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观她的衣着打扮,猜她是这家的女仆,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儿来,直到喝了一杯水,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水流的滋润,这才能顺利开口,清了清嗓子,问她:“这是哪儿?”
大辫子姑娘拿帕子给她擦嘴角溢出的水痕,笑道:“这是我们家的别院,我们家大小姐救你回来的。”
说完不等秋露说话,自顾自的一拍手,懊恼道:“对了,大小姐说,等你醒了就去告诉她的。”
秋露心里一动,看着那姑娘转身走了,倒不着急了,微微挪动了下身体,咧了咧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反正她背上有伤,只能趴着。
听这丫头的话头儿,救她的是位大小姐,既然那位大小姐救了她回来,没有直接把她交出去,事情就还有一定的回旋余地,总不至于太糟糕。
她胡思乱想了会儿,那丫头去而复返,恭敬地拉开房门,候在一旁,秋露刚把头转过去,就见门外施施然进来一位极为年轻美貌的小姐。
看清那张悠然含笑的美人脸,秋露不禁感到惊讶。这还是个熟人。
虽然不知这美貌小姐认不认识她,秋露却是认识这个人的。
娇艳如海棠,秀丽若芝兰,这小姐名为唐袅,出身大买办家庭,家资富饶,曾于京华女子学校求学,是秋露的学姐。
秋露入学前,唐袅被称为京华女子学校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女生,在校时,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进入社交圈后,也是社交界的交际女王。
唐袅人如其名,生得风流袅娜,腰束得细细的,走到秋露床前,关切地问道:“感觉还好吗?你背上伤得太重,史密斯医生给你开了药。”说到秋露背上的伤,唐袅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怜悯。
女孩子的容貌十分重要,秋露脸盘生得漂亮,身上也白,那么一大片伤在背上,实在是瞧着触目惊心。而且伤得那么严重,这辈子是别想恢复如初了。
秋露微微一笑,苍白的面容上绽开了一朵静美的花:“是学姐救了我吗?”
唐袅很有几分高兴,一瞬间眼睛都亮了:“你认识我?”
“曾有幸远远见过学姐一面。”
接下来,唐袅就把自己遇到秋露的过程说了一遍。那日秋露昏倒在河边,姜大帅伤了腿,正是彷徨无计之时,独自坐车去别院的唐袅正好经过。她是个善心人,本想带他们一程,下车后,才发现倒在那里的人竟是苏秋露。
她也有几分谨慎,知道姜大帅的身份敏感,没把人带回城里,而是带上人来了这座别院,又请来可靠的医生为两人治伤。
第77章 烽烟佳人22
秋露面上带笑; 实则心里的警惕一直没有放下过。
唐袅出现得太奇怪,就算她是碰巧经过; 可会下车救人就有些离奇了。
她自认也是个好人,可遇上这样的大麻烦; 也要再三掂量才行。唐袅敢不经家里人的手; 直接把她带来这里,可见其为人大胆,且颇有成算。
而她,她跟唐袅有什么关系?学姊学妹?别开玩笑了!真正具有价值的,只有姜大帅的身份。
话说回来; 不论她的目的是什么; 总有亮出底牌的一天,她且不用着急呢。
她心下计议已定,便只管伏在床上; 气若游丝一般:“真是太谢谢你。”
唐袅微笑起来,丰润的面颊涌起一阵血色; 又伸手摸她的额头:“退烧了。你放心,你和姜大帅遇袭的事儿; 我都知道了; 你别怕,我会尽快联系姜大小姐; 告知她你们的消息。”
她的手柔软如云; 软腻如玉,轻轻抚在秋露的额头上; 带来一阵清凉舒适,秋露安心了,笑道:“大帅也在这里吗?”
唐袅一拍额头,笑道:“瞧我这个记性儿,该跟姜公说一声儿,你醒了的。只是姜公贵体不豫,挪动不得。”
她话中的未尽之意,秋露自然听得出来,立刻道:“就是大帅安康,也没有叫长辈来看晚辈的道理,学姐代我向大帅问安吧,就说等我好了,亲去见他。”
唐袅柔柔应了声好,又低头为她拢拢发丝,温声道:“你觉得饿么?你都好些天没有进食了,一直是输液维生,叫厨房熬一碗米粥好不好?”
秋露忙道:“麻烦学姐了。”
“不必叫我学姐了,多生疏哪,你要不嫌弃,直称我的名字就好。”唐袅笑道。
秋露心里暗叹,不愧是交际女王哪!这份儿风度,这份儿客气,换个不解世事的女孩子,还不被她收服得死死的?
于是秋露改口称她为“唐姊”,唐袅又叫了先前那个丫头进来,说:“这是我家的佣人瑞芬,叫她伺候妹妹吧。妹妹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她去做。”
那丫头过来屈膝行了个礼,口称“苏姑娘”,口里伶俐道:“我叫瑞芬,姑娘有事儿只管吩咐,我什么都做得。”
秋露没想到唐家竟然还是旧时规矩,含笑道“不敢”,勉力撑起身体,目送唐袅袅袅婷婷的转身出去了,才一下松下劲儿来,瘫在床上。
那丫头瑞芬跟着前后脚出去,秋露趴在床上,一根手指也不想动,一动就钻心刺骨的疼。鼻端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那香气馥郁馨雅,秋露知道,是最好的玫瑰精油稀释后的味道——唐袅留下的。
她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刚才唐袅的行动言语,一阵疲惫袭来,她又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米香,秋露猛然睁眼,就见丫头瑞芬的脸近在眼前,当即吓了一跳。
瑞芬也叫她突然睁眼吓到了,以手拍胸,叫道:“苏姑娘,你醒着怎么也不说话儿呢?我正要叫你呢。”
她说着话,就忘了之前的惊吓,转身揭开一个绘有鱼虾的白瓷小盅,小盅里冒出腾腾热气和浓郁米香,她拿小碗盛出一碗来,搅拌几下,细心地吹凉,送到秋露的嘴边:“苏姑娘,你尝尝。”
秋露垂下眼睫,张口吃了。温热的米粥下肚,立即唤醒了胃里的饥饿感,她一口气吃完了那一盅,才觉得胃里有了充实感,漱了口,又把头倚在枕上。
瑞芬忙前忙后收拾好,洗净了手,见秋露头倚着枕头,眼帘半阖,已是昏昏欲睡,四处看看,竟无可消遣之物,便轻推秋露手臂,劝道:“苏姑娘,你已经睡了几天了,再睡,要头疼的。”
秋露本待不理,被她轻声劝了几遍,无可奈何地睁眼,瞟着她道:“实在无聊得很,背上又痛,要不,你去给我找份报纸——你识字的吧?”
她这话却是一个试探,她不知道唐袅是哪方的人,而如果唐袅有恶意,必然不希望她得到来自外界的信息,瑞芬也就不敢给她报纸了。
现在她受伤颇重,行动不得,也只能用这样的小手段来加以试探了。
瑞芬却没有她这么多心眼儿,立刻欣喜地点头:“略认得几个字。”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抱了一叠报纸来。
她给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来,不肯让秋露自己劳累,只让她指定读哪一张,便靠着床边读起来。
秋露身上还是疼得厉害,但听着她清脆婉转的声音,疼痛似乎也远去了些,她一动不动的趴着,思绪飘散。
……
瑞芬是个没多少心眼儿的姑娘,生得甜美丰满,整天乐呵呵的,听说秋露是姜重嘉的干妹妹,便缠上了她,只是要听西北军打仗的故事。
秋露被她逗得直乐:“你见过姜少帅啊?把她说得那么好?那哪里是人,分明是天上的神仙么!”
听听瑞芬说的,姜重嘉简直是个完人哪!智勇双全,用兵如神,爱民如子……还有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姜重嘉是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投胎,哪怕她一向是姐姐的脑残粉,也觉得阵阵脸红。
瑞芬不服气,嘴巴噘得老高:“这可是真的!苏姑娘,你是姜少帅的妹子,怎么能泄自家人的气呢?”
秋露只是笑,瑞芬是唐袅的丫头,自幼在唐家长大,因她生得好,狗血地被唐袅的大哥看中了。唐袅多讲究体面的人哪,怎么肯叫自己的丫头给哥哥做小?偏唐家老大是个混人,唐袅不堪其扰,干脆带了瑞芬离家。
叫秋露说,天下美女何其多,京城更是美人济济,瑞芬的容貌算不得顶出众,但她身上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天真,十分吸引人。她自来最烦人噘嘴,可这个动作叫瑞芬做出来,竟然也不招她烦。
见她只笑不语,那笑里似乎还带了些别样意味,瑞芬忽道:“其实苏姑娘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们小姐吧?”
秋露诧异,她当然是不能认的,但不等她说话,瑞芬就一径说了下去:“扶桑人打过来,我们没反抗,也没逃跑,就这么做了顺民,看在苏姑娘眼里,一定觉得我们是贱骨头,是不是?”
她一直嘻嘻哈哈的,这时陡然露出几分尖锐来,倒叫秋露意外。她的脸色淡了,瑞芬已经落泪道:“如果有办法,哪个愿意做亡国奴呢?”
又过了半月,秋露终于能下床慢慢行走了,期间姜长柏过来看过她一次,两人互相说了些宽慰的话。
能自己行走后,秋露便不肯安分地在床上了,常常出现在户外。
唐袅的这个别院就在京畿腹心地带,她和姜长柏顺水脱险,竟然直接把自己送到了敌人的控制区。
她已经可以确定,对姜长柏动手的是扶桑人,如今外头只知姜长柏遇袭,随行护卫全军覆没,本人乘坐的汽车也在爆炸的大火中几成飞灰,但扶桑人却在控制区内加紧排查,除了当日行刺之人,还有谁会知道姜长柏没死之事?
说来,还要感谢扶桑人仓促而来,人力不足,派出来搜寻姜长柏的大都是中国人。平民们只知道有大盗逃窜,军中却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谁。
唐袅的别院里也来过人,一个几十人的小队,当时瑞芬的脸都白了,唐袅却很镇定,打开门亲自去说了几句话,带队的青年军官就摆摆手,叫手下人在门外等着,自己随唐袅进了门。
秋露就躲在钟楼上,看着唐袅一派落落大方,叫人备了茶水点心,在花园里铺上桌子,请那军官吃茶。
两人似是早就相识,对坐一张桌边,不时窃窃私语,笑声低低的,却打着旋儿,像要飞到碧霄上去似的。秋露隔着几十米远,只看他的肢体动作,都能感觉到他对唐袅那满心的倾慕。
花园里安静无声,那人说话的声音就很清晰,带着点儿抱怨:“……只知道催着找人,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这么一通乱找……最近不安全,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出去了,危险……”
秋露心里发急,她和姜长柏在这里多待一天,就更多一分风险,唐袅之前说会联系西北,也不知真假。实在不行,也只有兵行险招了。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心急,唐袅过来安抚了她一回,承诺等外头的风头稍弱些,就想办法送他们出去。
过了几天,唐袅果然开了车来,让秋露和姜大帅上了车,缓缓驶出别院。车上除了唐袅,还有两个年轻男人,一个负责开车,一个和他们共坐。
不知唐袅使了什么办法,竟拿到一张通行证,车子在夜色中平稳地行驶过一处处关卡,最终停下。
车一停稳,秋露率先下车,举目四望,不远处赫然停着几辆车,车旁站了几个持枪的士兵,护卫着一个女人。
她激动难抑,最终还是抑制住飞奔的冲动,对着走过来的女人喊了声:“姐。”
重嘉看了她一眼,对唐袅笑道:“大恩不言谢,唐小姐相助之情,我记在心里。”
唐袅笑道:“您客气,稍有良心之人,都会这样做的。”
就在秋露还懵然之时,交接已经完成了,两个女人客气地道别,唐袅转身走了,重嘉也拉着老父和妹妹上车。
秋露忍不住问:“为什么?”她现在还有些弄不明白。
重嘉答道:“唐袅是革命党。”
第78章 烽烟佳人23
此行隐密; 重嘉把自己先前乘坐的车让给父亲,那辆车的防护最得力; 自己和秋露坐上了另一辆车。
车子开得飞快,颠簸不堪; 她伸手把妹妹搂过来; 让她趴在自己膝上。
秋露的头发长了些,扎不住的碎发拂在脸侧,她轻轻动了动,把头发拂开,笑道:“怪不得。”
要知道; 唐袅是个年轻女子; 向来心高气傲,连她的丫头都以做亡国奴为耻,要她折节屈膝以事外敌; 恐怕更是愤恨。
如果说她是某方势力的间谍,潜伏在敌占区获取情报; 那就说得通了。
重嘉的眼睛望向窗外,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发丝; 带着无尽的安抚之意; 柔声道:“睡一会儿吧。”
秋露的鼻端满是她身上清爽柔淡的气息,觉得很安心; 就闭眼睡过去了。
膝上的妹妹呼吸均匀; 重嘉费力地探身取过一件大衣把她严严实实裹起来,这才低头端详她的脸庞。
她背上有伤; 伏在她膝上,漆黑的发丝下是小半张苍白的脸,肤色黯沉,这会儿眼角眉梢褪去了笑意,露出一脸疲态。
重嘉的心里五味杂陈,把妹妹又往怀中揽了揽,车内安静到落针可闻,车外夜色沉沉,巨大的空寂从心头涌上来,忽然就淹没了她。
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冷冰冰的机器,尽管不习惯于诉诸言语,但她心里对妹妹的情谊是深厚的。
没有血缘关系又怎么样?她自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血亲,养父母和养妹就是她的家人。而在她的成长时期,忙碌的养父母给予了她教导和呵护,给予她陪伴的却是这个妹妹。
她怎么可能不疼爱她?在当年,对于这个妹妹,她甚至是暗暗怀着一种溺爱的心情,这一点,她自己也不否认。
就好像,她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一个飞扬的、天真的、随心所欲的、摆脱了世上一切束缚和责任的自己。
这是她内心一个隐秘而荒谬的念头,偶尔检视内心时,连她自己也要失笑。
她的权力欲并不重,与其说她追逐权力,不如说她习惯了那样一种生活,政治是她最熟悉的游戏。
人是社会动物,不能脱离自己的社会关系而独立存在,转世之后,尽管她和妹妹的情谊仍在,但事实上,她们有各自的社会关系,这些社会关系像一张蛛网,将人牢牢网罗其中。
按重嘉的想法,她并不想过多的打扰妹妹的生活,只要彼此心里惦念,天涯或是比邻有什么区别?
上一世,妹妹放弃优渥的生活,千里迢迢到南方的穷山沟里找她,几次险死还生,半世如履薄冰,忧虑的时候远远多于欢乐的时候,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是没有过想法。
她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时代,风云激荡,民智渐开,她不愿妹妹再搅进战争和政治中,唯愿她能够平安喜乐,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身处乱世,连这样一点渺小的愿望也是奢侈。
……
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家,卫兵抢先下车开了车门,正要上来搀扶,姜大帅摆摆手,自己下了车,他走路还有些跛,但一步步都很稳,腰背挺直,不显疲态。
门口早站满了大帅府的属官,一见姜大帅露面,立刻迎上来相见,喜气洋洋地簇拥着他进了府门。
重嘉被落在后头,先安排了随从们的去处,没有跟上去凑热闹,立刻叫人请来了备好的医生,给秋露看伤。
秋露的伤早在唐袅那里处理过,唐袅找来的医生还算高明,处理得法,没什么疏失,医生留下几管药膏,嘱咐了忌口,就告辞离开了。
在唐袅那里时,因身处险境,秋露极力支撑,强装无事,如今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只觉全身的伤痛都涌了上来,换过药后就昏睡了过去。
重嘉把她安置妥当,叫了人守着,才抽身去前头见父亲。
姜大帅正跟心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