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到。咱们安静待一会儿,差不多四点左右出门,我昨日去租界找了个黄包车,让车夫五点在小东门原址接我们,然后送我们去码头。”
毕竟江家在华界名声太大,找租界那边的车夫保险得多,采薇先给了人一个大洋,等拉完活再给一个。一个黄包车车夫,拉一个月车,也就能赚这点钱,这样的好生意,她相信那车夫为了剩下的一块大洋,绝对不会失约。
实际上,那车夫也确实没失约,甚至还怕这生意被人抢走,早早就在小东门那边候着了。待采薇和文茵偷偷从沁园溜出来赶到时,那人在寒冷的冬夜,正冻得瑟瑟发抖,见到两人来,重重哈了两口如释重负的白气,颠颠上前,帮忙把皮箱拎上了车。
天还没亮,两个富家小姐单独出门,绝对算得上一桩冒险的事。不过采薇做事谨慎,昨天选车夫的时候,仔细比较了几个人的长相,确定雇得这位是个老实忠厚的汉子。
显然,她没有看走眼,这确实是个老实干活的,为着一块大洋,拉着车一路跑得风风火火。
凌晨五点,晨曦微光,民国二年的上海城,一点点呈现出它的轮廓。
就像是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虽然黑暗还笼罩着这片大地,但总有光在前方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重要男配就要出来了,太姥爷你要加油啊
第10章 码头
一路无惊也无险,只有采薇和文茵从来没看到过的风景。
到了码头,还不到六点。采薇付了车资,和文茵去了路边等着。码头没有灯,只有远处一点点还未升起的晨曦,气温正是低的时候,寒风从海面呼呼吹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不过此时此刻,寒冷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巨大的邮轮泊在码头边,在暗沉的天空下暂时沉睡着,而几个小时后,这个庞然大物便要载着追寻理想的人们,去向远方。
比起文茵纯粹的兴奋,采薇看着薄暮晨光中的大船,却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个时代比起百年后,落后了太多,别说是一个女孩子,就是男人出国,所遇到的危险和挑战,都难以预估。文茵虽然健康而富有活力,但她本质上仍旧是一个从未遇到过任何挫折,没有吃过丁点苦头的千金大小姐。在大上海,她要做什么,总有人纵着她,也总会有人保护她,但是去了美国呢?
没错,那边会有江家表叔接应,可在这之前,还有漫长的两三个月海上旅程,谁能保证一帆风顺?
她看向文茵那张迎着海风,激动万分的脸,一时五味杂陈。
码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这会儿只有寥寥几人,除了从外地赶来坐船的乘客,还有几个时不时走来走去,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人,估摸着是以偷摸拐骗为生的流氓地痞。
姐妹俩虽然穿得并不显眼,但富贵人家的女孩子,一眼就是能看得出的。站了没多久,显然就有人盯上了她们。
三个男人走了过来,一脸谄媚猥琐的样子。
“姑娘,是要坐船么?那得去前边排队,我们帮你们拎箱子如何?”
文茵到底还算有点警惕性,见到这几个陌生人,如临大敌般紧紧拎着小皮箱,冷着脸回绝:“不用!”
然而三人已经笑嘻嘻欺身上来,分明是要直接夺箱子。
“你们要干什么?!”文茵拉着采薇退后一步,恼火大喝,想将远处巡逻的卫兵吸引过来。
然而她气势实在是不算足,几个男人仍旧嬉皮笑脸继续上前:“姑娘不要怕,我们就是想帮你们把箱子拎过去。”
码头这些混混不见得是要明火执仗抢劫,但掉包勒索这种事,采薇在一百年后也听过不少。而且这些人常年混迹码头,巡逻的卫兵很有可能被买通,睁只眼闭只眼。
就在采薇一筹莫展,想不出办法时,一个穿着黑色呢风衣的男人,走过来,温声开口道:“两位小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船还要等会儿才开,外边风大,要不然先去车里坐会儿。”
采薇借着淡淡晨光,朝来人看去,这是一个颀长挺拔的年轻男人,眉目英俊,温文尔雅。
她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连照片都没有,但就是觉得有些眼熟。这人的模样,让她莫名想起前几日救了自己的那个谢季明。
她想,也许是因为此时的情形和那日很像,也或者是因为,天底下英俊的男子大概都长得有些相似。
她自然也看到了男人指得那辆车,其实在姐妹俩从黄包车下来时,那车就在,不过谁都没有注意。
文茵反应很快,对她这种娇小姐来说,开得起汽车的男人,肯定比市井混子安全多了。她拉起采薇假装嗔道:“怎么现在才来?快冻坏我们了,走妹妹,咱们赶紧上车。”
男人轻轻一笑,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向前,微微躬身,做了个有请的绅士姿势。
两个什么好处都没捞着的地痞见状,只得悻悻然离开。
虽然男人看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新派绅士,但毕竟不知道他身份,在他替姐妹俩打开后车座门后,采薇却没办法像上次信任谢季明那样,毫无顾忌地钻进这辆陌生的车子。
倒是文茵拎着箱子,没心没肺地坐了进去,还不忘嚷嚷:“别说,还真是冷得很啊!”
采薇看着这个大喇喇的姐姐,再次为她的远行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
车门边的男人显然是觉察出她的小心思,轻笑开口:“姑娘不用担心,你们安心在车里坐着,我站在外头,等日出之后,人多了,你们再下来。”
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思被看出来,采薇到底是觉得有些尴尬,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垂在身前的辫子,欲盖弥彰般道:“先生误会了,我没担心什么,刚刚多谢你,外面太冷,您也进来吧。”
男人指着远处的海面,笑说:“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看日出的,坐在车内视野不大好。”
东方日出早,这会儿太阳已经从远处的海平面,露出了一截小小的红色影子。
采薇看了眼日出的方向,又回头看向男人,正对上他那双深沉如水的温柔黑眸。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在看她时,好像并不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她从不属于她的模糊记忆里,努力搜寻了一遍,很遗憾,并没找到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记忆。
一阵寒风出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男人和车内的文茵,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快进去(来)吧。”
采薇没再犹豫,坐进了车内。
男人果然没有上车,而是稍稍走开两步,立在栏杆边,背对着车子的方向,远眺海上云层中正在升起的朝阳。
因为后排座放了个皮箱,两个纤瘦的女孩坐着,也不免有些拥挤。文茵手肘撑在箱子上,微微伸着头,透过前方的车窗,朝不远处的男人看去。
她好奇道:“妹妹,你说这个人做什么的?”
港口有汽笛声响起,朝阳从海平面中露出了个红彤彤的半圆,一片温柔的晨曦洒在海面和陆地上,男人的身影便清晰立体起来。
他半靠在护栏,因为背对着这边,只看得到一点点侧脸,在晨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清俊无俦温柔似水。
采薇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说:“能开得起这车子的,在上海滩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社交比我多,从来没见过这人吗?”
文茵摇头:“上海滩排得上名号的贵公子,我就算没见过,也大约猜得出来。这人肯定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你看他做派这么绅士,我猜他是留洋回来的,又开得起汽车,可能做买办的。”顿了顿,又说,“也或者是在大学里做老师的,或者作家。”
“这么年轻的大学老师开得起汽车?”
文茵说:“大学教授多得是富家公子,偌大的中国又不止上海一座城市,还有北京天津广州,说不定他只是人在上海,并非上海人,你没听他的口音有点京城味儿吗?”
采薇笑着点头:“这个推测倒是有道理。”
文茵说:“所以我猜他是大学老师,我见过的洋买办都是一副油腻腻的派头,哪有这么斯文俊雅的。”顿了下,又若有所思道,“他看起来挺年轻,也不知娶妻没有?”
采薇斜了她一眼:“你都要出国留洋了,想什么呢?”
文茵轻笑:“我当然是想,你日后若是能嫁给这样的男子,那肯定是个不错的归宿,你不也喜欢拿笔的,不喜欢拿枪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斯文败类这一卦,其实之前已经提到过的。
第11章 旧人?
采薇笑说:“为什么你一心追求理想,到我这里就只有嫁个好人家这条路了?”
文茵睁大眼睛,一脸窦娥冤的表情:“这可是你自己从小到大的愿望,说就想像妈妈一样,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做一个好太太,前几年你还差点要学妈妈裹小脚。”
采薇不知原来的她竟然还是个传统少女,也不多辩解,只半开玩笑道:“我已经改变想法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去追求理想。”
文茵来了兴趣:“那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采薇想了想,在这个时代还真不知道能做什么?便随口说:“就做个老师吧。”
文茵顿时眯眼笑开,朝窗外男人的背影努努嘴:“那正好,若是做老师,和今日这位先生就更相配了。”
采薇听她又绕回来,哭笑不得地摇头。
码头上渐渐人多起来,是即将登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人们。文茵和采薇不敢再分神,小心翼翼注意着涌进来的人们,免得宋之焕看不到他们着急。
也许是宋之焕生得还算出众,当他的身影进入文茵的视线范围时,她几乎瞬间就看到了他。她激动地拉了拉采薇的手,一把拎起箱子,从车子另一头下去,一边朝宋之焕挥手,一边朝他跑去。
两个许久未见面的年轻男女,这会儿再见面,心境跟从前相比,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若不是因为时代所限,大概已经拥抱在一起。但饶是再克制,也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满脸激动地开口说话。
采薇本是要追上去的,可瞅着这两人的样子,估计自己在旁边,还有点不合适,干脆从这边下车,走到护栏旁的男人那边,同他道谢。
“刚刚真是多亏你帮忙。”
暖色的朝阳照在女孩的脸上,让她白皙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美得如同山间的花,晨间的露。只是,采薇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
男人转过身,面上带着浅笑,一双眸子温柔地看着她:“举手之劳,姑娘不用客气。”
采薇说:“先生您太客气了。”
男人像是随口问:“那是你姐姐吗?”
他说这话的时,目光并未看向远处的文茵,仍旧温和地凝视着采薇。
虽然他的眼神并不会让女人有被冒犯之意,但采薇被这样看着,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她点头回道:“嗯。”
“她要去留洋?”
“是的。”
“你是来送她的?”
“没错。”
男人若有所思点点头。
正在这时,一个拎着行李箱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朝男人唤了一声:“二少。”
采薇见状,便指了指文茵的方向:“那我过去了。”
男人微笑着点点头,目送她转身离开。
采薇走到文茵和宋之焕这边时,两个人激动的话约莫是已经说完,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只是脸上都还带着一点诡异的红潮。
宋之焕道:“听文茵说了,这次她能出来,多亏了他的五妹妹,我诚心替她谢谢你。”
采薇闻言,故意打趣:“文茵是我的亲姐姐,我帮她是分内事,宋公子替她谢我这个妹妹,好像有点奇怪吧?应该是我替她谢谢宋公子才对,还得拜托宋公子对我姐姐多多关照。”
文茵难得像个小女儿般,瞪了眼她。
宋之焕被她这一说,耳根迅速染红,却仍旧郑重其事道:“五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文茵的。”
这会儿闸门已开,开始检票登船,采薇没工夫再开玩笑,朝文茵正色道:“二姐,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路途遥远,可能会吃很多苦,你自己一定要当心。到了美国,要常常写信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总之你一定要保重,不然我会后悔死的。”
这话一出,也就意味着到了临别时刻,本来因为重获自由,马上开启梦想行程而激动的文茵,眼眶一酸,眼泪啪嗒掉下来,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二姐为了你这番话也会保重的。你放心,你二姐我虽然没吃过苦,但绝非不能吃苦的人。等我学成归来,咱们再睡一床说悄悄话。”
说起来,采薇和文茵真正相识,不过一个月,那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虽然模糊,可本能一般体会到的感情却再真实不过。见她泪流满面,自己也忍不住满腔酸涩,一股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涌上心头。
不过已经来不及太多伤感,她推推文茵,擦擦眼角,轻笑道:“好了,你们赶紧排队上船吧,别耽误了。”
就在这时,刚刚那位男人,带着和他打招呼的年轻男子走过了,道:“这位是我朋友的弟弟,也坐这艘船去美利坚,他是去读军校的,你们三位不妨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刚刚采薇没注意,现下才发觉这是一位英气逼人的年轻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正气。既然是去读军校的,那肯定身手不错,有他一起同行,倒也多个保障。
她赶紧道:“那正好,你们快去排队吧。”
文茵和宋之焕也笑着点点头。
文茵抱了下她,挥挥手道:“那我真走了,你自己在家要好好的。”
年轻人则同男人道:“二少,我走了,您保重,我姐姐就拜托您多加照顾。”
男人道:“这个不用担心,你在美利坚好好用功便是。”
年轻人朝他抱拳鞠了个躬,随着文茵和宋之焕一同离去。
三个年岁相当即将奔赴大洋彼端的青年,边往登船的队伍走去,边对犹站在原地的人挥手道别。
人越来越多,码头很快从先前的冷清,变得喧嚣热闹。采薇和男人站在路侧,一群大包小包的旅人,急匆匆往这边挤。
采薇一时不妨,被不知谁的行李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一个趔趄,差点往后栽去。好在男人眼明手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在他的身前,另一只将她的身体圈住,类似一个环抱的姿势,将她与周遭匆忙赶路的行人隔开。
即使是这种下意识的动作,男人依旧是绅士的,那只环住采薇的手臂,并没有真正抱着她,只是一个虚虚的姿势,就连两人靠近的身体,也隔着一点点距离。
唯一接触的,只有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而在采薇站稳后,他的手也很快松开,还为自己的唐突说了句抱歉,又道:“人太多,咱们去边上站着。”
采薇点头,跟着他去了护栏边,行走间,下意识摸了摸刚刚被他握过的手腕。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陌生的温度。
虽然只是短暂的停留,但她刚刚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只手掌中的薄茧,尤其是虎口,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粗粝。
那绝不是一个拿笔文人的手。那应该是一只握枪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男人的侧脸,就如文茵说的,这确实是一个斯文俊雅的男人,从一开始对她们出手相助的方式,到现在走在她侧身,保持着一个恰当又足以护着她离开人潮的距离,无不显示着,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温文尔雅的绅士。
那虎口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