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按例大部分交公,剩下的见者有份儿。
“那些海匪还真有好东西。”九炼嘻嘻一笑,呈了个小匣子上来,“少爷叫人给少奶奶捎回来的,说这会儿实在是忙得腾不出手来,让少奶奶打了新首饰,正月十五灯节好戴。”
许碧接过来一瞧,总共巴掌大小一个匣子,里头却是二十几块宝石,最大的一块红宝石有指肚大小,难得是颜色既正,质地又通透。
这年头的宝石还没有后世的切磨技术,折射光线不足,就不是那么火彩辉煌,必得要宝石十分通透的,背面垫以银箔,镶起来才好看。九炼呈的这一匣子宝石,有红蓝宝石,还有六颗金绿色的猫儿眼,块头不算太大,可颜色质地都是上好,十分难得,镶起来必定好看。
九炼很狗腿地笑:“这都是少爷亲自挑的。也有些现成的首饰,少爷嫌是有人戴过来的,就没拿。只是实在没时间再找匠人,所以就叫捎回来,少奶奶喜欢什么首饰就打什么首饰。还有一根象牙,这个不好弄回来,少爷说,等着人做成了东西再给少奶奶送来。”
女人没有不爱宝石的,何况还是沈云殊亲自挑选。知晴知雨围着这匣子连声赞叹,恨不能说得天上有地下无。许碧任由她们在那里感叹,问九炼:“少爷究竟受伤没有?”报的是平安,可人平安,未必就是没受伤。
九炼眨巴眨巴眼睛。他如此狗腿,就是为了分散少奶奶的注意力,没想到还是不成:“那个,真的就是皮肉伤……”只不过比上回在七星礁上略重点儿,主要是赌坊那一带不都是海匪,下起手来还要顾忌着不要误伤,反倒是那些海匪丝毫没有顾忌。沈云殊为着救百姓,被个乔装的海匪偷袭了。
当然那个海匪转手就被砍了脑袋,但沈云殊腹中也被插了一把匕首,幸而没伤到内脏,血却流了挺多。郎中说不可乱动,免得伤口裂开,所以只得在外头过除夕了。
“人在哪儿?”许碧看他这样儿就知道肯定不是她所理解的那种皮肉伤。
“在,在宁波呢……”
许碧立刻就道:“收拾东西,我去与父亲说,我要去宁波。”
“啊?”九炼眼珠子险些没掉出眼眶来,“少奶奶要去宁波?”
“大过年的,大少爷一个人受了伤在外头,我不去陪他谁去?”许碧觉得这简直天经地义,“家里也没什么事用得着我。”现在她就管一个院子,外加外头的茶山一处,过年走礼什么的统统不必她经手,说走立刻就能走。
“哎,这——天寒地冻的……”九炼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表情古怪扭曲,看得许碧倒好笑起来:“难道还会缺了炭火不成?快准备罢。”
沈大将军自敬茶之后,还真没正经跟儿媳妇说过话,也没想到儿媳妇会径直跑到前院来求见他,而且开口就是要去宁波,不由得多打量了儿媳妇几眼。
算算许碧也来了杭州将近一年,不单身子结实许多,就是个子都长高了一寸。虽然这几个月天天都有室外活动,但许家在肤色上的基因很好,并没有晒黑,反而是因为血气充盈了些,真正是白里透红了。
正是过年,许碧又还算是新妇,做的新衣裳也是颜色鲜艳,往那里一立真算得上艳光照眼。虽然长得有点儿——太过娇媚,但目光清正,端立着也很有正室范儿了。
“这年下了,外头冷,宁波也不近……”沈大将军心里很高兴儿媳妇惦记儿子,但嘴上还是要意思意思的。
“这都没什么,只是要请父亲别怪罪我不能在家中侍奉了。”许碧干脆利落地说,“除夕阖家团圆,大少爷一个人在外头,我实在是不放心。”
“那就去吧。”沈大将军心中窃喜,面上不露,“多带几个人,不要嫌麻烦。”
大年三十一早,许碧就动身往宁波去了。这一路其实并不远,道路也修得不错,清早出发,晚上也就到了。
这年头儿,到了除夕这日,路上连行人都不多,沈府的马车也是特制,马匹亦好,不但车厢宽敞,跑得还快,也不十分颠簸。天色将黑的时候,就进了宁波城门。
沈家在宁波也置了处宅子,沈云殊就在宅子里养伤。这宅子其实就为了沈家父子从营里出来歇歇的,自是不大,不过是两进二十来间屋子,还在小巷之中。许碧才进门呢,就听见屋里头沈云殊在嚷嚷:“不成不成,我这一子就要落在这里!”
这声音听着倒是中气甚足。接着就是一个微显苍老的声音用力咳了一声:“你方才明明已经落子了,如何能悔棋呢?”
沈云殊才不干呢:“我尚未落到实处呢,只不过是伸伸手而已。”
梅汝清据理力争:“举手无悔方是君子。”
沈云殊嘿嘿一笑:“我不是君子。先生不让我下在这里,我就不下了……”
梅汝清半天没声音,大概是被沈云殊的无耻惊到了,好久才忍辱负重地说了一句:“那就落在这里吧,下不为例。”
许碧听得嘴角直抽,不由得看向刚刚迎出来的五炼:“这是怎么回事呢?”下棋就下棋,沈云殊怎么还直耍赖呢。
五炼嘴角也抽了一下,规规矩矩地答道:“梅先生最爱下棋,只是营中找不到人能与先生对弈……”只有沈云殊能跟他对下,所以梅汝清就只能忍耐着沈云殊偶尔耍个赖。
“我还当大少爷独自一人在营里过年,不定多么孤清呢……”结果人家下棋就下得有滋有味儿的。
五炼连忙为主子辩白:“实在是伤得不轻,郎中嘱咐了不叫挪动,所以回不去……”
他这话一说,九炼就在后头龇牙咧嘴了。好嘛,他前头说就是皮肉伤,到了五炼这儿就说伤得不轻了,这不把他卖了吗?
果然许碧似笑非笑地瞥了九炼一眼:“也不知道你从前传的消息是不是都如此偷工减料。”
九炼苦着脸:“小的实在冤枉,六月飞雪了……”
许碧抬手指指天上:“虽然飞雪了,可惜不是六月。”
这宅子也算是房浅屋窄,他们站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沈云殊在屋里就已经听见了动静,哗啦一声拉开窗户把头探出来:“谁来——碧儿?”
天上已经开始飘下细细的碎雪,沈云殊一开窗,就有雪片扑到他脸上,凉沁沁的。只是这点儿凉意转瞬就被他心里涌起的热流给烧没了——细细碎碎的雪中,许碧穿着件银红长袄,肩上披着白狐皮裘,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天光已暗,沈云殊却觉得许碧通身上下都是亮的,仿佛能发出光来似的。
“你怎么来了?”沈云殊险些想从窗户上跳出去。
“来瞧瞧大少爷在做什么呀。”许碧往前走了两步,直走到窗外,“九炼与我说,你受了一点儿小伤就不肯回去了,我怕父亲担心,只得过来瞧瞧。”
“咳!”沈云殊干咳一声,毫不迟疑就把九炼卖了,“这小子胡说,我肚子上挨了一刀呢,郎中说禁不得颠簸,所以实在不敢上路。他胡说八道,回头赏他军棍。”
九炼耷拉个脑袋不敢反驳。许碧忍不住笑了一下:“多赏几棍子,省得他说谎话不打个嗑巴。”
九炼欲哭无泪,好容易等许碧与梅汝清行了礼,又叫把马车上带的东西都搬下来,打点做年夜饭,这才连忙溜去厨房打下手,一边烧火一边抱怨:“明明是少爷自己说的,不叫告诉少奶奶,免得少奶奶担心。如今瞒不过了,又拉我出来顶缸。”
这里宅子原也是要办年夜饭的,只是宅子并不常住,也没个正经厨娘,附近的酒楼也都歇了业,一众跟着沈云殊的人都当这顿年夜饭要糊弄着过了。没想到少奶奶竟赶了过来,且还带了好些东西,有鱼有肉有菜蔬,都是洗剖腌渍好了的,下锅炒炒炖炖就能吃,显然十分丰富。
众人顿时都挤到厨房里来帮忙,听了九炼的话便轰然而笑,并没个人同情他,反是打趣道:“打几棍便打几棍,难道还能打断了腿不成?”
“就是。替大少爷挨几棍又怎样?不然,难道要打大少爷吗?”
九炼冲他们做个鬼脸:“一个个的,半点义气都不讲!既这样,少奶奶带来的好东西,你们都别吃!”
立刻便有人笑道:“我看还是该先打军棍,打完了,你多吃点也无妨。来来来,把他拖出去,拿棍子来!”
第93章 除夕
厨房里的笑闹声直传进了屋里, 沈云殊也很想笑一下,无奈正在被检查。
匕首插入小腹,伤口可能看着并不长, 但深度惊人。许碧说是想检查一下, 其实根本不敢打开裹在沈云殊腰腹处的纱布——万一伤口崩了怎么办!只能用语言拷问了:“九炼说不曾伤到脏腑, 是不是真的?”
沈云殊笑笑:“这个他倒没说谎。当时虽然避之不及,但我也往后缩了缩,且身上还穿了皮甲,捅得并不很深, 确实不曾伤到脏腑。”说起来,也幸好是冬天, 衣裳里头穿件牛皮甲并不显眼。若不是出手的那海匪手上力量实在不小,也极锋利,怕是还捅不大进去呢。
“那把匕首倒真不错, 说实在的, 西北的刀剑都不大比得上。”沈云殊说到这个还挺高兴,“我已经着人打听制剑的匠人去了,若是军中刀剑都能如此,战力必然大增。”
许碧无奈地替他整好衣裳:“这么说, 你还大有收获了?”
沈云殊嘿嘿一笑,拉着许碧坐下:“叫九炼送回去的东西你可看着了?可喜欢?”
“嗯。”许碧往他背后仔细掖了个枕头, “坐着怎么也不靠个东西,不累得慌?”
然后才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喜欢得很,我都没见过那么通透的宝石。还有那几颗猫儿眼, 难得是大小颜色都差不多,着实难得。”
沈云殊就笑了:“这些海盗多年抢掠,好东西着实不少呢,这些都是我在里头挑出来的。还有些虽然大,只是颜色不如这个好,看起来乌涂涂的,我想着镶在首饰上也不大好看,就扔在那儿了。还有些象牙珊瑚之类,听说许多都是从两广那边贩过来的。”
他说着就叹了口气:“这些东西皆自南洋而来,在两广那边儿就比到这边便宜至少三四成,想来若在南洋那边自然更便宜了。如此看来,海运委实有厚利。”
知道这宅子里什么都不齐全,许碧来的时候就带了一大堆东西。这会儿桌上已经摆上了沈府里做好的各式糖果。许碧拿了一块元宝形的松子糖塞沈云殊嘴里,随口道:“那是肯定的了。”本来就受了伤,这宅子里又啥都没有,她要是不过来,这个年还怎么过?
“你怎么知道?”沈云殊嚼着又香又甜的糖,笑问,“你连海运也知道?”
“看你说的,好像这些东西不往京城里卖似的。”许碧轻咳一声,“我纵然没得过那些东西,总也听人说起过的。”许二姑娘确实得不着什么象牙珊瑚红蓝宝石的,有个镶珍珠的首饰就不错了。当然她本人,也根本没听过这种话,更不知道这些珠宝在京城究竟卖到什么价钱。
“单看那玻璃镜子就知道了。”这个,许府还真有的,“我大姐姐就有一面,不过巴掌大小,却要十几两银子。这东西一碰就碎,用船运过来怕不也要碎掉许多,若是不卖得贵些,岂不赔了本儿?且书上都说‘物以稀为贵’,咱们这里没有的东西,自然就贵了。”
“是啊。”沈云殊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知道许碧其实是说漏了嘴,“此等厚利,若是如茶叶丝绸一般收税,得有多少银子进项?”
许碧顿时来了兴趣:“怎么,皇上有意海运?”
“其实前朝就曾有过市舶司。”沈云殊点点头,“只是后来世道乱得不行,谁还顾得上。但市舶司在时,那税银可是流水一般。如今虽说天下看着太平了,可国库里银子可不多。”
这件事,作为镇守西北的将军,沈家父子颇为清楚。
西北要养十万大军,单是兵士的粮饷就不是小数目,且还要配备马匹、兵器、甲胄、弓矢,尤其是打起仗来,银钱更是流水般花出去。几十年边关战事连绵,这得要多少银子?
前年,沈家父子一是数年积累,二也是逮着了北狄人一个冒进的机会。沈云殊亲自率精兵出战,踩住痛脚就往死里打,才得了那么一场大胜仗。饶是这样,也折损许多兵马,若北狄不冒进,怕是西北如今也没有那么清静。
可北狄之患是无法根治的,除非能把整个北狄灭了族。否则再过三五年,这些草原游牧之人就像春风吹起来的野草一般,又会卷土重来。
“北狄王庭北迁,虽则是大败了,可也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沈云殊随手在桌子上划了个简易地图,“草原辽阔,这些人熟悉地形,散进草原之中便难以寻找。且草原之上地势平坦广阔,易攻难守,我朝也无法在那里久驻军队——除非是建造城池,却又谈何容易。因此北狄王庭虽是北迁三百余里,我朝防线却只能到大黑山,据山势筑起关隘,至于再外头,也只能扔给北狄人了。”
“北狄人甚是强悍。别看老汗王亡故,十几个王子死了一多半儿,可剩下的也都不是易与之辈。这几年的安静,一则是把他们打得痛了,二则也是这些人自己顾着争夺王位,暂时顾不上来犯。”沈云殊以手撑头,侃侃而谈,“但最多五年,王位尘埃落定,北狄喘过气来,必然还要来犯的。”
许碧听得出神,顺口道:“他们来犯,也是因为草原上不能种植只能放牧,许多东西都缺乏,因此才要来抢。倘若两国彼此贸易,那谁还愿意打仗呢?”
沈云殊眉毛一扬:“你这话已然是极有见地了,可是却于北狄人的脾性不大明白。这些人,便如那草原上的狼一般,生性凶悍,欺软怕硬。前朝也曾跟他们开过边贸,可前朝略一式微,这些人便撕毁协定,照样来犯。想与他们贸易,先得打服了他们,狼变不成狗,只能给他们戴上锁链才行。”
许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到底不是她那个时代,贸易往来固然是好的,也肯定有用,但也不能生搬硬套。
“其实开边贸这事儿,当初皇上跟我们也谈论过。”沈云殊却很高兴妻子居然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必是要开了边贸,和平日久,才能慢慢磨掉北狄人的野性,只是这事儿急不来,至少要北狄开口求和,才能重提边贸之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以说,就没哪个男人不想自己妻子美貌的。然而若空有美貌,也就只是个花瓶儿,初时觉得好看,渐渐看惯了也就无趣了。更悲剧的是人还不是花瓶儿,因为花瓶只要不打碎,可以千年万载地好看下去,而人却是会老的。
这个“空有美貌”,并不是说不读书不识字儿什么的,而是说有没有共同语言。假使丈夫是个杀猪的,而妻子对猪颇有研究,那么即使她没读过书,夫妻两个说不定也能聊得不错。但假使丈夫杀猪而妻子只会诗词歌赋,俩人就只能大眼对小眼了。
沈云殊自然也是认真读过书的。然而他是武将,读书并不细抠子曰诗云,也不学做诗作画写文章,有那时间他还不如多读几卷兵书,多练练武哩。就是一笔字写得不错,还是为了能写奏折军报什么的。
所以当初他知道自己与翰林家的女儿定了亲时,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不必说,忧就是忧妻子若是只知诗文不知疾苦该如何是好,毕竟西北那地方可比不得京城,还时时要打仗,文官家里出来的姑娘,可别被吓坏了。
谁知道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大大惊喜。许碧不但生得漂亮,还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文官家的女儿”,有胆气不说,许多事情还能与他谈得来,这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