶层卷入狮虎相争相持之局,让这相争利于国家和民人,让这相争不破底线,这已不是靠皇帝,靠他一人之心,一人之力所能揽下来的。
    他迟迟没迈出这一步,而他的权威光环又太过眩目,以至于责任没能落在他身上,是宰相和太子接下来了。宰相之咒就是这么来的,李克载在朝野间落下“聋太子”一名,也是这么来的。
    爱人们已经老去,先是宝音,再是萧拂眉,萧拂眉的离去,让他终于醒了过来,而之前与胤禛的会面,让他心绪更为清灵。他终于找回了身为穿越者的自觉,但这层自觉之外,还是不可避免地裹上了一层厚重时光,以及对妻子们数十年相守的不舍之情。
    “你是不是还担心,当你作了皇帝时,就成了一尊摆设?”
    收回微微激荡之心,李肆这么问李克载。他现在已是三代同堂,皇长孙,也就是李克载的长子李明綦已经十三岁了。李克载这老太子能十数年谨慎居位,不涉政过深,也得有非凡心志才能办到。
    就因为对李克载有很高期望,李肆说话也很直接,直接到李克载都想跪拜而下,自陈心志。不是跪皇帝,而是跪父亲,英华国政体制能延续至今,托起今rì变局的根基,是他们父子两人携手而为,李克载当然不愿被父亲误解。
    “父皇的告诫,就是李家子孙的祖训!民智皆开之rì,我李家这皇帝之位就会成了摆设,甚至会退位去帝,那一rì,我李家就该功成身退,不可妄阻时势之cháo……”
    “但父皇也说,时势非鼓噪之声,而是寰宇东西之局与国家之局的内在,我们就得看清到底是祸乱之迹,还真是大势所趋。该我们李家站在国家之前时,我们也绝不退缩!”
    “依父皇之言,儿臣认为,百年之内,大英皇帝也绝不会是一尊摆设!儿臣忧心的是,皇权的边界会在哪里?会不会因这消长无界可依,以至乱了人心!”
    李肆欣慰地点头,不枉段国师和他的教导,李克载的政治见识足以跻身国中贤者之列,当然这也有国中天道之学越来越昌盛的大背景。这种认识,李家皇子皇孙们多少都有,甚至还因与今世武人之道契合。而有更深的感触和把握。
    “你问到了问题的实质,皇权的边界该在哪里?”
    李肆拍拍李克载的肩膀以示抚慰,再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萧拂眉之像。招呼着于汉翼向深处走去,那里还有宝音的雕像。她本在蒙人心目中就有很高名望,因调解藏蒙教俗之争亡故。也很受国人尊奉,在这弘德祠里也留下了她的雕像。
    踏在祠堂如镜般的水磨大理石地板上,李肆的问题也像直接敲在李克载心口:“谈皇权之前,先谈谈国家的治权。你以为,这天下是何人治政?”
    没等李克载回答,李肆沉沉道:“我英华大义是君民相约,共有共治,里面含着一个永远只可趋近。不可为真的理想。若是去除这个推论,大义之下的实质,就如宋时文彦博所言那般,皇帝非与民治天下,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言别说百年,千年都为真理。”
    李克载yù言又止。这不是旧世之语么?难道父皇还要重提法家之途?
    “当然,这是从政体之制上来看文彦博之言。皇帝会怎么变?士大夫是谁,又是怎么来的,这就另有计较。在我来看,若是将皇帝与士大夫并为一体来看。就国体实质而言,旧世与今世之差,不过在于皇帝之权有边界,士大夫可以拆成士与大夫,士大夫与一般民人相接更紧,不仅有考来的,有选来的,还有依靠舆论而参于治政的民间之士。士大夫所仰大义来自民意,而非学术、世袭或者帝王恩荫。”
    听到这,李克载松了口气,凛然静听。
    “孟子言民为本,民意才是国体大义的根基。但民意是否就无边界呢?自然不是,民意的边界很清晰,那就是民人之利,而且是不害他人之利。具体要怎么办,得靠士大夫来解决。”
    李肆的话题很有些远:“民意不是绝对正确的,民意很容易被煽动,被诱导,被蛊惑,民意更是躁乱的,尤其是某些人认为自己的利被他人夺去,或者是本该有更多的利时。古往今来,人人不劳而获的大同之说是一面,弱者天生为强者血食的自然之说是一面,民意总在这两面之间摇摆,而且很易因两面对立而走向极端。天人大义下,人人皆一越来越深入人心,民意也会越来越沸腾,这摇摆也会越来越剧烈。”
    “士大夫不仅要治天下,更要调和人心。最佳的调和之途是什么?就是老师时时口边所提的‘人人成士’啊。”
    李肆感慨道:“大办教育,广开民智,这仅仅只是基础。学校只能让人得知,要有智成士,还需要有德、有行、有思,因此‘人人成士’就只能是一个永可趋近,不可为真的理想。”
    “人世间,即便百年,乃至三百年之后,民与士依旧是不可重合的。我们可以指望在百年里,百人中有十人成士,可到三百年之后,百人中也没办法有二十人成士。但一士领十人之心,百人十士,已足以稳天下,护大义,因此……”
    李肆停步,看住李克载:“不要被民意遮蔽心眼,该看的是两点,一是士大夫,一是民人转为士大夫之途是否通畅、宽阔。”
    李克载沉吟着,就觉豁然开朗,父亲这话并没有针对眼下课题给出具体意见,初听似乎还是玄之又玄,可这些话却将“最后一环”所处的大环境描述清晰了,本质解释清楚了。
    “要划皇权之界,就先得把治权之界划清楚,现在宰相推选之变,就是办这事的,党争之制也只是手段。”
    李肆还是作了说明,话题也落到了实务上。
    李克载眼中发亮:“儿臣就在想,如报纸所提的一国大议;普选宰相,似乎将这治权之界扩得太开,藏污纳垢,根骨不实。而党争若只在两院和政事堂,这治权之界又太小,立不稳当。因此……宰相推选要向内收一些,党争却要往外扩一些!”
    李肆道:“这只是细节,注意应需而生,应时而变就好。划定了这治权,再来划皇权,就一目了然……”
    说话间已来到舒妃宝音的雕像前,雕匠显然是位大师,即便毫无sè彩,只是朴素的青石人像,也将一位亮丽而活泼的草原女儿生动地展现在观者眼前。手扶毡帽,正要上马的少女满脸欢笑,让李肆心神也骤然一晃,话语也猛然停住。
    此时祠堂中已进了不少人,一尊尊雕像地观览着,他们就在李肆父子和于汉翼身边走过,并没察觉到,正盯着舒妃雕像沉默不语那个老者就是圣道皇帝,而一边恭谨立着的雍容中年,就是当今太子。
    “克载,四年,四年后,这担子就该你挑着了,皇权要怎么划界,你自己来。”
    李肆低声嘀咕着,李克载两眼圆瞪,难以置信。
    “不管怎么划,你且记得,国宪是皇帝的权柄之根,大判廷是皇帝的责任之根。”
    李肆对李克载的震惊视若未见,道出这话后,从于汉翼手中接过抹布,开始擦拭宝音的雕像。RS

第一千零三章 政党大爆炸
    当李克载来到政事堂时,见到的是一派杂乱景象,阁臣们吵得天翻地覆,周煌是一副慷慨赴义之状,袁世泰也一脸坚定地高声嚷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见李克载出现,众人目光全投了过来,不少人脸上还有不忍,似乎想为周袁二人说清。在他们看来,周袁两人勾连两院,钻宰相推选制的空子,是败坏朝政之始,皇帝该是不容旧局崩解,太子定已领了皇帝之令。
    “还有袁世泰么?好,这下两边齐了……”
    袁世泰是典型的王道派,政见偏向狮党,认为国家该尽量对工商放手,上层的jīng力该集中在军事外交上,争雄寰宇,跟周煌正好针锋相对。
    “陛下就只说,既然大家都争起来了,就去中极殿谈个明白吧,选个合适时间,主题么……”
    面对股股期盼的目光,李克载给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中极殿大议。而大议的主题该是什么,父亲之前在宏德祠里的话又回荡在李克载心中。
    让士大夫守住天人大义,让民人通往士大夫之途径宽阔畅通,在此基础上,建立以宰相提领两院和政事堂的治政格局,建立以党争为骨的权柄格局,胜败不破底线,这就是英华政体的最后一环。
    “宰相将掌财权,总揽国政,皇权只顾军权和外事,议的就是这宰相之变。两院和政事堂之隔,宰相推选旧制。都得应此而变。”
    这一环涵盖太广,格局纷叠,李克载选择了这一环的提手作为题眼。这也是他这个未来的皇帝,在为自己的权柄漫天开价,到底最后相权会升到哪一步上。他拿捏不准。
    饶是如此,周煌、袁世泰以及其他阁臣都纷纷变sè,陷入震惊之中。相权的范围比之前并没有太大外扩,但财权彻底放手,已是绝大象征,这意味着皇帝在内政之权上将进一步虚化。
    袁世泰和周煌对视一眼,原本心中的决然也化为忐忑,原本他们也只是想撬动旧局。还预想着会有绝大阻力,至少要面对皇帝和太子的疑惑和置疑。可现在旧局就在太子一番话里轰然崩塌,他们两个挑头的将登上舞台,主导局势之变,他们担得起吗?
    杨俊礼、程映德和向善至默默对视,心中翻腾不定,四十多年前。他们尽管都才年方弱冠,却毅然投身天下之变,追随皇帝劈开今人世。如今治政之势再变,让他们就看着袁周两人独领风sāo,实在不甘。
    预定在四月二十rì的中极殿大议不仅彻底搅动了政事堂的人心。两院以及民间全都鼓噪起来了。一般人都只把这次大议理解为更改宰相推选制,可士人们却清楚,宰相推选制的党争之制才是核心问题,而党争之制下的皇权相权分割,更是定百年之基的根本问题。
    三月五rì,刘纶等人宣布重建同盟会,通过报纸向天下明发会章。同盟会致力于南北合一,本土海外一体,共护华夏天人大义。跟以往只谈大义名分的会章不同,同盟会明确提出了治政方针,强调国家该助一般民人保温饱,该致力于社会公正,该以仁为本。
    三rì七rì,段林栋、沈复仰等人携手建共和会,也学同盟会明发会章。共和会的纲领口号是“富民强国”,目标几乎跟同盟会如出一辙,但具体的治政方针却是减税松绑,任有心有才之士自己搏浪。
    此时周煌和袁世泰还没有正式宣布加入到两个会党中,党争从会党发展为“政党”,再到新的宰相推选制,这之间还有一系列步骤要走,他们身为政事堂大员,还不能在中极殿大议前就一步到位,因此他们,乃至整个政事堂都必须暂时置身于政党这一变势之外。
    仅仅只是这一桩变势,就已让国中人心沸腾了。共和会和同盟会明发会章后,还开始广招会员,建立常态化的组织。很多民人,包括不少基层知识分子,以及某些还未脱旧世思维的人,都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行。自古以来,国家都绝党争,如今为选宰相,为掌国政,竟然有人光天化rì,堂而皇之地组党了!?
    可依照英华“国无明法则可行”的法事jīng神,共和会与同盟会的一系列惊天动地之行,并未引发动荡。政事堂的反应是循政务常例,向两院和大理院(国法院)呈文,要求给出涉政会党的管控章程,确保政党的行为不会背离英华立国大义,威胁国家安全和皇室权威,而两院和大理院的回应则是列为中极殿大议的从属议题。
    此时国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上层早已搭好的台子,国政大局将有大变,政事堂对会党参政的处置措施仅仅只是个形式。
    共和会与同盟会建立,却不等于党争的角sè已经明朗了。政事堂和两院里,不少人都外于这两个党的格局,于是纷纷林林的党派在三月内如雨后chūn笋般涌现出来。
    仅仅只是在国院,就有十数个政党出现,以天人社、大同会、共济社、英圣会为雄,各自吸纳了不少院事,在他们背后,站着数万乃至数十万选人。
    出身文教领域以及官僚的一帮人组了天人社,他们代表了均衡保守势力,不愿接受周煌袁世泰这样的年轻人居相,而是看中老人程映德和向善至。
    大同会则融合了新墨新儒派院事,以及昔rì道党一些边缘人士,这些院事大多来自底层,虽附和同盟会的政见,却比同盟会更激进,要求推行抑富济贫之策。他们想推选出能完全代表他们的宰相人选,正在政事堂的阁臣里挑挑拣拣,或者等待哪个阁臣向他们伸出橄榄枝。
    共济社则以律法、金融等领域的院事为主,他们强调以法领政。希望党争不会乱了国法,更不会动摇国宪。这股势力算是大同会的对立面,除了希望制衡共和会和同盟会未来可能的乱法之举外。更直接的目标还是跟大同会唱反调。
    英圣会的骨干主体是海外殖民地,以及外交和军事领域的院事。这个会的纲领要义是:不管国家内政怎么搞,反正不能害了我们海外华人。不能妨碍国家对外争利,不能损害国家武力和武人利益。谁要动我们的饼子,我们就扯谁的后腿。
    除了这些会社外,还涌现出不少打酱油的角sè,让这党争格局更加缤纷多彩。像是鼓吹尊奉皇帝,反对宰相治政的“皇道社”。伸张女权,要为女子争选人资格的“坤华会”,甚至金胤禵、艾宏理等满人也组了个“自新强国会”。在会章里大谈特谈展现满人的忠诚,实质是要参与国政,不甘继续被挤在国事之外。
    这还只是国院省院的动静,国院党派喷薄而出,县府地方议院也不甘示弱,纷纷自组会党。圣道四十三年三四月间,英华一国上下。在组党参政这事上爆发出的热情,不仅让时人震撼,后人也是瞠目结舌。据不完全统计,就只在中极殿大议前,《政党令》还未出台时。以在报纸上明发会章,宣告组党为标志,全国就涌现出两千六百多个“政党”。而只是在街上发告贴,在茶馆或者其他什么场所召集会议,宣告组党的,就更不计其数了。
    正如李肆所检讨的那般,国人的参政之心,早已经炽热得火红,一旦放开了闸口,政党这个社会生物,几乎是以第一宇宙速度在爆发。从国院到地方院,从议院到民间,政党之所以在一两月里就开遍全国,是因为政党的要素早已经齐备了,就只有一层纸挡着。这张纸不过是旧世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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