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入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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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入画卷-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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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无声地收敛着同伴的尸体; 为他们合上眼皮,旧衣遮面。
  有略懂医药的弟子上前去查看冲云子道长的伤势,他的脉搏紊乱,脸色灰败。傅言川看得出已经不好了; 双眉皱成一团。冲云子对老友艰难一笑:“可惜了……”
  傅言川道:“老冲不要胡思乱想,既然宜郎可以找过来,想必唐国铁骑也能得到消息,你坚持一下。”
  翟容也说:“我已经派人回去报信了。”众人心中微微一松,但转念又想起唐国的军队配置,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难免又有一丝忧色,不知自己能否撑到援兵来临的时候。
  冲云子摇头道:“肺腑已伤……贫道可惜的是我的‘万剑归山’……无用武之地了……”他看了一眼翟容,一阵咳嗽令他无力再说话,肺部的鲜血不断咳出来。
  翟容知道,他在责怪自己阻挡了他的绝命之招,他走过去,在道长身边单膝跪下,在他耳边轻说了几句什么。冲云子道长本来渐渐晦暗的目光陡然精光暴涨,看着翟容先是喜悦,很快又被深深的担忧所取代。翟容对他微笑一下,扶了扶冲云子道长的肩膀,便再没说什么。帮着大家一起安置伤员,做简单包扎上药。
  翟容将自己方才在城下看到的图桑军队布置和大体站位一一告知了傅言川,傅言川越听越觉得不能再继续耗下去了。可是城台下,图桑兵卒如沸水黑潮,就算他自己武功高强可以逃走,这些年轻弟子们毕竟修为尚不足,他怎能丢下他们自己逃走呢?
  翟容是第一次来到这夕照大城。跟傅大侠交谈完毕,他走到城墙一侧,在黑夜中运起目力,仔细看着那座黑压压的城池。一位叫做柯白岑的少侠背负长剑,施施然立到他身边:“老翟,我有一种感觉。”
  翟容道:“你有一种什么感觉?”
  柯白岑出身涿郡青阳殿,道门武功不算高,但是遁甲玄门术天下闻名。翟容的师叔洪远孤跟青阳殿交好,翟容与柯白岑从小一年总能见上了几面,可谓旧相识。
  柯白岑道:“汉代古楼兰与我中原关系亲密。这座城相传为汉代大匠楚延,亲自为楼兰国所设计督造的。”他看着翟容道,“我在猜测,他会按照奇门踏斗,八方排布来建造这座城。”
  翟容问道:“你觉得有暗道?”
  柯白岑点头,翟容说:“你何不早些跟傅大侠他们说?”
  “当时以为是普通响马,所以我也没有多想这些。后来陷入了围困之后,城墙上本来就人手少,我却要提出分出人手去查看暗道。能否寻到暗道,我又不是十足十的把握,岂不是让他们更加压力沉重?”
  翟容道:“老柯,你考虑问题总是这般周到。”
  柯白岑微笑一下。
  翟容道:“我在想,哪怕没有暗道可以逃出这座城。此处百年来长期做匪窝,想来明路、暗仓、泄道都不会少。我们人少,城墙防线太长。若是能够找到便于防守之处,索性放弃城墙。坚持几天,援兵一到我们就获救了。”
  柯白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先前你没有来,众人觉着不会有援兵,才会殊死苦战的。如今,你既然已经给我们去敦煌传信了,那我们的确应该改变策略了。”
  翟容道:“我来去找傅大侠说。”
  “好。”柯白岑拂一拂衣袖,仙气出尘地继续看着夕照大城的高处。
  翟容道:“柯大仙,我都想不通,你怎么会出来做这种刀口舔血的事?”
  柯白岑手中没带拂尘,只能虚空一挥,道:“这叫做下凡历劫。”
  翟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向傅大侠走去。
  柯白岑看着夕照城的深处,他一个人轻轻道:“我们一定要出去。小罗、沈笑、侯盛他们,还等着兄弟们带他们回中原。”
  他说的,是已经牺牲在城头的数位侠少。翟容也听到了,微微一停顿,继续脚步坚定地走向前去。
  想当日,中原十八儿郎出函谷,彼此年龄相近,相谈甚欢,如今瞬间便去了八人。虽然他们这些人,包括后来上城的翟容,彼此都很默契地不提那些已经躺在地上化作尸体的同伴。可是,他们心里谁不是有着一抹痛色呢?
  回到城头,翟容将自己与柯白岑商量之事跟傅言川说了一番。
  傅言川觉得颇有道理。他们初遇劲敌,便只想着人手集中在城墙上共同应敌,对这座城没有去考虑过其他问题。好在他们为了剿匪,手中亦有这座大城的舆图。当下展开舆图,众人一起坐在黄土砖上看着这座城的地形。
  夕照大城最底部是奴房,上面是平民居室,再上面是贵族乃至皇族,层层叠压。最顶端的则是道教建筑。楼兰兴盛于汉代,模仿中原信奉黄老道统。六十年前这里经历过一次地震,那高筑于大山之上的道观早已坍塌,只剩下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显示了当年的盛况。
  整个城池只有底部一带城墙需要防守,其余三面都是高山峭壁。这也是傅言川前辈他们几个能够坚守于此足足三天的原因。
  众人讨论了一番,找出最有可能建立暗仓,利于小范围防守的几个地方。柯白岑一处处记在心里,背上长剑,带上食水,为众人去寻找暗道,若不能寻找到暗道,则找几个新的防守据点,以等待敦煌援兵过来。
  目送着柯白岑白衣飘飘走入夕照城的深处,众人将目光收回来。取出食水吃用,稍事休息一下。
  翟容一边吃着同伴递过来的干粮,看着众人手中逐渐干瘪的水袋。这夕照城地处蒲昌海数十里开外,本身却跟其他西域土城一般,一点水源都没有。
  翟容觉得,他们不能干等着对方军卒的攻城,还得防备图桑军队里那些武功高强的西域强者。他对傅大侠道:“傅大侠,我上来时看到,除了你们所说的那个红巾人,他们应该还有一名武功特别高的人,是个独臂人。我在猜测,他们的作战方案,会不会是先用普通军卒将我们的体力消磨掉,然后再派上武者,将我们全部除掉?”
  众人闻言一凛。
  这些天,他们都忙着对付那些旌旗蔽日般的图桑士卒,很少提起那些奉养在这支军队里的武道强者。自从红巾男子将侯盛斩作两段之后,众人甚至多少有些不愿意去想,那红巾男子一旦上了城台,他们该如何应付。
  此刻,众人听到翟容说,又来一个断臂人。再坚强勇毅之人,历尽多日厮杀,正是精神最颓疲之时,陡然得知又添了强敌。众人只觉得内心一阵无力的疲软之感。
  傅言川也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士气低落,他皱着眉头:“等我们体力消耗差不多了,他们两个一旦上来,只好硬拼了。”
  众人没有作声,话虽如此说,他们连战数日已经筋疲力尽,对方好整以暇等着致命一击,怎样硬拼?拿什么去硬拼?
  傅大侠感觉到了没主意,看了一眼冲云子道长,关客鹭正将一件从图桑人尸体上剥下来的兽毛坎肩盖在自己师叔的身上。道长的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去。
  陈蓥被这压抑的气氛弄得咬牙切齿,他本是个乐观之人,无论什么情况,舌头都是灵活的。他说:“傅大侠,不如我们冲下去,能杀几个图桑军卒,就杀几个!”
  如此简单直白的想法,顿时引起了此时年轻人们的共鸣,有几个挽起拳头:“那两名武者上来,我们就冲下去,不跟他们打,杀军卒!”
  “对,杀军卒!”
  傅大侠长叹一声,实在不行,如此豪气一冲,也算视死如归,不堕英名。
  十来名侠少们手中兵器握紧,胸中腾起悲壮豪迈之情。战死杀场,马革裹尸,这当得起是丈夫之死。关客鹭照顾着自己的师叔,听着同伴们的誓死之辞,一双眼睛里又在闪着水光,他在这支队伍里,出了名是又软又怂的小哭包。他偷偷擦了擦眼睛,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软弱。忽然看到师叔睁开了眼睛,他羞愧无比地低下头,冲云子道长摸摸他的手臂。
  翟容见众人一腔死志激涌心头,连忙阻拦:“傅大侠,我们冲下去,只是成全壮志一死而已。我在想,他们跟我们打了三天还不肯撤兵,一定是在这里有何图谋。而这图谋说不定对大唐不利,我们不能白死。”
  冲云子道长忽然颤声道:“宜郎说得对,就算死,也要让对方失去更多才行。”
  冲云子道长一发话,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冷静了下来。
  陈蓥问道:“老翟,你有什么想法?”
  当日在大泽边,本来是傅大侠与冲道长带着他们十八郎去截杀赫利老贼,翟容让五名白鹘卫替代了他们,以少胜多剿灭了赫利的飞熊扈卫队。同时,也是他坚持先将那些无辜乐师、马伕们引到安全处才下手。
  翟容这个出身北海门的弟子,虽然年龄不大,却是个很有些想法的人。陈蓥他们也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翟容的目光扫过驻云门的关客鹭、青雁派的陈蓥,又将目光看向盛古剑阁的石越湖,还有名道山庄的朱答艾。翟容道:“我们不如试一下,等到他们出动那红巾人和断臂人的时候,将这两个人干掉。他们若有什么对大唐不利之事,这支图桑军队少了若许高手。待到敦煌援兵过来,也容易控制局面。”
  “如何干掉?”好几位侠少被他大胆的想法给惊了一下。他的说法是对的,哪怕他们牺牲在此,也要为大唐减少一些隐患。多杀几个军卒能有什么用?斩杀对方高手,才是他们唐人侠士最该有的选择。
  只是,侯盛被腰斩之后,傅大侠曾经跟他们分析过那个红巾人的功力。如果他与冲云子道长功力全盛之时联手,应能与对方打平,至于致对方于死地这种事情,还要看天时地利的机缘。如今,对方有军卒辅助,傅冲两位长辈无法联手。更何况,冲道长又受了重伤。
  那个黑衣人虽然不知深浅,但从红巾人对他恭敬的态度,和他在图桑首领身边单臂抱刃的倨傲态度可以猜测,应该不在红巾人之下。
  一个也就罢了,两个如何可能干掉?
  翟容对关陈等人一拱手道:“陈蓥,小关,越湖,小朱。你们还记得吗?我们北山相遇之时,你们曾跟我白鹘卫一起研习过‘归海一涛’?”
  石越湖等四人眉峰聚起:“当时,我们的确好奇洪先生的阵法,跟你们学了几下,可是临阵御敌只怕不足。”
  翟容说:“以那红巾人一剑伤侯盛的功力来看,我们无人能撄其锋芒,只能合力相抗。归海一涛之阵,关键在于阵的枢纽。我来做这阵枢,各位兄弟,”他冲他们重重一点头,“你们尽力就好。”
  陈蓥迟疑着:“能,能行吗?”
  一片寂静中,冲云子道长虚弱的声音又响起:“贫道觉得,这主意可行……咳咳……”关客鹭忙为自己师叔抚背。
  翟容连续两次的建议,都得到冲云子道长的支持,他向道长深深作揖。
  冲云子道长也笑着点头。
  他之所以帮助眼前这个少年,并不是因为他提出的想法多出彩。是因为,这些随着他和老傅恶战了三日的年轻人,满身锋芒都被打磨了不少。而翟容则是刚刚跃上城头,浑身都是锐气。有些事情,他们不敢想,翟容却很敢想。
  眼前的局面如黑暗泥潭,只有撕光裂空的锐芒,才有可能,打开被动挨打的局面。
  有了冲云子道长的支持,当下再没有人犹豫了。岭南少年陈蓥最热血,伸出手臂:“我愿意入阵!”石越湖和朱答艾也伸出手,陈蓥转头看着关客鹭:“小关!”
  关客鹭忙不迭走上来:“我愿意入阵。”五个人握起拳头,互相碰了碰。
  翟容带着四名跟他练过阵法的江湖侠少们坐下,找到一块碎石,在地面上画画点点,跟大家商酌布阵细节。“归海一涛”阵法是北海门那个名满天下的小师叔洪远孤的手笔。
  这位洪师叔本是音声人出身,巧得机遇集众杂家于大成。十三年前单剑破南疆动机城之后,腰椎受伤,便归隐北海门。
  他不藏私,愿意将自己所知所得拿出来分享,可惜拿出来时常没人能看懂。无奈之下,洪小师叔只能勉为其难,将自己在武学上的参悟用简单明了的方式敷衍出来,时不时出个曲子,写个字帖,甚至老汉绣花,倒腾个绣品出来。
  他拿出来传世的作品,个个音韵藏枪戟,笔笔丹青蕴剑意,根根丝线现刀法,世人说他丢个擦笔纸出来也是含着锋芒的。《归海波》这首曲子就是他寓居长安时,与好友查士洛一起所做。
  十数年前万马王纵横中原,犯下无数血案,十几个成名的门派都在他的掌下灭门。
  洪师叔和几位武林异人多年来都在寻找克制之法。三年前,他以西域秘术“阵师”之法,衍生出了“归海一涛”阵,教给了自己门下天赋最出众的师侄翟容。告诉他,西域如今出了那几个近神如妖的强者,整个武林都必须拧成一股劲儿来应对。
  因此,翟容出师门之后,遇上了傅言川大侠他们,也曾将这阵法教给了那十八侠少,其中关陈等人的武功路数,最合这个阵法。只是参磨的时间较短,他们在阵法的熟悉上,远远不能跟杨召他们比。
  五名年轻人在这边制定作战方案,另一头,傅言川大侠带着余下的江湖子弟们,收集箭矢,搬运石块到城墙边,准备继续交战。
  刚准备完毕,那些图桑军人再次向城墙发起了冲击。
  伴随着无数箭矢的疯狂飞射,军卒们开始又一次向着城墙不断攀爬。包括翟容在内的十二位中原侠士,咬牙再次打下了这一波攻击。
  这一夜苦战,每个人旧伤添了新伤。
  当东方微明,图桑人退去。
  众人脸上略略松懈下来。这几日,只要熬到了白天,图桑人攻击就较少。因为视野清楚,中原侠客一剑杀一个图桑士卒,胜算更高。大家松弛下酸软的脊背,瘫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在无声喘气。冲云子道长更是斜靠在一块黄石上,面色死灰。傅言川担心地看着他。
  冲云子道长似乎感觉到了老友的关注,勉强抬起眼皮,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傅言川侧转头面朝东方,眼睛微酸涩,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朝阳还没有从地平线上出现,天空被阳光染出了一片若红若紫的霞光。
  此时,下面突然传来雄浑的战鼓声。
  咚咚咚,图桑鼓,波斯败、柔然亡!
  咚咚咚,图桑鼓,刀在手,杀四方!
  咚咚咚,图桑鼓,天生狼血十部王!
  “怎么回事!”陈蓥悚然抬起眉,睁大自己的眼睛。这鼓声是如此震撼,使得图桑人的攻击气势,变得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城墙下,图桑可汗王帐下的十面王鼓同时震响,雷霆万钧地振沓着天地,立时将图桑人游牧民族的血性瞬间点燃!将近三千图桑勇士,狼血翻腾,呼喝起来,发出了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中原侠士们的神经,顿时崩得紧紧的,手中的武器几乎捏出水来。
  傅言川掌上的金镗反射出一线晨曦的明亮,映得他眸光如灼:“各位留神,他们要动用那些武者了。”
  城下,伪装成响马的那名图桑首领,粗大的双眉紧紧扣成一团,今日,他将亲自上阵指挥攻城!这十面鼓中最大的一面,名叫乌连牛血大鼓,是图桑帝国大可汗,王帐下才能使用的战鼓!
  随着图桑族人的雷雷战鼓声,宏大的荒漠日出正在上演。
  万丈光华平静地笼罩四野。夕照大城在晨光中如火如焰,虽然不如傍晚的色彩瑰丽,却有着一种清澈至极的明净,似乎连苍天也要俯下高贵的头颅,来看清这场即将到来的杀戮。


第45章 微雨
  乌连牛血大鼓的磊磊鼓声; 振动了天地,也振动了埋伏在死尸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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