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目送女儿转出,回头又看了孙氏一眼,整了整衣襟,跪伏在地,虔诚叩首往佛祖金身前去。
……
孙氏把昨日求得平安符取出,放在女儿手心:“孟夫人有些急了。”
她距离远,听不大清这母女说什么,只隐隐约约飘过几个音节。
“也是该急的,五娘年纪有些大了。”
不是说魏景表妹年纪大了不好嫁,而是选择对象范围会大大缩小,毕竟同龄男性基本都定亲或成婚了,客观难度增加。
换了孙氏,孙氏怕也急。她摇了摇头,对闺女说:“五娘回来后看着脸色不差,下次去金泉寺的时间也定好了,此事看着还成,你也不需再费神离了。”
邵箐有了身孕,又继续上值,孙氏作为母亲,自然不乐意她操心些旁的琐事。
实际她对孟氏母女也并非如表面那般亲近,自从出了给女婿献殷勤一事后,她颇有微词,之所以笑语晏晏一如旧日,纯粹不想让女儿女婿为难。
“你有了身子,安心养胎才是正理。”
这种以双方自愿为原则的事情,既已进入轨道,那确实不需要邵箐再费神,她抚了抚平坦依旧的小腹,笑道:“我知晓了阿娘。”
孙氏也笑,此事罢,她又和女儿抱怨:“你弟弟这两三月来,睁眼匆匆出门,夜深才归,我想看一眼都难,也不知这公务是否真这般忙碌?”
提起这个,邵箐倒清楚:“二郎确实不得空闲,近日都忙着粮草调度之事呢。”
邵柏跟庄延学着,庄延就是负责这一块的,从益州往外路途颇远,二人忙得脚不沾地。
孙氏闻言却一怔,这调度粮草,长达两三个月:“元儿,莫不是殿下近日又要兴兵?”
邵箐按了按小腹,吁了一口气:“若无变故,应是如此。”
……
这几个月来,从魏景养伤,寻获孟氏母女,再到邵箐怀孕,平阳倒挺平静的,只外头的局势却越演越烈。
朝廷大败后,对地方的约束力进一步被削弱。魏显这皇帝,实际控制范围已缩减至司州,及凉并豫兖四州的半数区域,还有冀州一小块。
听着挺大的,但实际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已是锐减至仅剩约六分之一。
小军阀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本就是一方长官的大中军阀胆子更是大了很多,以前都是遮遮掩掩地小动作,现在明目张胆起来了,左攻右交忙的不亦乐乎。
皇帝大概很郁愤的,但他根本没法分心处理这些了。当世另两大势力,他的老对手济王和桢泉军的攻势愈发猛烈。失去二十五万北军的朝廷,哪怕有新征召的兵卒入伍,一时也焦头烂额。
并且这种劣势很大可能将持续下去,现在的朝廷都这么吃力了,实难保某一天不会前线失利,被叛军步步逼近。
总而言之,现在的天下局势,豫兖二州战火最猛,其余地区遍地开花。
最乱的时刻已经到了。
于有志于天下者,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譬如,魏景。
……
次日例行议事,季桓站起,拱手道:“主公,如今我方大军休整数月,已是停当。”
“今兵马齐备,粮草也足,当是奖率三军,趁乱而出。”
魏景颔首:“确是如此。”
欲得天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时机稍纵即逝,可遇而不可求也。
自然不容错过。
他环视在座诸臣吏,目光在右下手的邵箐脸上顿了顿,邵箐微微点头,他声音沉稳:“趁乱而出,诸位有何见解?”
这一点,其实亲近宾主几个心里都大致有数,闻言,季桓毫不犹豫道:“主公,此时非北伐良机。”
冬季马上就要到了,北方将大雪封路。更何况,此时朝廷正和桢泉军济王打成一锅粥,己方实在没必要一头撞上去。
他们有更好走的路。
季桓大步行至左边墙壁,仰看悬挂着的大楚疆域图,伸手在正中间打横一拦,食指擦过扬州荆州益州北境一线。
“南方攻伐难度远低于北方,又无大雪封路。”
他肃然拱手:“在下以为,主公当先攻占荆扬交三州,稳坐南方半壁江山,后再俯瞰北方中原,伺机北伐。”
若是将大楚拦腰一分,南方就四个州。出了益州是荆州,荆州再往东是扬州,扬州已濒海。
打横三个州,脚底下还横卧着一个交州。
但这四个州,都是大州,面积加起来甚至比北方九州还要大点。季桓说,占据四州就是稳坐半壁江山,确实不假。
若魏景稳占南方半壁江山,那将是天下第一雄主,再无人可与之相媲美。
他若北伐,天下撼动。
这是目前最好的、最容易走的、成功率最大的一条路。无第二者可与之相比拟。
魏景颔首:“伯言所言,正如我意。”
他一言既出,征伐的步调当即定下。
魏景注视着巨大的地域图,目光一寸寸从交州扬州越过,最后落在荆州东边四郡上。
“欲东征,必先伐安王。”
……
荆州七郡,排列相对而言算比较整齐的,纵向的东西两行。西边紧邻益州崇山的三郡,平阳南陵武陵,在魏景手里;而东边零陵、桂阳、曲阳、汉寿四郡,则是安王的势力范围。
安王刚好把东边的路都拦住了,而南边则是交州的崇山峻岭。
从地理上看,欲东征,必先伐安王。
另外。
张雍一击长案,道:“安王那孙子,一直在征召兵卒!”
是的,安王一直在征召兵卒。
他一直都没有熄灭夺回南陵武陵二郡的心,暂时休战,不过形势所迫。
平阳一战,魏景大胜,得了近十万降卒,其中大部分都是原北军,实力大涨。
反观安王,他虽然及时退兵保存实力,但战了这么久,还是有损伤的。他碰上了魏景以来,连连损兵折将,此消彼长,兵力相差已足有一倍。
这不得趁着空隙,紧着征召新兵吗?
戴光道:“征安王,越早越好。”
双方新仇旧恨,如今又添上东征战策,没必要给更多的时间让安王蓄力。
魏景道:“诸位所言甚是。”
大基调已悉数定下,接下来该议的,就是具体战策了,也就是进军方略。
“汉寿、曲阳、零陵,此三郡与我方接壤。其中位于中部的曲阳郡地势最棘手,山多水多,西边关隘重重。”
季桓还站在地域图前,顺手一划,他眉心一蹙:“此郡,乃我军进军最难之处。”
话说魏景手下的荆州三郡,平阳在顶上,南陵中间,武陵底下。安王那边则是汉寿顶上,曲阳中间,零陵最底下。双方大体按顺序接壤。
原则来说,三个郡魏景都能进军。
但实际情况是,位于中间的曲阳地势对我方最不利。首先,它和南陵郡接壤之处关隘重重,不适合首战进军,得排除。
排除以后,开战只能在它两边的汉寿和零陵任选其一。但选了并攻下以后,这杵在中间的曲阳天险多多,不用怀疑安王必会仗地势大力防御反攻,必是一块硬骨头。
简单来说,三郡两头易中间难,选一头开战的话,中间肯定是难关苦战。
那能不能两头开战?再夹攻中间呢?
魏景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此非上策。曲阳西境关隘众多,南北却少,若攻入零陵,挥军向北,比分兵更佳。”
兵力,是己方目前的最大优势,分兵就削弱了。若安王忍痛舍弃零陵,将重兵放在汉寿,那己方战至中后期时难度会更大。
没错,要舍弃,安王只会舍弃最南的零陵。零陵相对地广人稀,而最富庶稠密的曲阳郡,则是安王的大本营根据地。
魏景看好的开战点是零陵。
零陵,比汉寿和曲阳都更好进攻。而一旦攻入零陵,再挥军往北攻曲阳,比从南陵这边容易多了。虽还是硬骨头,但小块了不少。
众人仔细思索,纷纷点头。
从零陵开战定下。
季桓提议:“主公,攻入零陵,越快对我军越有利。不若,我军佯作分两路同时进攻,实际一虚一实,扰乱安王视线?”
零陵虽不如曲阳关卡多且险,但也不是没有的。魏景进攻,安王必率大军迎敌。若能用一路虚兵吸引安王大军主力,实兵攻其不备,必能一举攻入零陵。
魏景赞同:“伯言此计甚佳。”
他视线投向地域图,良久,最后手一点:“南洛可为虚,鞍山关可为实。”
从零陵进军,有好几条路径。其中南洛城郊地势开阔,城池略显蔽旧,相较而言是进攻难度最小的;而鞍山关有天险可依,则属中等。
魏景看好的却是这鞍山关。
鞍山关说易守也行,说有破绽也行。因为它附近山势相对平缓,有几处可突袭的缺口,距离远近不等。若守兵充裕,最远的缺口也能守得稳稳,只倘若兵力不足,那就难免有所缺漏。
陈琦击掌:“若南洛虚军吸引了安王大部分兵力,鞍山关确实有机可乘!”
两地距离不远的,急行军一夜可至,届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虚为实,骤不及防之下,安王大几率不能及时率军赶至。
关口一破,长驱直入。
季桓颔首,笑:“妙哉,妙哉!”
魏景军事能力强,眼光独到,从来都不是一句谬赞。
“诸位。”
魏景站起,环视众人,众人肃然,他沉声道:“我意,月内征伐安王。”
“传我令,即日集结三军!”
第113章
伐安王; 东征的第一步。
魏景一令罢; 诸臣将心潮激荡,齐齐起立; 肃然拱手:“谨遵主公之令!”
铿声应和,声震梁柱,魏景随即一一点名; 安排战前任务; 诸人利落应是,领命而去。
高涨的气氛振奋人心,只最后一个庄延也奉命而去后; 魏景看向妻子,眸中却仅存愧疚。
“阿箐,对不起。”
妻子怀孕,未满两月; 他却决定率军出征。战事顺利分离一两月,若有阻滞,三五月甚至更长也未定。
他愧疚极了。
夫妻携手回屋; 魏景再不复方才的肃然果决,他剑眉紧蹙; 低低道:“你怀着孩子,我却……”
他说不下去; 握着妻子的手,很紧,另一手覆在她的腹部; 又急又愧:“我……”
“说什么呢?”
邵箐含笑,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是一军主帅,当以战机为先。”
怀着身孕,却与丈夫不得不暂时分离,说实话,心里失落是肯定有的。
但邵箐努力将失落都克服了。
现在并不是和平年代,除了孩子,他们身上背负的还有很多很多。
自保,复仇,属地的安稳,乃至千千万万将士的生命,等等等等。一个好的战机可遇不可求,对后续局势的影响是连环性的。
邵箐不是耳目闭塞的后宅妇人,她早有心理准备的,也调整好了,闻言笑道:“你如何就对我不住了?”
其实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他的失落肯定不比自己少。
“你在外辛苦征战,全都为了我们。”
后方安稳,风雨不侵,乃他征战之功。邵箐偎依进他的怀里,一手圈着他的窄腰,柔声道:“怕最多也就几个月功夫罢了,我们在家等你。”
她另一手按住他覆住自己腹部的大手,仰脸轻笑:“不过咱们这小东西也会想阿爹的,你呀,可得赶在他出生前回家噢。”
说到最后,她打趣他,一双清澄的杏目冲他眨了眨,还俏皮地皱了皱鼻,佯作骄矜给他下达命令。
“谨遵夫人之令!”
这般嬉笑怒骂,冲散了魏景心中愧疚自责,他欢喜起来,忙不迭道:“他出生时,我必定要陪在你们身边的。”
她的体贴和温柔,他胸臆间满涨柔情,避过腰腹紧紧抱着她:“我会尽快回来的,必不用到他出生时。”
“你很不必焦急的。”
邵箐侧脸贴着他的左胸,静听里头“砰砰”一下紧接一下的有力心跳。她没忘记,在他心脏位置往下几寸,还有一个榆钱大小的簇新伤疤。
这个伤疤,曾差点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邵箐攒紧他的衣襟,她不想在战前说不吉利的话,只低低喃道:“你不许让我担心。”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安全折返。
魏景听懂了,他低头亲吻她:“嗯,我知道,必不让你担心。”
他要和她携手白头,如何不谨慎?
只他觉得谨慎和努力并不冲突,他会竭他之所能,尽快赶回来陪伴她的。
……
魏景令下,战后分驻各地的军队开拔,源源不断奔赴平城。
这座古老的城池上空,立即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郡守府议事大堂灯火不歇,细化战策、粮草监运、将士、辎重等等,连日议到深夜。
九月二十,魏景将于南郊誓师祭旗,率三十五万大军直奔零陵。
……
寅末卯初,深秋的冷风飒飒,天还黑沉沉的,平城郡守府却灯火通明。
配剑执矛的戴甲亲卫已等在郡守府正门外,邵箐为魏景扣上明光铠上最后一个麒麟纹锁扣。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不舍,退后一步,笑道:“夫君此战必胜!”
“好!”
依依不舍的话,近日也说了许多许多,但临到别时,还是难舍难分。魏景应了一声,却无法挪动脚步立时转身,低头与她久久凝视,直到屋外的韩熙低声催促。
“等我阿箐。”
魏景与妻子说罢,蹲下身,对着尚待在母腹的孩子轻声嘱咐:“你和阿娘在家,切记要听你阿娘的,不许淘气,可知晓了?”
他两手扶着妻子的腰,隔着衣料,轻轻在肚皮上印下一个吻:“阿爹很快就回来了。”
魏景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大步离去。
……
旌旗蔽野,戈戟如林,黑压压地大军开拔时,连地皮都隐隐震颤。
孙氏合十:“殿下所向披靡,此战必胜。”
“又要开战了么?”
低频率的震颤,仿佛能震进人的心坎,孟氏有些不安:“不是刚大战了一场么?怎地这么快又打起来了?”
战争总让人忐忑的,孙氏安慰:“殿下留了七万将士,平阳足有四万,可确保无虞。”
她转念一想,孟氏是在曲阳郡丢的小儿子,这次曲阳也是战场,孟氏不安恐怕在所难免。
但这个孙氏就没办法了,也不好挑人伤疤,只好又细细宽慰了几句。
孟氏勉强笑笑。
回到屋里,孟氏对女儿说:“我只担心阿沛。”
担心她不在身边的小儿子。
孟氏焦躁,来回踱了好几圈,才勉强坐下,她看看滴漏,又催促女儿:“你和范小将军不是约了午后么?时辰差不多了,快快收拾一下去吧。”
傅芸连忙应了。
约会地点一直都是金泉寺,等傅芸准时抵达后山的莲池,前脚刚赶到的范恬忙迎了上来。
独处多次,他不如刚开始容易脸红了,只是一见傅芸双目还是亮晶晶的:“芸娘可是赶得急了?慢些也无妨,我等等就是。”
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傅芸看了他一眼,是他赶得急吧?深秋十分一额细汗,他大概是刚换下甲胄就飞马赶过来的。
她微微怔忪,须臾回神,“嗯”了一声:“今儿大军开拔了。”她问:“你不是押运娘草么?怎还有空来?”
最近军中忙,约会都是将就范恬时间。
午后阳光暖暖,秋风中二人沿着莲池,往桂花林缓步而去,丫鬟婆子默契远远尾随。
傅芸娴静,很少主动和他说话,范恬很欢喜,左右看过,他压低声音道:“我去的鞍山关,需慢一步启程。”
魏景定下虚实战策,粮草运输自然不能露出破绽。故而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