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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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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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无惧的神情,是齐昱意料之中。
  齐昱慢慢收起折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此时只目如霜雪地看着温彦之,道:“想查工部旧案,你就真的不怕死?”

  ☆、第9章 【那株不开花的树】

  “皇上要杀微臣,微臣无话可说。”温彦之依旧肃然地跪在那里,目光静静看向前方虚空处,好似看着院中青砖碧瓦,又像是映着翠竹的叶子。
  总之,不是惧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样,叫齐昱想起了御书房后院廊下,那株不开花的树。年年空把一身青绿付了春日里最不羁的风,等到秋天摇落飘零,终了,自己甚么也不剩下。
  齐昱看着他,哂道:“果真是个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温彦之猛地回转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书的冤情?”
  齐昱勾起一个不近人情的笑:“你怎知那是冤情?”
  “秦尚书乃忠义之人,”温彦之声音提高,“秦尚书绝不会——”
  “有多绝对?”齐昱打断他,锐利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你才认识秦文树多久,就知道他是个甚么人?你从小被温久龄养在宗族,与世无争,若不是参举状元及第,根本不会来到京城,你对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温彦之愕然,怔怔看着齐昱。
  齐昱手肘撑在石桌上,笑道:“实则史记也是误人,总叫心有不甘者都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负重便可‘隐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个什么下场?”
  ——父受谗诛,伍子胥为父报仇灭了楚国,将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报仇雪恨了,可最终却和父亲伍奢一样,死于小人的谗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温彦之,”齐昱接着道,“当年将秦文树弹劾之人,是御史断丞彭怀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证,审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贵为太傅,将秦文树满门抄斩的文书,更是先皇御笔所批。他们都不觉得秦文树冤,又岂容得下你来为他喊冤?单单是你今日质疑先皇判决之事,就已够朕砍你八次脑袋了。”
  温彦之垂下眼,木讷地薄唇微启:“那皇上还在等甚么。”
  乃是仍旧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样。
  齐昱看着他,像在看一尊顽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墙还不知返的傻狍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为何方才御书房里,觉得这呆子的性命,重要到要让自己出宫来将他训上一顿?他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呆货,留得他被朝中那群能人折磨死,又有什么不行?
  如此点拨他,自己等的,是甚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一个人同他说,治水、安邦,是有希望的?
  十年前踏入关西,八年前血战黄沙,六年前助康王扳倒废太子齐昙,四年前收归人心,两年前釜底抽薪毁了康王夺位之计,到如今继承大统——每日挑着青灯批奏章、每日发狂一般寻找治水之法,他一直都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想想,他自己都想笑。
  若说,他等的只是还江山一片海晏河清、富足安稳,温彦之会不会信?
  或是,他在这呆子眼中,大约如先皇似的,只是个昏君罢了。
  那又能如何呢?
  温彦之迟迟没有等到齐昱的回答,抬眼看去,却见齐昱正目光清亮地看来,笑着,像是在笑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又像是自嘲。
  他总在笑。
  温彦之垂眸,长睫微动。
  “罢了,”齐昱叹息,放弃,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瓷碗,“还是先吃面罢。”
  面条是用一种木器做出的,将面团放在木槽中再轻轻转动木槽旁边的把手,细长的面条便会从另一侧的狭窄的木洞中挤出,十分新鲜。
  温彦之捧出一口雪花辞的广口方碗,捞出给齐昱的白面,并撒上葱花和细盐,恭敬放到齐昱面前。
  齐昱看着眼前的面,汤十分清,清到他都能看见自己在汤中的倒影,且真的只有葱花,半点儿油腥都无。
  他不由再问自己:朕究竟是为何,要放弃宫中的晚膳。
  况这呆子还不领情。
  温彦之将一双竹筷递给了齐昱,这才让开来,站在旁边。一旁默不作声多时的周福走来,要先查验一番汤面,却被齐昱挥挥手,遣开了。
  ——姓温的脑子大弯转不了几个,你竟还指望着他弑君。
  ——不如指望老高丽国君生孩子。
  “你自己也煮吧,”齐昱将自己玄衫的袖口勉起来一截,拿起筷子,“不必在意朕了。”
  吃完赶紧回宫吧,还有奏章要看。
  温彦之道:“皇——”
  “治水之事,”齐昱一边挑起面,一边问,“是秦文树教你的?”
  温彦之一怔,过了半晌,摇头道:“回禀皇上,不是。”
  齐昱吃了一口面,“你自己想出来的?”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是……前工部侍郎的提议,秦尚书修改过,微臣亦画过图纸,原本要呈给先皇。”
  “哦?”齐昱顿住筷子,“前工部侍郎……耿璞?他竟有这能耐,朕是不是该考虑将他从镇江调回来。”
  温彦之低头,“皇上,不是耿大人。”
  齐昱皱眉,再往前想,忽然说:
  “方知桐?”
  这个名字,宛若一根钢针,忽然在温彦之的心头狠狠一戳,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点了点头。
  秦文树落难后,所有工部官员都承了御史台所判的“不察之罪”,统统官降三级,可方知桐身为工部侍郎,虽无证据直接参与案件,“不察治罪”却更深重,便直接被罢免官职,朝廷永不录用。
  四年前御史台一别,温彦之再未听闻过他的消息。
  齐昱吃得很快,一碗汤面见底。他放下筷子,掏出绢帕拭嘴角,余光中见温彦之神色怔忡,以为他是顾念起了曾经的同僚,便道:“你大约觉得,先皇冤枉了不少人。”
  温彦之垂眸,“微臣不敢。”
  齐昱不置可否,收起了绢帕,“这是事实。”
  温彦之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齐昱缓缓道,“往往明知是错的,皇帝,却不得不做。”
  他突然唤道:“温舍人。”
  温彦之低头:“微臣在。”
  齐昱道:“如今你是个史官,你来告诉朕,史官眼中的好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皇帝?温彦之愣了愣。
  江山沉浮间,明君多少,贤主多少,开疆拓土,励精图治,却不是个个都流芳百世,有的甚至顶着千古的骂名。
  温彦之道:“微臣不知。”
  “朕也不知,”齐昱笑了,“但朕却知道,好大喜功、连年征战的,不是好皇帝,纵容外戚、仰仗权臣,亦无法称为真正的盛世。朕不想做个开疆拓土劳碌民生的皇帝,亦不想做个攀高附低的窝囊皇帝,朕只想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
  “温舍人,安稳,方能图后事。如此说,你是否明白?”

  ☆、第10章 【人在刑部大牢】

  夜风凉沁,打素白纱的雕花窗缝里,徐徐吹入房中。
  温彦之在床上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头顶的绣鹤帐幔。
  齐昱的话如同幼时学的千字文,一字一句,种种线索,在他脑中好似扎了根。一时间林太傅、大理寺、御史台一场一场在脑海中浮过,最终,所有纷扰的句子在脑中散去,只剩下那一句。
  “安稳,方能图后事。”
  数年回忆如云烟,好似将他慢慢笼罩起来,朦胧中,他不甚踏实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哭喊着拍打外面的院门。
  睁开眼,晨曦薄光从窗棂间透了一丝在地上,还带着黎明的暗黄,可见天色十分早,尚不到上工的时辰。
  门外之人还在哭,仔细分辨那声音,好似隔壁院里的薛婶。
  他连忙披起衣服去应门,甫一打开院门上的小窗,便见外面站着的婆子涕泪横流地哭喊:“温公子啊!出事了——云、云珠小姐不见了!”
  “云珠?”温彦之一惊,忙系好外衣打开门,扶着那婆子:“薛婶,究竟怎么回事?”
  四周行走的贩夫并街坊邻里已有早起的,此时都是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边。被扶着的薛婶捂着脸哭,面上全是懊悔:“夜里我帮云珠小姐理好床铺服侍了洗漱,便就回了耳房睡觉,然今早起来为小姐扫洒,进主屋去,小姐她……却不见了……”
  温彦之长眉皱起,急急走向隔壁那座院子,抬脚跨入,只见那院子还是平时的模样,干净整洁,亦飘着闺阁女子爱用的香气。他入得主屋,果见屋内一人没有,杏色的小花床被中空空荡荡。
  薛婶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来,一边拭泪一边道:“平日这时辰,小姐还在熟睡,园中四下我亦都找过,并不见云珠小姐……温公子,你说小姐她——不会是,不会是……想不开……”
  “别胡说。”温彦之立马打断了薛婶,可自己的心却也不那么实在。
  然而还没等他做多想,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喝令:“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刑部?
  温彦之不及走到院中,只听簌簌靴声,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刑部令史领了六个吏官踏进院内,抬头看见温彦之和薛婶在此,便勒令左右:“将此二人带回司部,以侯提讯。”
  温彦之问薛婶:“你报过案?”
  薛婶此时已然吓傻了,茫然地摇头,“温公子……我没有……我……”
  两个吏官已然上来抓起了薛婶,另两个正要抓温彦之,却听温彦之忽然道:“大人容禀,温某就职内史府,乃御前起居舍人,寅时上工,诸位大人要带走温某,烦请向宫门通禀一声。”
  吏官愣了愣,看向令史。
  令史冷笑道:“本令史见你就是嫌犯,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效命御前,真是吃了豹子胆,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可砍!”遂号令左右拿了温彦之,又留下两人取证,便带头走了。
  齐昱迷蒙之中只觉脖颈微酸,眼睛睁开一道缝来,忽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扑在御书房的案上睡着了。
  案上散着本看了一半的奏章,他慢慢直起身,扯了扯身上没有换下来的玄色衫子,只觉有些闷热。
  又是一夕夜读,困。然而奏章还有几本没批完。
  眼见殿侧的滴漏已然漫过“寅时”的刻度,齐昱挑起眉来,再看了眼空空的大殿。
  “周福。”
  周福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皇上。”
  然后,周福见自家皇上目光落在大殿右侧的秋菊屏风后,笑颜明媚。
  “温舍人呢?”
  石室,铁锁,牢门。
  四下有股干草湿腐的气味,温彦之坐在牢内的石台上,尽量离那张不知多少人睡过却经久不换的草席远了些。
  牢室昏幽,头顶的窗洞透下被铁杆隔出的光影。这样的囚禁,已不是第一次了。
  温彦之出神地看着那块光晕,明灭之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脸,带着缱绻的笑意,眉目好似能勾勒春水,唇角一扬起,好似漫天花飞。
  那时候他们刚被关进御史台的石牢里,提讯之事不知为何,迟迟轮不到他们,他二人足足在牢里呆了五日。五日之中,那人曾如他现在一般坐在牢房破落的石台上,却好似坐在书院里的太师椅里一般,始终都是一身孑然的风骨。
  温彦之记得自己彼时盘腿坐在他对面,担忧得吃不进饭,喝不进水,每日只顾问他:“知桐,老秦出的是何事?为何我们被抓来?”
  “你总问我,我又问谁?”那人侧身瞧过来,一双温润的眼,清澈得好似繁花落空的树,在山溪中的倒影。
  当一切开始发生时,身为侍郎的方知桐因职位仅次于尚书,先被传犯的吏官提讯,临出牢门,竟还回头叮嘱,牢饭虽难吃,却也需多少吃些,否则身体挨不过。
  然后他被带走,这一审,日落去了日出归,温彦之在牢里的石台上抱着腿等,只勉强咽下两口瓦罐中的水。
  当方知桐被吏官带回时,满脸都是倦色,也是透着牢室头顶小窗投下的光影,温彦之第一次从他那总是带笑的脸上看到绝望。
  来不及相问,吏官即刻将温彦之推攘了出去,终于也轮到他被提讯。
  问询犹如车轮一般,反反复复那么几个,交换着句法,却都是在打探秦文树平时究竟与何人来往,一般将所得的书画藏在什么地方,有无意外横财,他那个寻不到下落的门生吕世秋又会去什么地方……
  再度回到那所牢室,甚么都不一样了。
  “他们怀疑老秦将攻防图纸卖给藩人,说老秦不仅贪墨治水公银,还叛国求荣!”温彦之感到恐惧蔓延自己的全身,他站在那人面前,叠声质问:“知桐,你究竟知不知情?”
  讯问和黑暗的重压好似将两人逼到悬崖上,再往前一步,便是峭壁深渊。
  方知桐坐在石台上的身影平添了萧索,逆着光影,看不清神色,“我不知情。”
  “那我问你,上月我在你府上看见的富商是何人?为何抬了一箱东西给你?”温彦之压低了禁不住颤抖的声音,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你给他的那卷画,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好似一盆凉水泼在方知桐身上,他兀地抬头看温彦之,疲惫的神色中,是惊也是痛:“你以为那是什么?你觉得那应该是什么?”
  温彦之攥着那截衣袖的手更紧了,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替你讲,”昏暗中一声冷笑,方知桐扫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方知桐,才应该是那个贪墨银钱、卖国求荣之人!你以为我手中的画,才是攻防图纸!”
  温彦之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对面的石台上,抬头再看方知桐,却见他站了起来,因寡餐而青白的脸色上,双目微红:“原来,我方知桐在你眼中,竟是这种人……”
  “原来我等苦寒出身的人,无论付出多少,无论给予多少……在你世家公子眼中,从来,都只能是这种人……”
  水利图纸在御书房当中的木桌上铺了一案,张尚书正带着人向今上说明此时此刻,淮南的大水究竟如何,改道之事应当如何。
  齐昱支着头听,双目疲倦地闭上,长眉微微拧起。
  周福从侧殿疾步跑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齐昱忽然睁开眼,状似有些不置信地看着周福:“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周福小心看了眼木桌边上的张尚书,道:“回皇上话,人在刑部大牢。”
  刑部?刑部尚书林文海,是林太傅的儿子,侍郎周云川是周太傅的侄儿。倘若今日之事是因工部旧案,那温彦之一入刑部,便似羊落虎口。
  齐昱负手站起来,思忖,亦是掂量。
  朝中多年制衡,明里暗里多少根线牵着,今朝不可猛然打破。他是欣赏温彦之的才学,亦欣赏他那颗赤子之心,若要留温彦之一命,寻治水之法,就得将人从刑部嘴里挖出来。
  可眼下的局势,这人,却不能由自己去挖。
  齐昱宣来黄门侍郎,面做怒容:“你去鸿胪寺给朕问问温久龄,他那儿子御前当差竟敢旷工,是不是挂着脑袋不想要了。”

  ☆、第11章 【爱慕其姿容】

  刑部大堂上,周云川高坐在月明清风匾下,一手支着木案,正打量着堂下的温彦之。
  温彦之定定站在大堂中央,背脊笔直,神色淡漠。
  “堂下何人?”周云川喝问。
  温彦之答:“下官内史府温彦之,现任御前起居舍人。”
  “御前当差?”周云川明知故问,“那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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