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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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辞- 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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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渐深,晓月初上,战马如踏着满地银霜,和楚兵英武肃杀的面容交相呼应。随着主将一声号令,将士们自觉的朝两边靠拢,留出中间一条宽阔的夹道。

    辘辘的车辙声复又响起。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华丽青盖马车,从夹道中缓缓驶出,四壁绘有繁复精致的青木云纹,俨然是天子车驾的规格。

    偷偷观望的老人们下意识缩了缩脑袋。莫非,竟是楚王亲自驾临阙关?

    熊晖驱马来到马车前,微垂头,毕恭毕敬的抱拳回禀:“小殿下,阙关已至。”说罢,也不等车里有回应,便召来两名身形壮硕的楚兵,自行吩咐:“恭迎小殿下下车。”

    一名士兵单膝跪于车前,当做马凳,另一名士兵则推开车门,往车厢内探去。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狐皮,装点十分精致舒适,可坐可卧。车壁上悬着一盏油灯,灯下却是一方棋盘。

    一个黑袍少年,正端坐在棋盘后,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侧颜苍白宁静。棋已至中局,厮杀正厉害。

    围棋,是楚军日常操练的课程之一。那士兵看得瞠目结舌,半晌,舌头有些打结的道:“小殿下,阙、阙关到了,该下车了。”

    那少年恍若未闻,思索半晌,落下一枚白子,才偏过头,微挑起眼角,瞥了那士兵一眼,道:“唤熊晖来。”

    分明是一双毫无杀伤力的盲目,那士兵却不敢直视,应了命,自去向熊晖禀报。

    熊晖习惯性拧眉。这位小殿下的性情,他向来捉摸不透,这次阙关之行,他亦是打起了一万分的精神来应付,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离开越女关前,他依照楚王命令,忐忑的把丹药送到了九辰面前。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才能逼迫九辰服下丹药。谁知,这位小殿下听完他转述的楚王之言,将那颗丹药把玩半晌,仿佛那是件稀世宝贝,什么也没问,便捏碎服下了。

    只嘴角略带讽刺的扯了扯。

    他暗自诧异,向关内守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在他来之前,那位已被“乱箭射死”逆贼巫子玉突然从担架上诈尸,窜至小殿下跟前说了一番胡话。

    小殿下听完后,面如白纸,用羽箭在巫子玉身上捅了许多血窟窿。直至巫子玉彻底断了气,尤不解恨。

    至于那通胡话的内容,守将没有听清,也没有记住,只依稀能忆起「巫子彦」「暗血阁阁主」几个关键字眼。

    从越女关到阙关,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安全抵达越和谈地点,熊晖刚要在心底略松一口气,没想到这位沉默了一路的小殿下竟点名传唤他。

    只望,莫要节外生枝才好。

    熊晖眉头拧得更深,翻身下马,探头到车厢里,拱手问:“末将在,小殿下有何吩咐?”

    车厢内,静的针落可闻,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九辰自顾玩了一会儿,才把弄着一颗棋子,不紧不慢的问:“无甚要事。我只是想请教将军,此次和谈,我是以楚王外孙的身份,还是以楚国阶下囚的身份?”

    熊晖干笑两声,道:“小殿下乃九州公主之子,身负凤神血脉,至尊至贵,王上更是疼殿下入骨,何来什么阶下囚之说?”

    九辰“啪嗒”扔掉手中黑白子,露出腕间两条刀枪不入的粗重铁链,扯了扯嘴角,道:“可惜,我终究只是个阶下囚而已。”

    复扯了扯嘴角,便推开棋盘起身,拖着手脚上的镣铐,也不理会熊晖伸来的手,反而唤了先前的那名士兵过来,扶他下车。

    熊晖讪讪收手,忙吩咐:“夜里风大,快将披风取来。”

    披风连着兜帽,虚设两袖,宽大裹圆,设计很是巧妙,穿上之后,恰好能遮住手脚上的镣铐。

    见那少年下车,所有楚兵皆微微垂首,神色肃穆,不敢生出丝毫不恭之态。

    旷野上烈烈西风擦面而过,不远处隐隐传来尘封在记忆中很久的号角声。

    九辰仰起头,默然而立。自从双目失明,他便格外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夜里,灵敏的耳力才能比一双眼睛都更有价值,更能保护自己。

    熊晖陪站了会儿,依例询问:“王上吩咐,关中苦寒,马车里的御寒之物,皆可搬出来,供小殿下使用。小殿下想要狐皮还是大氅?”

    九辰道:“无需这些。若方便,请将军带上那方棋盘。”

    今夜这场和谈至关重要,熊晖不敢拂逆他心意,应了声“诺”,便命人去搬。

    见面的地点,就在阙关仅存的那座三丈高台上,台上的宫阙均已被焚毁,只残存了一座石亭。此时,石亭四周皆围了稻草编成的帘子,以防对方暗箭,地上亦铺着长长的草席。按照规矩,除了两三名随行人员,所有随行的士兵只能留在高台之下。

    刚拾阶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缠斗声和骚动。

    熊晖浑身神经正紧绷着,闻声,唰的抽出宝剑,正要踩着石阶腾空而起,一抹青影,已踏着凌厉剑气,冲出包围圈,掠至眼前。

    “离恨天?!”

    熊晖脸色大变,还未出招,握剑的虎口,便被震得微微发疼。可凭着沙场拼杀的一身胆气,他依旧横剑怒问:“你意欲何为?”

    离恨天青衣之上尚染着大片血色,闻言,略一振袖,不耐烦的将熊晖逼开,一个箭步冲至九辰跟前,急道:“跟师傅走。”

    因为看不见,九辰愈加敏锐的感受到,离恨天周身弥漫的可怕而强大的内力,就像,被陡然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裂。他刚摆平巫山护灵军那些刁钻的阵法,根本不可能保留着如此体力,此刻马不停蹄的闯入阙关救他,定是拼出了全部修为,先发制人,唬住这些楚兵和熊晖。只是,熊晖久经沙场,出身武林世家,并不好对付,更不会被他一道剑气轻松击败。

    果然,正想着,便听半空中传来一声喝叱,熊晖挟剑杀了回来。离恨天被激怒,掌间剑气暴涨,直接将熊晖甩出丈远。熊晖看出离恨天急于求胜的心思,抓住机会,再次杀回。他力大无穷,体力上占了绝对优势,加上从四方围过来的楚兵,竟渐渐将离恨天逼入高台一角。

    身为楚王心腹,熊晖深知楚王对离恨天忌惮已久。此次离恨天带领修罗余部杀上巫山,破坏楚王计划,直接导致十八蛮国兵围寰州,已极大的触怒楚王,楚王恨不能生啖其肉。今夜此人主动送上门来,若能借机将他拿下献于楚王,定是大功一件,同时也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如此想着,手中杀招毕现。周围楚兵见状,亦悄悄抽出兵器,协助熊晖捉拿这位已是困兽之斗的青衣剑客。

    “住手!”混乱的缠斗声中,一个冷沉的少年声音乍然响起。

    熊晖并不撤剑,大吼一声,祭出杀招,目眦欲裂道:“此人罪大恶极,乃王上亲口下令捕杀之人,小殿下莫要插手。”

    这一剑攻势极猛,准确的刺入离恨天左肋下,带起一串血花。余人皆趁虚而入,肆无忌惮的从青衣人后背偷袭,斩起道道血雾。

    离恨天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一身青衣尽被血染。他已筋疲力尽,依旧睁着血红的双目,傲视众人。熊晖大手一挥,楚兵立刻冲过来,将他围了起来。

    九辰双耳一动,隐约意识到什么,紧抿起嘴角,自己循声摸索着、跌跌撞撞走下石阶。沉重的镣铐擦过石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离恨天难以置信的望着那少年宽大的披风下若隐若现的沉重铁链,初是震惊,胸口如遭石击,继而胸中钝痛,痛心疾首破口大骂:“西陵衍,你这个混蛋!”

    楚兵大怒,欲施以惩戒,却被熊晖拦住。

    见九辰毫不受盲目影响、方向准确的朝包围圈走来,楚兵不敢伤他,亦不敢拦他,只能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少年步履艰难的行至青衣人身边。

    “他们可好?”九辰单膝点地,半跪下去,轻问。

    “好,他们都很好,很安全。”

    离恨天目光颤动,落在那少年靴边泛着森冷光泽的铁链上,心痛道:“是师父回来晚了……”语调隐带哽咽。

    他理解九辰的骄傲,便更加理解在大庭广众下戴着这副屈辱的镣铐,于这少年而言,意味着什么。自灭国之殇,这是他又一次,如此的痛恨一个人。只不过,这一次的痛恨对象,换做了楚王西陵衍。

    九辰不甚在意的挑起嘴角,道:“以这个身份面对他,我总能少些愧疚,也好。”

    离恨天眼眶发红,道:“如今,后患已除,他再也威胁不到你,你也再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点头,道:“以后,离侠也莫要再因为我犯险了。”

    离恨天憾然道:“你终究,不肯唤我一声「师父」。”

    九辰复紧抿起嘴角,没吭声。直到,阙关枯寂的大地上,再次响起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

    熊晖脸色一变,道:“是巫兵来了。”

    九辰亦循声偏过头去。虽然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可这声音却如同一声惊雷,将心底深处的那些记忆碎片全部震了出来。

    手腕蓦地被人攥住,九辰回过头,看到了双目血红的离恨天。
………………………………

203。第 203 章

    “你当真要见他?”离恨天怜悯的盯着面前的少年; 叹道:“若不愿,师父拼了这条命; 也会带你离开。”他声音有些黯哑; 虽然极力压制,亦难掩那份强烈的希冀。

    熊晖听得清晰; 登时大怒; 冷笑道:“离恨天; 你自身难保; 休想再蛊惑小殿下!”咬牙,大手一挥:“众将听令,立刻把这忘恩负义的恶贼拿下!”

    “诺!”周围楚兵大喝一声,便欲上前钳制住离恨天。“呵……”离恨天冷笑; 面容渐渐寒若冰霜,极低嘶吼一声,袖间骤然爆出一道道青光。

    周遭楚兵被迎面逼来的剑气击得四散飞去; 熊晖也不得不避开剑芒,连退半丈,待站稳一看,离恨天已挣脱束缚一跃而起; 周身剑气萦绕,余人根本无法靠近他半丈之内。

    这才是――西楚第一剑客; 真正的实力!

    熊晖震惊过后; 是深重的恐慌与担忧。今夜这场会谈; 关系寰州安危; 乃至整个西楚的命数。若让离恨天带走九辰,便等于是西楚单方面背信弃义,后果不堪设想。身为西楚百年望族熊氏的子孙和楚王最倚重的大将,他决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定了定神,他将目光落到九辰身上,计较完毕,忽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垂头,恳求道:“王上还在等小殿下归去,他把所有希望,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寄托在了小殿下身上。小殿下莫要令王上失望呀!”

    随行楚兵见状,亦无声的跪落,垂下倨傲的头颅。

    离恨天恍若未见,只叹了声,抬起手,慢慢抚上对面少年的发顶,温声道:“你已无后顾之忧,不必受任何人胁迫,也不必再委屈自己。”说话时,他眸中的血色已消散不少。

    九辰默了默,慢慢挑起嘴角,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了跟一个人,做一个了断,与他人无关。”

    有“咯吱、咯吱”的铁链摩擦声他从宽大的袖间传来。

    离恨天拧眉,盯着那少年紧攥着镣铐、指节泛白的双手,心头突得一跳,沉痛道:“巫启此人,刻薄寡恩,刚愎自用,独对阿语用情至深,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你想了断,只怕迈出这一步,便再也断不了了。”

    “不。”九辰扯了扯嘴角,道:“从小到大,我所悲,所喜,所忧,所期,所盼,皆与他无关。”

    “我没有国仇,亦无家恨,更没行过光风霁月、快意恩仇之事,我只是靠一个人,一个信念长大。”少年苍白的面上,满是淡漠,半晌,道:“我要了断的人,不是他。”

    语罢,他忽然笑了笑,道:“离侠不也是靠一个人,一个信念坚持到现在么?若有一日,那个信念崩塌了,离侠会如何自处?会不会和我一般,想要去问个究竟?”

    自始至终,他语调都极淡漠,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唯独袖间的双手,攥得更紧了。正如他孤独的游走在世间的十多年,无论多么深重的磨难和不公,都习惯了自己去背负、隐忍。

    离恨天喉间有些酸涩,道:“既如此,让师父陪你一起了断。若她知道……你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她……定不愿看到,你活的如此辛苦。”

    “她……”

    九辰咀嚼着这个心底始终不愿触碰的模糊称呼,释然道:“我并不是她期望的那个孩子,也不是她在这世上所牵所挂之人,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陌路人,又何必再有纠葛。可离侠不同,你是她爱之入骨并甘愿付出性命的良人。这世上,能有多少年岁,她还在等着你,你不该让她等太久。”

    言罢,他循着记忆走出那道剑气结成的屏障,沉眸道:“熊将军,去雀台罢。”

    熊晖欣喜若狂,生怕再横生枝节,忙按剑起身,声音微微发颤:“诺!末将扶小殿下过去。”

    说着,便伸出手,欲亲自扶住那少年。

    九辰却没动,微挑嘴角,道:“熊将军也看到了,我不会逃的。烦请将军暂且替我解开镣铐。待和谈结束,再锁上便是。”

    “这――”熊晖顿时有些犯难,这副铁链乃千年玄铁打造,刀枪难入尚在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可以压制内力。本来,这次和谈,楚王也没打算一直锁着这位小殿下,可自从知晓了血雷之事,楚王便再三严令,决不可擅自打开镣铐,违者军法处置。

    见熊晖不做声,九辰哂然道:“将军若是犯难,另请高明便是,这世上,哪里有囚徒当和谈使者的道理。”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若再拖下去,今夜这场和谈,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熊晖一咬牙,道:“末将答应小殿下便是。”

    ――――――――――

    亥时,巫王踏着满地清寒,如约抵达约定地点。

    这一路,他发马狂奔,除了子彦和两员威虎军大将,余下将士皆被他远远甩到了后面。

    面对君上的这种疯狂行为,诸将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此次伐楚,巫王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在一个后方补给并不算十分充裕的时机带领大军千里奔袭,虽然首战得利,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西楚内乱,楚王提出和谈,且派出的和谈使还是九州公主的血脉、他们的世子殿下,君上如何还能坐得住。若楚王是诚心想要和解这场战争,诸事尚有回旋余地,可若楚王是故意以世子殿下为诱饵,设下陷阱,谋害君上,今夜阙关之上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君上的处境,也是岌岌可危。

    年轻的破虏营将军顾方一边催马疾行,带着精锐骑兵去追巫王,一面命巫军连夜拔营起寨,往南五里,陈兵阙关之外,保护巫王。

    今夜的阙关,格外清冷肃杀。长空一轮明月,铺洒下满地清辉,沿旷野蔓延而去,像一条长长的银带,横亘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原本废弃的三丈雀台,每隔五步,便亮着一团松火,遥遥望去,如无数天灯,点缀在天与地之间,让这座昔日的点将台重又焕发出些许威赫神仪。

    而雀台之上,那座如月般被拱卫在最高处的凉亭――昔日的观战亭,则是今夜约定的会谈地点。因凉亭四周围了草帘,外人根本无从窥探其中情形,只依稀能辨出几条晃动的影子,想来是巡逻的楚兵。

    眼看阙关已在眼前,巫王却突然勒马停缰,望了眼空中那轮明月问道:“今日可是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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