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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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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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染打量她半晌,有条不紊地开口:“因为袁公公本是陈留王的人,陈留王借着袁公公惨死之事在朝堂上向高公公他们发难,高公公不肯认下这桩,于袁公公的下任人选自然要避讳着些。张公公惯常是个和稀泥的,同高公公、同陈留王都不近,本身又是内园副使,轮也该轮到他了。”
  她语速不快,却仍旧让绫儿听得目瞪口呆,只觉脑子都要打结了:“阿、阿染,你好厉害啊……”
  “都说了是猜的。”殷染只是轻轻一笑。
  ***
  过不多时,内侍省的班子果然全换了一套,张士昭领了内常侍,绫儿看向殷染的眼神已变成了五体投地的拜服。
  殷染却只有笑笑。这些心眼儿不够的小宫女们,怕是不会想到,张士昭这位子,也坐不了多久的。
  十日之后,枢密使刘嗣贞收到密奏,道张士昭与袁贤素有嫌隙,张士昭为了当上内常侍,特雇人将袁贤杀死,其手法之狠毒、态度之狂妄,简直骇人听闻。刘嗣贞将此密奏递给圣人,圣人懒懒地问:“你想如何办?”
  刘嗣贞恭恭敬敬地道:“奴只知袁贤必非良死。”
  圣人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那是自然,朕还没见过谁跳水缸里自尽的。”
  这话有几分好笑,刘嗣贞没有笑。张士昭其人首鼠两端,推他为袁贤继任,本是陈留王和高仲甫用来平衡局面的招数。但这样的人,陈留王无论如何是不能放心的……
  刘嗣贞总觉得,陈留王现在用的智计,同过去相比,更多了几分从容谨慎。他自然料不到,这背后还有殷染在出主意。
  ***
  戚冰怀了身子之后,便不太走动了,到五月上,天气慵懒起来,她更是杜门不出。然而这一日却破天荒地叫了车辇来,摇摇晃晃地竟到了掖庭宫外。
  芷萝搀扶着她往里走,殷染得了通报,已守在自己那小院门口,低头行礼。戚冰走到她身边,也不瞧她,只是慢慢地道:“你还真是无情无义。”
  殷染眼睫微颤,头压得愈低,并不作辩驳。
  戚冰到堂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芷萝便出去合上了门。戚冰抿一口热茶,方道:“当初素书怀娠,我特别高兴,你还寒碜我,说要我自己生一个去。”
  殷染站在她侧旁,轻声道:“恭喜娘子得偿所愿。”
  戚冰静了静,仿佛是无意识地重复:“得偿所愿?”
  殷染不接话。
  戚冰寡淡地笑笑,“你在这边,那边的事情你都想象不到。叶才人对圣人看得紧,圣人有回临时起意,在清思殿里召幸了一个宫人,第二日那宫人便不见了。”
  “是叶才人做的?”殷染安静地发问。
  “我不知道。”戚冰却也直接,“但如今谁不晓得,除了许贤妃的承香殿,圣人最常去的就是流波殿了。宫里什么样的谣言都有,说许贤妃巫蛊求子啊,说叶才人服药媚道啊,大约也是眼红吧。”
  “你呢?”殷染道,“你也眼红吗?”
  戚冰忽然抬起头,一双秋水般莹澈的眼睛凝了她半晌,道:“我真是喜欢同你说话,可我也真是害怕同你说话。有没有人说过,你聪明得过分了?”
  殷染点点头,“有。”
  戚冰反而哑然。
  半晌,她道:“李美人为什么死了?”
  殷染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
  戚冰笑道:“你心眼儿是多,可你脸皮儿太薄,这样可不好啊,阿染。”
  殷染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美人的事都过去一年多了,戚冰突然提起来,也不能再害到自己什么。戚冰这番感慨恐怕不是为了威胁自己而发的——
  “你知道多少?”她冷静地问。
  戚冰眨了眨眼,“李美人一开始是来找我的。她同我说,她看见东亭里,陈留王抱着一个宫人……”她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殷染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三言两语,我哪里知道她说的宫人是哪个?我只是劝她,不要管这闲事。哪晓得后来李美人竟死了?那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污秽之气’的案子,孙元继可是直奔掖庭宫和陈留王宅……再加上去年秋天,你在太液池上勇救陈留王,那可是,啧啧……”
  殷染不说话。
  渐渐地,戚冰仿佛也失了自说自话的乐趣,身子往后靠了靠,低垂了眼帘,“阿染,我们还是朋友的,对不对?”
  殷染道:“怎样叫朋友?”
  “我关心你,我护着你,就是我把你当朋友。”戚冰叹口气,“我虽知道了这些事情,但我都会替你好生捂着。阿染你仔细算一算,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经历了多少事儿?我……”
  “戚才人。”殷染却突然打断了她正要开始的回忆,“我是拿您当朋友的。我真心实意希望您过得快活自在,为着这快活自在,我觉得您还是不要再来掖庭为好。”
  戚冰有些尴尬,又有些惊讶地顿住了。
  静默的四壁之间,她看着这个认识多年的女子,在她的眼中,发现了一些和自己很相似的东西。
  一些不属于这宫闱的东西。
  可是这女子同自己又分明是不一样的——自己在大明宫里这么多年下来,好像已经被一种“不甘心”的情绪给浸透了,自己已经再不能接受……
  她们的□□,原本是一样的啊——不受宠的时候,她们各自身边,都曾有一个男人。可是自己……
  戚冰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将茶碗一合,便仓皇告辞了。
  殷染送她到宫外,看着她上了那圣恩特许的高大华贵的辇车,听着那马鞭响在空中的凌厉声音。
  不知为何,她回想起了素书死前曾与她说过的话。
  “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

  ☆、第105章

  第105章——三千微尘(二)
  戚才人的辇车还未回到拾翠殿,却在道中被高方进拦住了。``し
  芷萝与高方进发生了争执,戚才人掀帘一看,险些骇死:这小蹄子,连高公公最得意的干儿子都敢惹!连忙自己撑着肚子下了车,赔笑道:“些小奴婢不知规矩,敢问高小公公有何吩咐?”
  高方进倒没料及她堂堂皇妃,拖着身子,竟还这样虚礼,一时也收敛起颜色道:“我既来找戚娘子,自然是有话要说,还请娘子借一步来。”
  ***
  这一日,戚冰直到入夜方归。
  她扶着腰小心翼翼地下车来,一旁芷萝连忙上前搀扶,戚冰抬起头,看了一眼拾翠殿的高高匾额。
  她的脸容仍然娇媚,又因怀娠而更多了几分莹润之色,可是她现在的神情,就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末日。
  眼角的余光瞥见殿门外的红漆梁柱边,背对着她站了一个青衣短帽、小厮打扮的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爱、很爱的人,她曾经以为他俊秀、风雅、温柔、体贴,她曾经以为他也很爱自己。
  可是现在她发现,这些统统没有用。
  她径自走入拾翠殿中去,又吩咐人关上了门。
  离非上前几步,似是想开口说话的,却只能眼睁睁见着那门无情地合上。
  ***
  半夜。
  戚冰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似有些燥热,还将被子掀开了。黑暗里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却只有无穷尽的虚空。
  高方进说的话,魔音一般在耳畔反复地响着:
  “太皇太后……七老八十了……谁能知道呢……您这孩子……高公公这是体恤您……旁人还不放心呢……这道儿上本就是黑的……颜德妃……这宫里谁能离了高公公?”
  她突然翻身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这宫里谁能离了高公公?
  她想拒绝的……可她竟不能拒绝!
  她想起了白日里见到的殷染的眉眼,那么温和沉静,却又锋芒内敛。她想,若换了阿染在这里,会不会答应高方进?
  她想不出。
  睡在外阁的芷萝听见动静,试探地唤了一声:“娘子?”
  戚冰静了片刻。
  “你出去瞧瞧,”她的话音微哑,“他还在不在。”
  帘帷轻窣,她听见芷萝下床穿鞋的声音,不久,芷萝回来了,“回娘子,他还……在的。”
  戚冰睁大眼睛望着无穷尽的虚空,终于道:“让他进来见我吧。”
  芷萝有些惊讶,也有些为难,“娘子,这深更半夜……”
  “我有事吩咐他。”戚冰话音沉冷,目光也已稳住,夜中看去,似含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
  圣人下旨,将张士昭下大理寺受审,另依宣徽使周镜提议,由一个叫赵亨的皇城使接任内常侍。这赵亨是个丢进人群里就找不见影的俗人相貌,段云琅跟着他在内侍省周围转了两圈,倒也发现了这闷嘴葫芦的一些好处来:他就像推荐他的宣徽使周镜一样,心里有多少思量没人清楚,但在嘴上他是绝对不会吭出声儿来的。
  也无怪乎周镜夹在神策、枢密中间,还能伺候圣人这么多年,这份功力,连这名不见经传的赵亨都耳濡目染到了。
  到得傍晚,段云琅下了值,同赵亨告辞,两人嘻嘻哈哈,仿佛还结了几分交情一般。段云琅从北门堂而皇之地出去,又立刻从西掖门蹩了回来,四处晃了晃,待那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才往殷染的院落而去。
  今日是趁着赵亨刚刚到任,一应人马还未打点起精神,他才偷来这一点辰光,即刻还得回十六宅去——他约了刘嗣贞商议禁军事宜。
  还未踏入那院落,段云琅已当先闻见一阵幽细的花香,与他惯闻的桂香绝不相同。桂香馥郁,沁人心脾,是一种温柔而缓慢的入侵;夹竹桃的香味却是绚烂得无法无天,但却因太过绚烂而转瞬即逝。桂香令人舒惬,桃香却令人恐慌。
  恐慌自己下一刻就要失去它。
  殷染正搬了一把杌子来坐在庭中洗衣,听见一声极低的咳嗽,敏感地抬起了头来。
  那人慢慢转出了月洞门。一身素朴的青衣白裳,月华流照之下,仿似荡漾着渺茫烟涛。几株夹竹桃伸到了眼前来,他抬起手一一拨开,被夜色镀上暗昧颜色的花枝之下,那一双桃花眼里仿佛盛了满满的温柔的月亮。
  她脸上一红,心中却喊了一声该死,立时迎上前去将他往房里推,又往四周望了望,低声骂道:“你不要命了?”
  他却低眼溜了一圈她未洗完的衣物,笑笑,“找你自然是有事。”
  她看他一眼,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正经在说话,只待他进了屋,又去将院中的东西收了回来,关上门道:“有什么事?”
  段云琅看她这么紧张,一如既往地有些不高兴了,抿了抿唇,道:“我阿家的事。”
  殷染一怔。
  段云琅来此之前本是立意要倒一番苦水的,这段时日以来,他和高仲甫的拉锯战是何其艰辛啦、圣人对那一帮无耻文人的信任是何其让他倒胃啦、帮了圣人圣人却从不领情这番滋味是何其难受啦……可真的见到她了,见到她在夏夜的院落里花树下洗衣服,安安静静无忧无虑一般,即令这安安静静无忧无虑都只是表象,他也不想再惊扰了。
  “我这回时间不多,交夜就得回去。”他道,“还是你来,同我说说你的事吧,阿染。”
  殷染又是一怔,“我的事?”
  他点头,“你家里的事,你的阿耶阿家的事。”
  殷染静了静,转过身去点亮了膏烛。火光亮起,梁下的鹦鹉扑腾跳跃了一下,那挥翅的影子将她的面色晃得阴晴不定。他却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耍赖地道:“我的事情你都晓得了,可你的事,我都还不清不楚。而况你上回都答应了……”
  她低头,看着少年有力的臂膀。他似乎很喜欢以这样的姿势拥抱她,空门交付,身心依赖。可是她却觉得很累。
  “我家里的事哪有什么好说。”她淡淡道,“我分明都同你说过了,是你自己不记得。”
  他立刻叫冤:“怎么可能!譬如说,”他咽了口唾沫,“譬如说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我母亲死了啊。”
  “她为何没了的?”
  沉默。
  沉默了很久之后,殷染一分分掰开了他的手指,语气是他很久未见过的冷硬:“这与你没有干系。”

  ☆、第106章

  第106章——三千微尘(三)
  段云琅的拥抱,就这样尴尬地被拒绝。︾乐︾文︾小︾说|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探问她的往事,这也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她拒绝。
  多少次他变着法儿地旁敲侧击、顺藤摸瓜、四面撒网,可她偏是软硬不吃,不论如何,都不肯告诉他当年的根底。
  他的手臂僵滞在半空中,他有些讶异,更多的是羞耻。
  甚至愤怒。
  而她却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讶异、羞耻和愤怒,竟还跟个没事人一般,将那洗衣的木桶端进了屋里,又自去后边的浴房里洗衣了。
  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这半月以来积攒的所有烦闷都堵在了胸口,他不仅没有拿出来打扰她,还特意讨好地问她的过去——
  可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气冲冲地推开那浴房的门,双手紧握成拳,额头上青筋暴出,却偏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她的手在冷水里静住了,他的眼神下掠,看见她一双手被泡得发白起皮,拼命抑制住心头那一股怜惜的冲动,冷冷道:“眼下前朝后宫乱成一团,我来一趟不容易,你当真要这样待我?”
  她低下头,只是片刻,便站了起来,手在身上擦了擦,扬起头给了他一个清丽的笑容:“那你何时走?”
  “……”
  问他何时走是几个意思?想掐着时辰赶人么?
  他闷闷地看着她就这样自如地又走回了屋里去,还去逗那鹦鹉玩,好像压根没在意他的心情。
  她回头来,朝他招招手道:“过来瞧瞧,它最近总是瞌睡。”
  一只鸟儿,大半夜地,瞌睡很稀奇吗?他腹诽着,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与她一同仰头看那只睡着的鹦鹉,不料脸颊上突然一下,却是被她亲了一口。
  烛火盈盈,她的笑颜美丽得令他挪不开眼,就像那有毒却美丽的夹竹桃,“怎么不开心呢?”她笑问。
  他想去摸摸自己的脸,又怕被她笑话,可心里还真怀疑这一刻根本不真实。此刻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可亲,与片刻之前的冷漠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就想得寸进尺:“你都不肯同我说你的事情,我当然不开心。”
  她的笑容稍微有点僵硬,仿佛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身子都有点抖,却忍住了,努力对他展颜道:“今晚就算了,好不好?往后我再同你说。”
  又是这句话!
  她上回也说,“往后便告诉你”——
  他再也不相信她的一切“往后”了!
  自己与她既两相欢喜,彼此难道不该是毫无秘密的吗?她当初不辞而别他可以不计较,但总不能不追问吧?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天大的苦衷,阻隔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殷染牙齿咬着嘴唇,目光沉默。他看着,心就一截截凉了下去:
  这个神态表明,她在思考。
  每当他快要被感情催驭到疯狂,她却永远葆有一份冷锐的理智。
  他真是自叹不如。
  “五郎,”过了许久,仿佛是终于思考完了,她一字一顿地开口,却撞上他冷酷的眼神,不由一怔,“五郎?”
  他没有答话,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你受了委屈,我明白,我当初不该那样就走……也不该……一去不回头……我们如今不是重新来过了么?我去年就答应了你会告诉你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想好如何说……对不起,你还生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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