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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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唐-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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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样子颇为有趣,李子固背负双手轻咳一声:“其实呢,东西我也给你带回来了,只是能不能用的趁手就看你的臂力了。”说完轻拍了拍手,身后便有一个亲兵打扮的大汉从背后卸下一张两尺半长的角弓,双手奉送在自己面前。这弓通体呈墨褐色,弓耳处涂有防水的清漆,一根镀银的弓弦绷得笔直。

    李子固左手紧握弓体,右手发力拉了一个满圆。只听一声鸣响,弓弦迅速弹出,在弓耳处不住震动颤抖。

    “好弓!”张延基兴奋的跳将起来,不住的搓着手掌,恨不得立刻上前一试身手。

    李子固见小家伙欢喜的模样,心中得意,朗声道:“算你小子识货,这是去岁与仆骨互市时我特意替你淘的。那牧民也真是心黑,竟要了我足足五斤茶砖。”微顿了顿,叮嘱道:“这是张实打实的两石硬弓,你别急着习射。每日先练习拉弓弦,什么时候能轻松拉开了再去换了软弓。”

    “徒儿这厢谢过师父啦!”张延基冲李子固打了个躬便一把抢过角弓,细细把玩起来。

    “臭小子,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玩,这会儿还不陪师父说说话!”

    “哎,哎。”张延基连声答应着,目光却不肯从角弓上移开分毫。

    “去我宅里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子固宠溺的抚了抚二人的头,和声道。

    三人上了马车,虚掩上帘幕,便听到李子固轻叹一声:“二伯的事我都听说了,括儿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李括眼圈有些微红,强自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三哥你不要多心了。”

    “你啊!”爱怜的拍了拍少年的额头,李子固苦笑道:“你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一辈子要强不服软的性子,早晚要吃亏。世事难料,二伯被奸人所害,我们李家方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便。。。”

    “三哥,凡事要往好处想!大伯不是升任江州刺史了吗,三伯也在剑南当上了别驾。相信终有一日,阿爷的冤屈会得意平凡昭雪,我们李家也能重回名门之列。”

    不忍打击堂弟,李子固便顺势接道:“是啊,七小子你小小年纪便做了东宫宾客,给事郎。想必日后必是官运亨通,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我还在这瞎操心什么呢。”

    “三哥,你又取笑括儿。括儿这等散爵虚职怎么能跟三哥比,三哥可是立有赫赫战功的大唐中郎将。那可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将军,一刀一箭拼出来的!”

    在少年鼻头轻轻一刮,李子固微眯双目道:“嗯,你小子说话就是耐听。待会回到府里,我叫云婶给你做你最爱的酥酪。”

    李子固在长安的府宅位于紧邻慈恩寺的昭国坊,仅仅用于他自身回京述职之用。大唐有定制,凡正四品以上边将,必留正妻家眷于长安。故而即便他在凉州已有宅产,亦不得不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买下一座府宅。

    李括所属李氏乃是恒山王之后,但并不承袭任何爵位。恒山王共有两子,分名为象,厥。李象为恒山王长子,历任各州别驾,诞有三子二女。李厥并未出仕,仅仅诞有一子即李括的父亲李适之,因而李括可以算是李厥这一脉的独苗。而李子固的父亲李庆辰则是李象的长子,如此算来李子固才应是恒山王的正朔血脉。只是李适之做到了大唐左相的高位,重新振兴了李氏门楣,故而这一门李氏皆以李适之马首是瞻。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当众人以为家族要中兴昌盛之时,李适之却被奸人构陷,含冤而死,不可不谓之造化弄人。李适之去世后,崇仁坊的老宅以及渭水旁的田产也被依律籍没。故而除了李子固在亲仁坊的府宅,李氏一门在正浩浩长安竟已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容身之地。昔日豪门,如今衰败如斯,令人唏嘘慨叹。

    转眼间马车已踏行入亲仁坊,看护坊门的小吏一见是中郎将大人的车架,立刻笑脸迎了上去。一番寒暄客套,不外乎是夸赞中郎将大人为国戍边值得敬仰,小可不胜钦佩云云。李子固直觉作呕,但亦不好直拂了他的面子,简单答谢几句后便嘱咐马夫径直开往府邸的正门。

    李子固留在长安的家眷并不算多,算上家丁奴仆也就十几口人,故而府宅并不大,仅仅是一座两进的套院。李括亦知道自家三哥在亲仁坊宅邸的位置,只是三哥不在京,嫂嫂独处宅中,自己不好兀自登门拜访。倒是嫂嫂好几次带了吃食,肉脯来到自己安德坊的家中探望。因而李括多这座府宅并不十分熟悉。

    马车方拐过巷角还未停稳,李子固便跳了下来,一个箭步冲至门前内高声喊道:“忱伯,我回来啦。”

    没过多久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年约半百管家模样的男子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

    “是,是三少爷回来了!慎儿,快去告诉夫人,三少爷回来了。”他激动的几步上前拽住李子固的衣袖道:“三少爷你可回来了,这些年来可是苦了夫人了。。。”

    李子固心中亦是对发妻愧疚不已。按制,便将每年可以有两个月的军假,一来可以进京述职,二来也是让他们可以有时间跟家眷团聚。只是近年来塞上战事不断,先是后突厥兴起,接着又与回纥人结下了梁子。边关不靖,这军假便也成了空头支票。本以为两三年就能结束战事,谁知这仗一打就拖了七年。

    “忱伯,我们屋里说,难不成我大老远赶回来还进不了家门啊?”忱伯是李府的老人儿了,自李子固的父亲李庆辰建府一来便一直担任管家一职。不忍见他伤心落泪,李子固忙堆满笑容打趣道。

    “唉,你看我岁数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竟让三少爷呆在府外说话。这要是老爷在府上,老忱我逃不了一顿臭骂。”正欲引请李子固入府,忱伯却看见一旁的李括和张延基:“咦,七少爷和张家小郎君也在啊。快,一道进府吧。”李括亦不多循礼,微朝忱伯拱了拱手,便迈开方步进了府宅。

    一进府宅,迎面便是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流瀑从其上泻下,溅起点点涟漪。绕过假山便能看到一座五间暖室连成的主宅,一块刻有“临嘉堂”草书题字的匾额置于主宅正中。左右两手对称的各有三间厢房,平日也没有怎么用,看上去颇为冷清。

    众人行过一段穿手游廊便来到了后宅。后院并未似其他长安显贵府中一般建有花园池塘,而是于正中位置腾出一块平地充作练武场。练武场的侧后方便是李府的主寝室,斑驳的木门配上褪色的格窗仿佛在低声泣诉主人离去后的衰蔽。还未待李子固前往寝室探望发妻,便见一身着苏青色襦裙的妙龄女子跌跌撞撞的从屋内跑出。

    双目凝视,却正是梨花沁香,寒雨点点,晕透一抹浓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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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关于李括的详细家世背景我总算交代清楚了。在我看来,李家的衰败在那个时期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如果不衰败,我家小七还奋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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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国子(五)

    “子嫣,我回来了。”李子固轻步上前,将妻子紧紧揽入怀中。

    “三郎,真的是你吗?”陈子嫣右手微微拢起丈夫鬓角的散发,颤声道。

    “是我,是我。子嫣,这些年难为你了,这几年边关不靖,朝廷又在用人之际,我。。。”

    轻手掩住丈夫薄唇,陈子嫣和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国之不靖,安有家焉?三郎你是做大事的人,千万不要因为嫣儿有了挂念牵绊。”

    “我怎能不想,怎能不念?你可知每夜月寒风高之时,我便会背倚在床头,翻看你写的《临川集》。‘月下寒江红袖宴,青衫伴影踏芙园。蛾眉淡转红芍羡,半缕青丝绾子缘。’子嫣,你挽住了我的心,还想再松开吗?”

    “嗯,咳咳,嗯,天气不错哈。”张延基轻咳一声,捂嘴笑道。

    陈子嫣这才注意到自家府宅中还有外人,忙闪至一旁,待看清说话之人,才轻嗔道:“死小鬼没事装什么正经,我与你师父叙叙旧偏被你这个混小子搅了,真是气煞人了。”

    张延基吐了吐舌头道:“风花雪月好不浪漫,真是羞死我了。”

    “你!”陈子嫣轻咬粉唇,跺了跺脚,终是拿这个小子没办法,只得作罢。

    李子固见场面有些尴尬,忙做起了和事老。一把将李括拽了过来,冲陈子嫣笑道:“子嫣,瞧今日是谁来了。”

    李括无可奈何的被推至身前,只得冲陈子嫣拱了拱手道:“括儿见过嫂嫂。”

    陈子嫣对自己这个小叔子颇有好感,今日又适逢夫君归家,心情大好。她冲李括温婉一笑道:“自家人还循这么多礼干嘛,嫂嫂今日给你做你最爱的酥酪吃。”

    “谢谢嫂嫂。”李括爽朗的一笑,和声道。

    “快到屋里坐,看看我竟把客人晾在了外边。”陈子嫣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忙招呼道。

    一行人相继进了厅堂,依主客坐定。忱伯忙招呼婢仆上前侍奉茶水,甜点。

    “七小子,其实这次我回来,也是为了替你办一桩事。”李子固轻抿了一口清茗,和声道。“你也知道,李家如今不比从前,二伯当年的门生故吏多已投靠右相,旁支同族又多是些世俗的庸人。你年纪也大了,若是李家极盛之时,依你的才华风韵,定能博得不少名媛的芳心。”微叹了口气,李子固沉声道:“只是这名门之后,婚姻大事自己皆做不了主。那些世家大族,把名位利益看的比什么都重,依李家现在的实力,若要为你迎娶崔裴嫡女,怕是人力所不能及。索性二伯素有远见,早先为你定下了一桩姻亲,便是出自范阳卢氏三房的卢茗萃。说来她也不是外人,论辈分你还该叫她一声表妹!”

    李括见三哥说了半天竟是为了这事,立时翻了脸:“三哥,这件事我怕是不能应。这些年来舅父是怎么待我们的你是不知道,亏娘亲还叫他一声兄长,你看看他干的哪件是人事!”

    “啪!”只听一声脆响,李括被扇了一个趔趄。少年吃惊的望着自家兄长,一时说不出话。

    “亏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敢妄议尊长?即便你舅父再不是,你这个做外甥的也不该这么在背后埋汰他。”轻叹了口气,李子固接道:“这件事是打小便定下的,即便他想悔婚也抹不开面子。二伯去的早,长兄如父,你的婚事我得替你负责。听三哥一句话,茗萃好得也是出自范阳卢氏,虽然不是嫡女,但总归对你的仕途有好处。将来。。。”

    “不!”少年奋力挥舞着衣袖,脚步迅速的朝后挪去。“我不要娶她,什么范阳卢氏之后?我流血流汗,拼命赚钱养家的时候她在哪?我无奈退学,受尽白眼时她又在哪?仅仅因为她出自名门,我就要把她迎娶回来,当做菩萨一般供奉起来?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血名种!”

    “你,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抛头露面。况且,你小时还曾夸茗萃长的温润素雅。此次与卢氏的姻亲,事关李家复兴大计,你不从也得从!”

    少年不住的摇头,心头刚愈合的伤口仿佛被人生生撕裂,再撒上一把盐,直痛的深入骨髓!借口,这一切都是借口。什么名门闺秀足不出户,什么温润素雅,诗礼传家。我只知道每日清晨,是阿甜给我煎好鸡蛋,用平底锅敲打桌案唤我起床;我只知道每夜静时,是阿甜依偎在我身旁,央求我给他讲山海经的故事。我只知道,在我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是阿甜与我朝夕相伴。。。。。。那时,你又在哪里,既然不曾真心付出,为什么现在又要闯入我的生活?三哥变了,他从前对我百般宠溺,从不肯别人说我一句不是。今日,竟然为了一桩婚事掌掴了我。爱于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注1)古人说的不错,自己决不能就这么妥协,这样对不起阿甜,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些年来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

    陈子嫣见夫君竟责打了李括,忙闪身向前劝道:“三郎,说的好好的干嘛动手啊?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不开的事,解不开的结?”见自家夫君不为所动,陈子嫣轻叹一声,将李括微微颤抖的双手捉了过来,语重心长道:“七郎,你也别怪你三哥,他也是为了你好。如今李家不比从前,若想复兴昌盛,这担子都得由你们来挑。自古世家喜联姻,为的还不都是那一身官袍?卢家的小娘子我也见过,虽称不上绝世之姿,但胜在亲切知底。你年纪也大了,也该操办婚事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早些成家,伯母那里也好心安。”

    李括却是气极反笑:“你们都是为我好,好一个世家之女,名门之后。你们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在你们看来,一份稳定的人脉联络便是最好的嫁妆?权财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舍之患。难道你们就不怕被其反噬吗?(注2)”

    三哥,其他什么事情我都能听你的,唯独这件事不能,不能!

    少年转身狂奔出主宅,头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向疼爱我的三哥为了家族联姻便要牺牲掉我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我与阿甜两小无猜的恋情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文?家族,家族,难道为了家族我就理应成为权力祭坛上的牲畜?

    他不懂,不懂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自私,冷漠。人人都似带着一张伪善的面具,面上送给你一个标准式的微笑,背地里却思所不能言者。阿爷总对自己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注)可是,这朗朗乾坤,九州大地可还存乎一丝仁、义、道,德?先生曾说过,夫为君子者,发乎情而止乎礼。什么是礼,为了家族斩断良缘便是礼?为了权位背信弃义便是礼?

    少年冲出了李府,在大街上狂奔开来,任由涩风划过面颊,吹乱鬓角的青丝。在这一刻,少年竟对这个生他,养他的长安城生出一丝厌恶。九天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繁盛如斯的大唐为何却容不下一缕情丝,一份良缘?

    “括儿哥,你等等我啊。你这是要去哪啊?”张延基高声呼喝着,音调中满是担忧。

    李括轻摇了摇头,终是没有停下来。他不知道要去哪,下意识的跑至启夏大街上,沿着夹道一路狂奔,任由泪水从面颊间滑落。路旁行人纷纷侧目观看,眼神或疑惑或漠然。

    老天爷似也想跟少年开个玩笑,方才还万里无瑕,如今已是飘了浊云,遮了晴空。只听一声闷雷响起,春雨便倏然飘落。起初是淅淅沥沥的雨线,既而连成了水帘,最后竟是如巨屏水幕般从苍穹之巅倾泻而下,激起一轮混沌。

    起初还闲庭信步,谈笑风生的世家公子忙狼狈的提起袍襟,掂着足尖在侍仆的簇拥下赶至临街酒楼休憩;路旁兜售羊羹,炊饼的贩夫手脚利落的抽出一叠缝了又补,花花绿绿的油毡布,在桌案上囫囵个裹了一层,推往临近茶馆的屋檐下暂避。巷角算命占卜的半仙显然没有算出今日有雨,看着雨水无情的将一叠生宣打湿,愤恨的跺着脚。。。。。。

    少年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不敢停下,他只怕一停下三哥的话就会浮在脑间,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清静。

    双腿毫不惜力的迈着,任由雨水浸透袍衫,泥沙染污布靴,少年只觉堵在胸口那一团浊气好似慢慢消逝。不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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