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那位叶使君,那看上去很是年轻的表情上,意料之中的惊讶和震撼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刚才那副风轻云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悠闲。当下里耿老六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位第一次相逢的叶使君。
张顺将头深深地低到滩涂上的沙地里,声音有些颤抖者说道:“草民张顺,不过是这大江之上的一名渔夫,安能当得起使君‘豪杰’之称谓?草民与草民兄长本就不满北方鞑虏肆意践踏我大宋之领土、奴役我大宋之子民,加之爹娘尽殁于胡人之手,此乃血仇,必当誓死以报,故草民兄弟二人啸聚各方有识之士,本已触犯皇法,但请使君看在草民心中所愿乃是为此大宋的份上,饶过我等则个。”
看着这个在真实的历史上上演逆袭的英雄,现在竟然如此惶恐不安的拜倒在自己面前,饶是叶应武心理承受能力还算是强大,也已经忍不住有些恍惚。
自己来此末世,不就是为了带领这些“同志”去匡扶那东南倾倒的天空吗?
轻轻咬了咬牙,不待渔船靠岸,叶应武就直接跳下船,五月天里清凉的河水湿透了他半边衣衫,不过叶使君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在水中艰难的迈出好几步,险些摔倒。杨宝迟疑了片刻,已经一个大步同样跳下船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叶应武身边扶住他,要是这位叶大人着了凉、生了病,对岸兴国军城里的那几位爷非得把自己杀了祭旗不可,尤其是那个天天板着脸的文大人。
张顺听到前方突然“哗啦啦”的响起来水声阵阵,当下里诧异的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还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叶使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到水中,硬是不顾身边亲兵的阻拦,已经大踏步走到自己身前,半边衣衫已经湿透,帽子也已经歪斜,但是那和煦的、温暖的笑容和伸出来的有力的手臂,却是无意间触动了这些终究是无依无靠的豪杰们的内心最深处。
突然之间,张顺这等在江上风雨里闯荡漂泊、胆大包天的汉子,眼眶已经不知何时湿润了。而耿老六等人更是心中如巨浪翻滚,在两国边境上打拼这么多年,干的都是掉脑袋的活计,没有想到有一天可以有这么一位朝廷命官不顾形象的冲过来,只为扶起他们这些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草民。
大宋讲求的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在官员们眼中,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前朝那样高不可攀,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在平民百姓眼中,随口可以议论的官家,是平易近人的主儿。官家和官员们,依旧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叶应武默默地扶起来张顺,什么都没有说。
张顺微微一挣扎,便挣脱开叶应武的双手,当下里也不再迟疑,抱拳拱手,朗声说道:“草民张顺,愿投身天武军,为大人效死,望大人不要拒绝。”
老大再一次表态效忠,后面的五百豪杰们自然也不能再犹豫,等到叶应武开口邀请他们的时候,那就真的什么都晚了。不想来的都已经在路上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掉队了,走到了一步的人心中在想什么大家都清楚,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愿投身天武军,为大人效死!”加上江上的渔夫们五百多人同时呐喊,也算是声震林越了。
无论是杨宝,还是船上、对岸的百战都,听到这么一句突然冒出来的效忠,也只能目瞪口呆了。也不知道使君到底有多大的魅力,竟然能够吸引着这么多人低头便拜。
叶应武缓缓点头,刚才的刹那,他却并没有阻止张顺拜下去,无论如何,两个人的关系都将被定位为上下属,而非同僚。看来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简单一些,不过这树林里和渔船上加起来估计也到不了一千人,也就是半数、五百人的样子,而且张顺的哥哥张贵也没有露面,想必是引领着另外半数人北上投靠张世杰去了。
看来想要将这支义军完完整整的一口吞下去,说什么也得去会会那个自己穿越以后素未谋面的姐夫,更何况这位姐夫还是未来的南宋宰相、“宋末三杰”之一,虽然他打仗胜少败多,但是这位北方的陆上将军最后能为了华夏衣冠而坚持到底的铮铮铁骨,是值得叶应武以及整个华夏民族给予崇高敬意的。
杨宝已经很识趣的从船上接过来一个红木盘子,整个雕工精细华美的盘子上面只放着轻飘飘的一搭白纸,却是在每一个读书人和沙场士卒们眼中重若泰山、在每一个平头老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告书。
最上面一张,白底黑字、通红大印,下面写的正是张贵的名字。叶应武眉头一皱,随手将第一张告书拿开,下面的才是张顺。看着叶应武递过来的告书,张顺双手微微颤抖着接了过来。
上面赫然写着“大宋天武军水师副都指挥使”,不用想也知道刚才第一张属于张贵的告书上面写着的,正是“大宋天武军水师都指挥使”。叶应武依旧是脸色如常,而站在他身后默默举着盘子的杨宝,脸部肌肉已经在无比精彩的抽搐了。
要知道天武军四厢方才刚刚起步,那所谓的水师一来没有朝廷的允许,二来连一条船、一个人都没有,就算是张顺走马上任,也不过是光杆司令罢了。
而在张顺的告书之下其余的告书却都是空白的,显然都是给义军当中的其他人准备的。
几条渔船的船舱已然打开,里面堆放着的,却是闪耀着耀眼光芒的一件件铠甲和尚未舒展的旗帜。
就当这时,官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前方树林里,可是天武军叶使君?!”一道洪亮的声音拔地而起,随着马蹄声的越来越近而响彻整个滩涂。
叶应武一怔,旋即苦笑一声,这名信使显然是想要渡河报信去的,也算是他运气好,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叶应武。只不过令人好奇的是这北岸蕲、黄两州,又是何方故人会给他叶应武写信?
难道是曾经同舟共济一会的陆秀夫?可是这位到了兴国军便神龙不见首尾了的未来南宋陆宰相,不是应该随着苏刘义北上了吗,为什么会闲的没事给自己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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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里外,大江南岸,两淮水师大营。
身上裹着好几层毯子的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盘坐在中军大帐的主帅位子上,而两淮水师真正的统帅张世杰则是全身披挂,一声不吭的站在范文虎的下首位置。夏松则带领着两淮水师的骨干将领分立在营帐两侧,每一个人都是和张世杰一样的全身甲胄,也都是一样的默然不语,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坐在最上方的范大人。
范文虎刚刚在入营的时候便被一只小小的鱼鹰所戏弄,差点儿连魂儿都丢了,等到他回过味儿来,知道是两淮水师故意送给他的下马威,顿时就怒火中烧,等到脚下依旧绵软无力的范大人升座的时候,发现下面的将领们更是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差点儿就气的拍桌子走人。不过就算是拍桌子也无济于事,毕竟这是在张世杰的地盘儿上,朝中贾相公大腿再粗也不可能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大江岸边还能罩着他范文虎。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位常败将军几乎将大江沿岸的南宋水师糟蹋的一塌糊涂,最终导致曾经盛极一时的南宋水师士气持续下跌,并且在蒙元拼死拼活造出来的“船海”当中一触即溃,没落于日落当中。
可惜现在不是历史上的大江之畔,在这里扎营的也不是历史上添油战术逐步投入的水师,而是整个两淮水师的主力精锐,这支队伍,是他范文虎指使不动的。
即使是范大人想要发火,也不得不强行按下这口气,只是用那狭长而锐利的目光在下面每一个默然无声的将领身上扫了一遍,如果目光也能够杀人的话,整个中军大帐早就血流成河了。范大人升座,主要的目的,就是和这些水师精英们商讨一下那些自己撞上门来想要投靠的泥腿子们怎么安置的问题。
当然如果不是范大人强行推开喂药的侍女非得要来的话,估计张世杰和夏松都不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位上官正在自家营寨里面。
“都说说吧。”一想到现在只能冲着这帮子天杀的干瞪眼,范文虎就一阵有气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范大人,而是不约而同的投向了张世杰。张世杰连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更是直接忽略掉了旁边范文虎投射过来的近乎怨毒的目光,不卑不亢的说道:“启禀范使君,末将以为,张贵本来就是大江之上有名的豪杰,加之和北方鞑虏的确有血海深仇,可以信之。请使君暂且授予其一都头职务,打散其带来的五百义军,与某两淮水师混编已迅速形成战力。还望使君准许。”
范文虎忍不住皱了皱眉,声音有些颤抖:“夏副统领,你怎么看?”
夏松毫不犹豫的向前踏出一步,拱手说道:“末将附议。”
其余的将领们也都是如此,纷纷跟在后面:“某等附议。”
一浪浪的声音狠狠地冲击着范文虎,范文虎这才意识到自己算是真的进了敌窝了,这帮子都是铁杆儿的张世杰一党的,或者说是江万里一党的,和自己本来就是实打实的政敌,说什么也不会听从于自己。当下里范副使脸色有些苍白,想要恶狠狠地驳回,但又怕自己真的失去了收买人心的最后一线希望,只能勉强装作威严的拍了拍桌子:
“本官认为张将军所言极是,便这么办吧。”
张世杰和夏松等人忍住心中想要狂笑的欲望,毕恭毕敬的一齐抱拳喝道:“末将遵令!”
就当下面的将领们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结束的时候,一条扁舟带着一名身上染血的信使直冲向壁垒森严的水师营寨。当看到那信使高高扬起的手臂和沾满血的手指,营寨上的士兵急忙一边打开寨门,一边狠狠地敲响战鼓。
鼓点高低起伏,轰鸣的鼓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响,也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回响。
“前方急报!”即使是范文虎这等庸才,也已经意识到这急促的鼓声中所包含着的意味,忍不住拍案而起,“快点儿来人,去给本官查清楚到底是谎报军情还是真有大事发生!”
可惜无人应答。
两淮水师的将领们早就将这位名义上的上官抛到了脑后,跟随着两淮水师统帅张世杰大步而出。军情紧急如火,胜负常在转瞬之间,又怎么能够再派人去啰里啰嗦的调查询问?
第三十六章惊变(上)
四个时辰之前,蒙宋边境,黄州驻军大营。
黄州和蕲州总计两万余名厢军和乡兵,除了留下五千人守卫城池之外,其余的一万五千余人分为三座大营,扼守住通往黄州的官道上居高临下的三座山丘,而在三座山丘的最中间,六千人编制的淮上精锐——安吉军就屯驻在此处,扼守整条官道最狭窄的地方。
安吉军是由苏刘义当年在江南西路的吉州担任知州的时候,依凭当地厢军和乡兵训练出来的一直骁勇善战的队伍,后来追随苏刘义北上归入淮上李庭芝编制。
这一支听上去软弱的军队,在淮上一线作战中充分的发挥了江南西路儿郎们勇猛的精神传统,骁勇善战、奋不顾身,屡屡放出异彩,故在补充了不少淮上士卒之后,御赐“安吉军”之名,以示对于战死沙场的吉州士卒和整支军队传统的赞扬以及对于其能够“安定天下”美好期望。
李庭芝作为一名杰出的统帅,在选派军队西进的时候,一是考虑到了安吉军的骁勇善战的光辉传统,二是考虑到黄州、蕲州一失,蒙古铁骑可以南下直捣江南西路,作为江南西路的儿郎,安吉军作为一支强军,更是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家乡遭受铁蹄践踏。也因此,在前线和北方蒙古军队大眼瞪小眼正起兴的苏刘义和安吉军就被灰溜溜的掉了回来,直接扔到了大江之畔。
随着蒙古统帅阿术的蠢蠢欲动和蒙古铁骑的多次试探,苏刘义不得不带领本部人马以及两州厢军、乡兵北上,以期震慑住阿术,使其不再觊觎这大江北岸仅存的几块儿肥肉。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将领,苏刘义考虑到黄州、蕲州所属的厢军和地方乡兵剿匪都勉为其难,对付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事实,不得不将自己手中仅有的本部精兵放在咽喉位置上,哪怕此处是平地,稍一疏忽就会在蒙古铁骑的冲击下全军覆没。可惜苏刘义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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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深沉,星光暗淡,层层阴云遮挡住了明月的清辉,
一名站在官道中央营寨望楼上的安吉军年轻士卒在夜色笼罩之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已经不争气的想要向下耷拉。旁边来回走动的老卒笑着拍了拍年轻士卒的肩膀:
“怎么,困了?没想到在这等月黑风高、随时可能有人袭营的时刻,你还有心思睡觉?”
年轻士卒的脸色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想必已经羞愧的红了起来,当下里也下意识的抖擞精神、挺直腰板。老卒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将手中的神臂弩握紧。在淮上前线血与火里摸滚打爬那么长时间,心中总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今天夜里一定不会如往常一样安稳。
老卒忍不住依靠在望楼栏杆上向远方看去,左右前方的两座小山头上,由当地厢军组成的两座营寨灯火上算是明亮,显然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两座山头之间的官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偶尔能够察觉到有萋萋荒草在随风摇摆。
这条官道因为蒙古单方面贸易的取消和强制封锁,已经不复当年的繁荣,自然而然的被生长力极其旺盛的野草所覆盖。即使是一些走私的商贩会路过,也会选择钻山林子,而不是认为自己命长、这么光明正大的走在官道上。
而身后,由当地乡兵驻扎的两座山头,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老卒真的不认为那形同虚设的简陋望楼上,还会有士卒醒着。至于安吉军的大营,却是另外一幅景象,虽然已经临近子时,整个大营依然是灯火通明,作为中流砥柱的劲旅,安吉军自有其独特而严格的条例,六千人当中会有三千人处于随时的战备状态。
而安吉军主帅苏刘义所在的中军大帐,自从来到这孤立无援的咽喉之地,入了夜以后灯火就没有熄灭过。对于整个安吉军的前途,还有整个大宋的前途,苏刘义可以说是迷惘而彷徨。
“苍天保佑,今夜平安。”老卒抬头仰望苍天,苍穹如墨,星辰黯淡,仿佛已经听不到着喃喃的祷告。
孤零零的马蹄声,在沉默的夜中响起,分外的突兀。
刚才还仿佛沉醉在无边黑暗中的老卒,几乎下意识的跳了起来:“有人,注意!”
望楼上其余几名士卒同时回过神来,分工明确,并没有因为其中有好几名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新卒而乱了阵脚,一支精锐劲旅的风范在微小的动作中便展露无疑。
床子弩快速的“嘎吱嘎吱”拉上弓弦,老卒们或是握着神臂弩,或是抬起突火枪,熟练的瞄准苍茫的夜色。而新卒们则略有些慌乱的点燃信号用的火把,通知营寨和其他望楼。
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是一匹马,上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已经伏倒在马背上,几支箭羽没入他的后背,鲜血顺着马奔驰的脚步不断地淌下来,在尚且开阔的营寨前面留下来一条颜色迥然不同的线条。
这名哨探虽然已经冲到壕沟外面,但是并没有再直起身子,就连那一路流淌的鲜血,也变成一滴一滴往下滴落。
几座营寨望楼上的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大地都在夜色中微微颤抖,远方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低沉的怒吼,整个夜幕仿佛都要被撕开一条口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的老卒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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