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去往办公室的路上，还在商讨着心得。
撞见夏余的时候，她独自一人，拿着卷起来的设计图，脚下生风，精神抖擞，是很自信的模样。
“你们也来交作业？”
她停下了脚步，目光在顾雨和简宁之间扫过，看到两人明显的精神不振，声音里带着一点高傲。
“怎么，做得不顺利吗？要不要我帮忙？”
说话的内容，是在主动伸出援手，可音调上翘的幅度，却让人听出她的奚落。
顾雨没说话，不以为然地把目光移开，等着简宁和她寒暄完毕。
简宁看了她一眼，“不必了，概念图这个东西，做不做得好，不是看自己的要求吗？”
一般来说，初版交到老师那里之后，都会被要求改许多东西，所以很多同学的习惯，初版只是大致表现一下自己的想法，等老师有了明确的指示之后，再慢慢修改。
当然，老师肯定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学生的，即使是先认认真真画了，而后全盘被否定之后再更改，也好过，一开始就向着敷衍了事，投机取巧。
夏余当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神色变了变，而后快步向前而去。
看你能得意多久！
认真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由水平说话。
她在心中愤愤不平地想着，脚下急躁。
这只是初稿，他们便把自己逼迫到如此地步，想必也是意见不统一，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这一次，简宁那当了许久的第一名，大概该保不住了。
夏余先一步进了办公室，心中还有些郁闷，觉得自己太不稳重，居然和他们去逞口舌之利。
“老师。”
“来了。”
在桌子后边坐着的老师，察觉到门口的响动时，便把头从面前的一堆东西中抬了起来。
“初稿带来了吧？琳达呢？”
琳达是夏余的队友。
“她今天有点事，就不过来了，这个概念图，是我们一起完成的，有什么需改的，我回去转告她就好了。”
老师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给我看看吧。”
卷得整齐的概念图被递了过去，而后平铺在了桌面上。
“说说你们的想法。”
“材料如何选，用什么工艺，都讨论过了吗？”
夏余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门那边再次传来了响动。
是简宁和顾雨到了。
“老师。”
简宁开口打了声招呼，而后目光微微一动，看了一眼夏余。
夏余心里猛然紧张了起来，甚至生出一点心虚的意味。
可细究之下，又觉得这情绪来得毫无道理，她画的概念图，确实算不上精细，可也绝对不是随意敷衍的。
刚才简宁危言耸听，只是在为顾雨出头，把她没什么贡献，效率不高的参与，强行说成是态度好的表现。
心虚的不该是她，应该是对自己作品不自信，初稿都改了好几次，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顾雨才是。
这么想着，她把心中的慌乱压抑了下去。
“简宁，顾雨，你们现在旁边等一会。”
“好。”
旁边简单的几句话已结束，老师又把目光转回了她的身上。
夏余再次触碰到那一向慈祥的目光，心中一动，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简宁来了之后，老师变得更温和一些了。
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开始陈述自己的设计理念。
“这一次给出的主题是独立，我们选择飞鸟为意向，白云为辅，系列产品可以从展开的双翅切入……”
“这也是比较常见的处理方式了，工艺比较成熟，可以选择的范围也比较大，相对来说，制作成本不高，不会出太多的问题。”
她高谈论阔，把设计理念，和对实际的考量都阐述得清楚。
“嗯，你们有做预算吗？”
“我记得，我之前好像说过，这一次合作的投资人，你有了解过吗？”
等她说完，老师才开始询问，那声音依旧温和耐心，却也透着一点严肃。
夏余一愣。
“老师……这只是初稿，我觉得，还没有到做预算的时候。”
调整了姿态，如今坐得悠闲的教授点了点头，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却没有忘记追问自己的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投资人呢？你尝试过了解他吗？”
“没有……”
夏余面红耳赤，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这又是为什么？”
“我和琳达都一致认为，老师您对项目的判断，肯定比我们精准，所以就按照您在课堂上将的东西去发散了……”
而且，冠以投资人的名义，其实大家也都知道，最后做决策的，是他们的老师。
他们需要讨好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投资人，而是这位，看起来温和，在关键时刻，却十分严肃的教授。
“是这样……”
教授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
想了一会，提了几句自己的意见。
“你们这个概念，要说大错，其实也没有，不过，太普通了……”
“如果我没记错，我在课堂上给你们讲过的案例，就有许多以飞鸟和翅膀为意向的作品，再好的概念，用的人多了，也会引起人们的审美疲劳的。”
“既然是实践课，我还是希望你们多关注市场，毕竟做设计的，最后要转化为商品，还是要注意大众的眼光。”
那声音低低的，很温和，非常耐心。
没有说多重的话，可夏余依旧感觉十分尴尬。
“好了，你拿回去吧，和琳达再好好讨论一下，看看怎么在细节上，做出不一样的变化。”
夏余点了点头，接过教授递过来的东西，转身出了办公室。
脚步沉重，心情沮丧，琳达打来电话，询问情况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垂头丧气。
“老师说，我们的作品没有什么创意，让我们好好讨论一下，怎么在细节上变化。”
“……看不出来，不过，估计是没什么机会了吧，等我回去了再慢慢跟你说。”
“简宁？不知道，我交作业的时候，遇到他了，但是没看到他的作品，可能也画得不怎么好吧，我看顾雨和他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借你吉言了，希望大家都画得不好，然后老师没有选择，只能选我们的吧……不过希望不大，我感觉，他对我们的想法有点失望。”
“算了，好好做吧，就当完成作业了，这个项目不行，以后还有别的机会嘛，慢慢来。”
夏余一边走，一边和琳达通着电话，相互调侃了几句，心情居然轻松了不少，脚下的步子，比之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也轻快了些。
“简宁，把你们的概念图拿过来，给我看看吧。”
办公室里，又一场考试开始了。
简宁把纸张拿了过去。
教授接过那一卷画纸，展开在桌面上。
“嗯？这个图是顾雨画的吧？画风明显不是你的风格呀。”
他皱了皱眉，抬眼看了一眼简宁，而后又把目光落在顾雨身上。
“画得还不错，比刚入学的时候，进步多了。”
“不过，这次的作业是简宁的，你还是别太亲力亲为，让他偷懒了。”
“放心，想学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这一时。”
他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笑意，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和顾雨开着玩笑。
“好啦，现在你们谁来和我讲讲，这个概念，是怎么延伸的？”
教授屈着食指，在画纸角落的空白地方轻轻点了两下。
☆、第43章 043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瞬； 顾雨和简宁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还是我来吧。”
简宁抬手在自己的鼻子上轻巧地刮了一下，敛去了眼底的情绪，向前走了两步； 到了教授的办公桌旁边。
“我们采用的意向，是菟丝花。”
“这次的题目是独立； 我们采用的，是与独立完全相反的意向。”
“菟丝花左缠右绕； 无倚靠不能存活； 在目前的主流文化里，是被人鄙夷的存在。”
“可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存在。”
“在我们是设想的概念当中，花朵元素，仍然采用仿真菟丝花的行事，藤蔓取消，以枝干替代。”
“以努力独自存活的菟丝花，为意向的切入点，展开之后的设计。”
“目前我们的想法； 是不做手链、耳坠等比较柔软的元素； 以手镯； 耳钉替代； 体现花的坚韧……”
简宁的声音很平稳； 娓娓道来； 顾雨听得很认真。
他把她零散的想法组织得很有秩序，慢慢铺陈开，几乎是她自己也从未见过的画卷。
“不错。”
简宁的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 顾雨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教授的声音出现，打断她的漫天飞舞的思绪，她才回过神来，重新竖起耳朵，听他的意见。
“概念还是不错的，不过这个初稿的图，画得也太简略了。”
“如果不是你如今站在我面前，给我讲这些，这一副画，我应该不会看第二次。”
一开始评价，他的声音便严肃了起来，虽然依旧温和着，那温和里却透露出其他的意味，让顾雨下意识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
与评价夏余时的随意不同，他手上拿了铅笔，一边说，一边在那画纸上勾画着什么。
“知道为什么吗？”
教授伸出左手，从办公桌的角落，端起了磨砂材质的杯子，一边把水往口中送去，一边那目光看顾雨和简宁，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顾雨显而易见的，有些局促，可那眼睛里，分明是有东西的。
“顾雨，你说。”
“呃……是不是因为，花与藤蔓的意向，用得太多了，所以没了新意？”
教授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个答案是满意的。
或者说，无论顾雨现在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都会满意的，至少这说明，她是认真思考过，并且意识到了问题的。
“顾雨，你设计东西的时候，个人风格太重了。”
“这对一个设计师来说，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你明白吗？”
顾雨睁大眼睛看他，求教若渴，目光里的疑惑却分明。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成名作，好像也是藤蔓与花吧？”
“之后还以月光为意向，设计过一个系列？”
顾雨点点头，心中情绪纷杂。
她没想到，教授会对那些东西有印象。
即使是对于如今的她自己来说，那曾经的作品，也太过稚嫩了些，上不得台面。
在网络上引起风暴，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恰巧掌握了很好的资源，又恰好愿意花钱。
仅此而已。
有时候，市场认可的，本就不是产品，而是名气。
当然，那一批产品还是不错的，如果以华国网络上销售的那些饰品，作为竞争对手的话。
可若比起真正专业级别的，就太小儿科了。
“是的。”
她听到自己轻轻地说，微微低下头，等着教授的指教。
“你总是惯于用自然的意向，并且，东方风格太浓重，如果你的眼光，只在华国，甚至东方，这都不会对你的发展，造成什么阻碍。”
“不过，我想你大概，把目光看得更远吧？”
顾雨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教授笑了笑，似乎也勾画完毕，放下了铅笔，把杯子的盖重新盖上，然后放回了桌角。
“你不要那么紧张，我也能看出来，你也在学习别的风格，不过，还不够大胆。”
“这一次的藤蔓，你以粗砺的线条替代，是在尝试几何搭配吧？”
“不过，还是没有脱离本身的桎梏，你们有尝试过其他的方案吗？”
“把你们的想法，表现得更完整的……”
教授很耐心，指着那有些潦草的概念图，一点一点和他们分析。
“我们试过很多种组合方式，但最后，还是这第一种看着最顺眼……”
简宁在旁边开口，说着还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图库，把之前作废的版本调整出来，给教授看。
“你看，我们尝试过多加线条，可是太复杂了，而且几何凌厉之后，就看不出菟丝花的本来面目了……”
教授点了点头，“不错，看来你们还是用了功的，只是，用功的方向错了。”
顾雨抬头，有点惊愕。
“你们有模拟过材质吗？”
“几何线条，需要用稍微硬挺一点的材质，菟丝花则需要足够软，延展性足够好的，才能够体现出它的柔弱……”
“这个想法是不错，可是实际做起来，可能效果不会那么好。”
顾雨皱了皱眉，心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而后又消失不见。
那念头一闪而过，让她险些没有抓住。
“老师。”
她急急忙忙开了口，想要解释什么，话还没吐露，却似乎又感觉有什么不妥，停滞了片刻。
“怎么？”
“我以前做烟雨系列，哦，就是那个藤蔓系列的时候，是先用质地软的纯银造型，然后镀上铂金，最后效果还……”
问到嘴边了，她还是说了出来，却越说越没有底气。
这样常规的处理方法，教授怎么会不知道，想必，是知道这样的手段，解决不了目前的问题，没办法把那虚无的概念表现出来，才有此一问。
“顾雨，你天赋不错，可经验确实还欠缺一些。”
“你之前能成功用那样的方法，处理整个作品，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烟雨系列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缠绕系列，银质软，能体现缠绵。”
“最后镀上铂金的工序，其实只是为了方便长期保存，并不会对饰品本身的特质产生影响，这样说，你能够明白吗？”
顾雨其实依旧有些懵懂，但仍点了点头，心中有什么模模糊糊的东西，似乎快要揭开了。
“你这次，融入线条与花朵意向的想法很好，但叠加的方式，太生硬了，让人看不到变化。”
“人们的视觉，是需要引导的。”
“一个完整的饰品，在呈现出来之后，不会有人在旁边，向什么人讲述，这个东西为什么要这样设计，这一部分代表了什么，另一部分又代表了什么。”
“所以我们需要把自己的想法，完整地体现在设计当中，不要随意地去删剪。”
“表现变化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顾雨瞬间大彻大悟。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好，听懂了就好。”
“简宁，你也别太偷懒了，要是再这样，把什么事情都推给顾雨，我可要给你安排其他的事情了。”
“人家都觉得，你找个小师妹，自己会累得不轻，我怎么看着，你还轻松了不少呢？”
教授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把面前新添加了些东西的概念图重新卷了起来，递给了顾雨。
“拿回去看看，再有什么想法，让简宁来画，别自己动手了。”
“你都已经提供了思路了，他再不做点具体的东西，这分数，我都不知道是给他的，还是给你的了。”
简宁默默站在一边，有点无奈。
他有一种预感，顾雨和老师的关系慢慢亲密起来之后，他的悠闲日子，就要到头了。
不，这么说也不太准确。
现在，他们还没见几次面呢，老师偏袒顾雨，就已经偏袒得十分明目张胆了，更何况，他现在也并不悠闲。
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他更加辛苦，被他们两人连番使唤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简宁看着顾雨把那画纸拿在手中，看着教授把面前摊开的东西都一一收捡好，又看了看，西斜的日光，还是主动开口邀请。
“老师，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请你们。”
教授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