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有些讪讪道:“我嫁入谢家时间短,对谢家的人不是太了解。”
楚辞南神色缓和,有些歉意道:“不好意思江小姐,我只是看到谢二公子,想到他的一些事迹,有些愤怒罢了,您不用把我一介书生的话放在心上。”
采薇笑着摇头,小声道:“楚公子多虑了,就是你说你是革命党,我也不会觉得是什么大事。”
楚辞南愣了下,失笑:“江小姐说笑了。”
两个人正说着,采薇身后的方向,一辆福特车在街边停下来。
谢煊从副驾驶下车,正要往街对面走过去,目光却忽然瞥到旁边的咖啡厅橱窗内一道熟悉的倩丽身影。
跟着下车的陈青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咦了一声:“那不是三少奶奶么?”
谢煊看着两个正在热聊的男女,英俊的眉头显而易见地蹙了起来,然后迈开长腿,朝店门走过去。守在外面的阿文阿武见到他,赶紧唤了一声“三少。”
谢煊冷冷点头,推开门长驱直入。
陈青山摸着鼻子跟在后头,思忖着要是待会儿三少干架的话,自己是帮忙还是劝架?但一想三少奶奶对面那年轻男人,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三少估计两根手指就能将人打翻,他还是提前想好怎么劝架吧,免得不小心在租界闹出人命。
在陈副官胡思乱想间,谢煊已经来到采薇的卡座旁,一手重重搭在她的肩膀。
采薇一时不妨,吓了一大跳,抬头看到是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奇怪问:“你怎么在这里?”
谢煊定定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反问:“你能在这里我就不能在这里?”
采薇道:“你不是在华亭么?今天不是沐休日吧?”
对面的楚辞南微微站起身,客客气气道:“这位莫非就是谢三公子?”
谢煊这才转头,将目光落在他脸上。也许是楚辞南实在是长了一副儒雅的君子模样,浑身上下都是书生气,表情也坦坦荡荡,他那股子气也不知为何卸掉了大半,只皱了皱眉,淡声道:“采薇,这位是你朋友?不知怎么称呼?”
采薇坦坦荡荡介绍:“这是楚辞南楚公子,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谢煊愣了下,将手从采薇纤瘦的肩膀挪开,伸向楚辞南:“原来是楚公子,久闻大名。”
楚辞南笑着和他握手:“三公子久仰。”
采薇抬头问:“你来附近办事么?”
谢煊点点头:“我二哥让我过来帮他办些事情,正好看到你在这里,就过来打声招呼。”他顿了顿,又看了眼对面复又坐下的楚辞南,“你和楚公子聊什么呢?”
采薇道:“楚公子办的杂志一直在我们印厂印刷的,但是最近报纸条例下来,《启蒙》被停刊,他去印厂跟经理商量取消订单的事。《启蒙》你也看过的,多好的杂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刊?”
谢煊想了想,说:“最近这方面是管得很严,我回头去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让你早点复刊。”
楚辞南面露惊喜:“那楚某就多谢谢公子了。”
谢煊看了眼玻璃窗外,见谢珺从对面酒楼下来,对采薇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见一下我二哥,回来接你一起回家。”
采薇点头:“行。”
陈青山笑嘻嘻地挥挥手,跟在谢煊身后往外走,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身前男人的后脑勺,心说,不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来打架的么?这么风轻云淡是什么意思?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血气方刚呢?你这是怕三少奶奶跟你生气还是怎么地?一个大老爷们儿要不要这么憋屈?
这厢楚辞南看了眼离去的两人,笑着同采薇道:“三公子跟我想得倒是不大一样。”
采薇笑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楚辞南道:“感觉应该是个坦荡正派的血性男儿。”
采薇失笑:“我替他多谢你的夸赞。”
两人正笑着,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采薇惊地转头朝外看去,她没看到枪声是从哪里来的,只看到本来刚刚出门的谢煊,手中握着枪,朝马路对面狂奔过去,身后跟着同样拿着枪的陈青山和阿文阿武。
她面色微变,知道这是出事了,再朝马路对面看去,果然见着一个男人躺在地上,旁边两个人拿枪将他紧紧挡住,其中一个正是阿诚。
采薇心里一紧,不用看也知道地上的人,不是谢珺还能是谁?
她正要起身,被对面的楚辞南拉住:“别出去,是有人刺杀谢二公子,小心乱枪。”
第58章 二更
采薇不敢乱动; 只一脸紧张地看着外面的情况; 枪声只响了先前那一下,再没有响起,除了惊惶的路人; 也再没其他不寻常的动静,显然刺杀的人是躲在暗处放的冷枪。
马路对面; 确定安全后; 谢煊将兄长从地上扶起来; 飞快塞进了车内; 绝尘而去。外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行人小心翼翼朝刚刚出事的地方好奇看去。
那里流了一滩血,在阳光下已经变成了红色。
采薇提在胸口的那口气; 迟迟没有送下来,片刻后; 阿文气喘吁吁跑进来,对她道:“三少奶奶; 二少出事了,咱们赶紧回家。”
“好。”采薇点点头; 收起小坤包,对楚辞南道; “楚公子,那我先走了。”
回到谢家; 谢珺被人刺杀入院的事; 已经传回来; 整个公馆上下乱了套,尤其是梅姨太更是慌了神,嚷嚷着要去医院看儿子,好不容易才被陈管家和谢莹劝回屋,回了屋内,自然又是烧香拜佛为儿子祈福。
谢煊是夜幕降临时回来的,他刚刚进屋,几个在客厅里候着的女人,便慌忙上前,你一句我一句问情况。
他似乎是有点疲倦,揉着眉心回道:“你们别担心,二哥中了一枪,打穿了肩胛骨,但没伤到要害,已经没什么危险了,留在医院观察一晚,明天就能回家休养。”
众人重重松了口气,谢莹道:“那我去告诉梅姨。”
谢煊点点头:“去吧。”
采薇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你没事吧?”
谢煊看了他一眼,摇头:“没事。”又说,“我回来拿点东西,晚上在医院陪二哥,你自己先休息,不用等我。”
*
谢珺是隔日下午回到谢公馆的,在南京的谢司令接到消息,也回到了上海。
谢珺回来时,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是被阿诚扶着进的门,谢莹红着眼睛看他,忧心忡忡道:“二哥,你还好吧?”
谢珺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还伸手摸了把的头:“别是给吓哭了吧,二哥没事。”
谢莹哽咽道:“咱们家大哥已经没了,你可不能再有事。”
谢珺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了,医生说我在家休养一阵子就好。”
谢莹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采薇道:“昨天我正好也在公租界,看到二哥中枪,真是吓得不行。”
谢珺目光落在她脸上,轻笑道:“我听三弟说了,还想着可别把人吓坏了。”
采薇笑说:“我没这么不禁吓,二哥没事就好。”
谢煊从后面进来,扶起兄长的手臂:“二哥,我送你上楼休息。”
谢珺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采薇脸上划过。
*
“行了,你不用管我,父亲还找你有事呢!”到了房内,谢珺小心翼翼躺下,对站在床边看着他的谢煊道。
“嗯,那你好好休息。”谢煊点头,转身出了门,去了谢司令的书房。
“仲文休息了?”走进书房后,谢司令抬头看向他,随口问。
谢煊嗯了一声:“失血过多,估计得躺几天。”
谢司令道:“最近你二哥正在清剿上海城内的乱党,没想到刚刚处决了一批,就遇到这种事。日本那边新党已经筹备好,最近悄悄潜入沪上的革命党越来越多。咱们谢家是最大的目标,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今你二哥受伤,他手下那副使办事我不放心,你暂时把松江那边的事放下,专心清剿乱党。藏在租界的乱党不好抓,你查到线索,派杀手直接暗杀掉就行。总之,这些革命党若是不能生擒,就通通杀掉。”顿了顿,又说,“若不是你二哥受伤,我也不想把你推上前,他做事那么谨慎的人,都能叫人刺杀。你这样冒失冲动的,我实在是不大放心。但现在咱们谢家已经在风口浪尖,指不定你我手下都有革命党的人,别的人我也信不过。”
谢煊沉默了半晌,道:“革命党争的是民生民权,咱们如果不动他们,他们也不见得会跟我们谢家唱反调。我觉得,这个清剿计划,是不是从长计议。”
谢司令震惊地看向他:“荒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民生民权,他们要争的分明是总统手中的权,你忘了你穿的军装是谁给的?”
谢煊道:“因为我们是总统的人,所以他想做什么,比如当皇帝,我们都要无条件支持吗?”
谢司令脸色一凛,蹙起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季明,你连你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吗?就算总统要做皇上又有什么问题?我们被满清皇帝统治了这么多年,江山终于回到汉人手中,这难道不是好事?”
谢煊沉默不言。
谢司令又说:“,按着我的命令去做,我要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谢煊敬了个礼:“收到。”
*
采薇在房里等了许久,才等到谢煊回房。见他神色晦暗,上前小心翼翼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煊重重坐在沙发上,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闭目眼神片刻,才睁眼定定看向她,道:“就是二哥被乱党刺杀。”
大概是昨晚没睡,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有一丝采薇看不大明白的挣扎和迷茫。她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谢煊道:“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会待在上海,但可能会比较忙。”
采薇看着他,试探问:“你要抓革命党?要杀光他们吗?”
谢煊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的站起身:“若是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们。二哥这次是运气好,但谁知道下回会怎样?”
先前谢家入沪抓乱党,多是抓一些集会游行闹事的。但如今谢珺被刺杀,基本上宣告了双方正式开战,这当然不只是谢家的意思,而是北京政府的意思。
采薇抓住他的手臂,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谢煊,你听我说,共和是民心所向,袁大总统复辟必然会失败,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
谢煊转头看向她,默了片刻,淡声道:“你别听到坊间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就当真,这些谣言不过是乱党放出来扰乱民心的。”说罢,挣开她的手,“这些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更不要在外面说这些话。”
第59章 一更
接下来几天; 采薇几乎没再和谢煊打过照面。早上起来伸手摸一下他的被窝; 若是还有余温,意味着昨晚他回来过;若是冰冷一片,则代表他又没有回来。
因为镇守使被刺; 上海镇守使署和警察署出动大量兵力和警力,大力清剿潜伏在上海城内的乱党,租界也借由巡捕房和便衣清查抓捕。
城中一时风声鹤唳; 远比谢家刚刚入沪时更甚。谢家三公子作为这次清剿行动的指挥; 名声也不胫而走。
虽然报刊被管控,但坊间口耳相传的各路小道信息,早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大街小巷各户人家。
心狠手辣,杀伐决断; 这是谢家三公子最近被人形容得最多的词。
其实不仅仅是捕风捉影的老百姓紧张,采薇听到这些消息也整日心神不宁。一来是痛恨国人之间的自相残杀,二来也担心谢煊。因为她知道,处在他的身份,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无非是政治立场不同罢了。
袁世凯能做到如今的成就; 必然有着雄才大略。即使是后世对他的评价,也是有功有过; 是一代枭雄。所以像谢家这样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众多; 也不足为奇。
而作为穿越人士; 采薇也明白; 袁世凯终究会失败,但革命党也救不了残破的中国,袁世凯死去后,这个国家并没有变得更好,反倒陷入军阀混战。她只是比这个时代的人提前知道历史的进程罢了,所以选择站在历史这一边。
她不由得想起百年后看到那张旧照片时,姨婆说这位太姥爷没能活过二十八岁。也许是因为这两个月来短暂的相处,她能感觉到谢煊是一个正直坦荡,有理想抱负的男人,所以她就会有点不敢想,这样一个鲜活的男人,不久之后可能就会死去。
她不希望这样一个男人,因为这种事而丧命。
城中的风雨飘摇,让她对谢煊的未来忧心忡忡。
一直到半个月后,采薇才再次见到谢煊。
这会儿已经五月中旬,那日阳光正好,采薇出门去租界的商铺,添置换季的衣物。买完了自己,她想了想,又给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买了一身。从商铺出来,正要上车,却忽然瞥见街对面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子,押着两个人从一间旅店出来,分别钻进了两辆车内。而其中一辆副驾驶座的男人,正是她许久未见的谢煊。他衣服上似乎有血迹,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
两辆车子很快疾驰而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采薇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在艳阳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都没能入睡,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谢煊浑身是血的模样。
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房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坐起身,趿着拖鞋,轻轻走到门口,推开门一看,起居室没开灯,但浴室的灯亮着。
她踩在地上,蹑手蹑脚走过去,看到昏沉的灯光下,谢煊站在盥洗池前。
他脱掉了上衣,光裸的脊背有着经年累月操练出来的肌肉线条,结实而流畅,上面布满着新新旧旧的伤痕。他正拿着纱布,小心翼翼缠绕着左手臂。
他做得专心,直到听到采薇轻咳一声,才蓦地转头看过来,然后轻轻舒了口气:“把你吵醒了?”
采薇皱眉问:“你受伤了?”
谢煊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采薇走进去,站在他身侧上下打量他一番,确定他只有手臂受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看了看他还没缠好的纱布:“我帮你。”
谢煊点头,将手臂交给她,又借着暖色的光,自上而下打量自己这位小妻子。这半个月来,他虽然也回来睡过好几夜,但都是早出晚归,只有早上醒来时,在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晨曦下,看一眼她的睡颜,然后就又匆匆离开。
如今风声鹤唳,她应该也是害怕的吧?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采薇帮他把手臂包扎好,抬头看他,见他脸色苍白,扶着他道:“我送你去床上。”
谢煊从善如流任由她扶着在床上躺好,在她给他盖上薄被后,他终于开口低声问:“这段时日,你是不是一直为我提心吊胆着?”
采薇爬上自己那边的位置,借着台灯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是啊,每天都担心你是不是又杀了很多人?”
谢煊噎了下,又勾了勾唇角,转过身,伸出没受伤的右手,一把揽住她的腰,让她贴近自己,笑说:“怎么?怕了?我要是杀人魔头,你就是杀人魔头的太太。”
采薇哪有心情和他开玩笑,恼火地用力拍了他两下。
谢煊松开手,吃痛般倒吸了口冷气。
采薇吓一跳:“怎么了?碰到你伤口了?”
谢煊龇着牙道:“我看你是想谋杀亲夫。”
采薇嗔道:“谁让你受伤了还不老实?”
说罢伸手要关灯,谢煊去拦住她:“别关。”
“干吗?”采薇停下手上的动作。
谢煊昂头看着他,寒星般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