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林巧云懂，当日与匈奴巴克将军一战，让曲非凡成功树立了军威，真正站稳了脚跟，而那一刻其中除了曲非凡的功劳，更重要的还是林巧云在从旁指挥。
时至今日，即便知道林巧云真实姓名，他仍旧称呼她为林云，便足以看出他心中的执念至深。
林巧云一身农妇布衣，朴实无华，淡淡站在他的跟前，面对来自执拗少年的感情追讨，却是不闪不避，坦坦荡荡，“黄沙镇下，我们曾经拜过兄弟，这个诺言，我永远都记着。”
那些有笑有泪，有血有肉的记性，她都记得，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有难同担，有福同享，有苦共尝。
曲非凡一怔，迎着她的目光，莫名鼻头发酸，觉着自己心里好不容易筑造起来的堡垒，在瞬间便是溃不成军，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深深吐出了一口气，“好，是兄弟，今天我曲非凡豁出这条命，也不让受半点伤。”即便没有男女之情，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却是不可磨灭的，林巧云与他，何止一个义字能概括所有。
林巧云却是，看着面前这些曾经的战友笑了，“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只是这一遭，怕是你们都出面，也只会惹得皇上忌惮。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东北军，大将军，想必你不是不懂？”
“可是，你……”曲镇城岂会不懂形势，可是相比起林巧云的生死，他又岂能自扫门前雪。
林巧云摇着头打断他，“之前我也想过，让大将军在其中出力，不过现下看来，若是不快刀斩乱麻，怕是后患无穷。”贺兰公主，秦汉留京，秦家老小……握在秦绥阳手里的筹码太多太多，林巧云深知他的手段，也不想拖着无关的人下这趟浑水。
“那你真的要一个人进宫？”吴岩在旁边皱眉。
“不，我会陪着她。”林巧云正要开口，身后突然就传来了沉稳的声音，她扬着脖子，回眸看他，秦汉亦是低眉看她，那内敛深沉的目光一如往昔，“无论她要如何，我都陪着她。”
天塌下来，他都会在身后支持。
林巧云弯起眉眼，眸子里盛满了清浅的笑。
没错，这就是她的底气，能让她肆无忌惮挥霍，甚至去赴死的资本。
黄泉上都有人舍命相陪，她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褪下了一身黑色的盔甲，秦汉亦是换上了猎户的布衣，他牵着林巧云的手，一齐在厅中给爹娘跪下磕头。
“爹，娘，儿子不孝，匆匆相聚，便又是匆匆一别，可这一遭，儿子不能不走。”
☆、1239。第1239章 进宫面圣
从古至今，爹娘在，子不远游，更何况是爹娘健在，儿子四肢健全，却要去赴死，这在当时，是极其不孝的做法。
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二老却只是垂泪，始终没有说出半句责备的话。
秦汉拉着媳妇的手，紧紧贴在胸前，“当年儿子巨石阵下粉身碎骨，数年异乡生活痛苦挣扎，可儿子始终记得，要回到巧云的身边，回到爹娘的身边。我这一生，所有一切的幸运都是巧云带给我的，这一生，我也只认她，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死也不放。
王氏听着话，呜呜垂头抹着泪，“娘想你们都活着，都好好的，没有大房子，没有漂亮衣裳，这些都无所谓，娘就想着一家子都能好好的。”可是她知道，为了林巧云，秦汉是铁了心要去。自己也不忍心让林巧云去遭受那份罪，这一颗心里如同刀山火海，难受得无以复加。
秦老汉眼睛看不见，一直在家中都是沉默寡言，可每一次发言都有着板上钉钉的决定性作用，耳畔儿子的话让他沉思了良久，终是重重点头，“去吧，你是个男人，若是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往后还如何在这儿世上立足。去，痛痛快快把话说清楚，就算是大秦的皇上，也不能抢了咱们平头老百姓的媳妇，你们若是死了，我老秦家在外头，腰板也挺得直。”
林巧云抿着唇，不发一语，冲着二老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无论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能换回这一刻的支持，便是值得。
那一日，天气晴朗，他们许久未曾好好走一段路，今日的每一步，都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也都无所畏惧。
秦绥阳得知了消息，早早就安排了兵马，肃清宫中所有闲杂人等，准备在林巧云再次踏进宫门的时候，永生便不得再走出半步。
他早早地站在高台上等她，昂首而立，便如同封后大典那一日遥望着，盼着。
可最后走进他视线里的却是一双相携而来的人影，一身粗布麻衣，十指紧扣，遥遥进了那宫门，走到那中庭，款款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巧云跪在地上，三呼万岁，那声音脆生生，喊得秦绥阳有些恍惚。
记忆里，这人向来倔强得很，对着他这个皇帝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更别说行此大礼，这是第一次，秦绥阳却感觉不到半分的喜悦。
因为这声称呼，便好似一道界线，横生划在他们中间，将他们的距离，拉得无限长。
林巧云抬起眼眸，依旧是跪着，挺直了腰板，那气势依旧不减分毫，“民妇今日，只为一事而来。请皇上恩准，辞去这大秦皇后之位。”
辞去这大秦的皇后之位……
硕大的皇城太过空荡荡，以至于这句话成了无数回音，传向了四面八方。
秦绥阳眯着眼眸，张了张嘴，轻声吐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随即，那明黄衣袖微动，四周徒然涌现出无数侍卫军，将俩人重重围住。
☆、1240。第1240章 就地正法
古来只有女人费尽心机爬上后位，为此争得头皮血流，可今日林巧云却是倒行逆施，将秦绥阳捧到跟前的后位视如草芥粪土。
她宁愿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牵着无权无势糙汉子的手，也不愿意站在这朝代的顶端，俯瞰天下苍生，与他一起并肩开创盛世。
于他看来，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荣耀，在林巧云的眼中，却一文不值。
侍卫将林巧云与秦汉团团围住，却是没有动手，也不忍心动手，可圣上的命令，却让他们身不由己。
跪在地上的，一个是青云将军，一个是护国大将军，无论哪一个，他们都为大秦的疆土贡献出了不可磨灭的力量，这样的功臣却要死在他们的手里，让人于心何忍。
高台之上，秦绥阳垂眸看着势单力薄的俩人，沉稳的声音淡淡传了过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林云，束手就擒，朕一切既往不咎。否则，今日朕便将你们当场处死。”他惜才爱才，可如今走到这一步，他没有给林巧云留后路，也同样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林巧云也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乖乖坐上这后位，一种，便是死。
他自认九五之尊，治国严明，是个好皇帝，天下无人不敢不从，所以当认定一个人，便丝毫不用考虑回旋的余地，他认为，只要他想要，便会有。
可是，中庭之上，跪着的俩人就是否定着他的存在，若是姑息，那君威何在，皇权何在。
林巧云对着周遭的侍卫视而不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明一片，只望着那台阶上的帝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我触怒皇威，死不足惜，但求皇上看在我昔日为大秦征战沙场，百战不殆，为皇上不顾千里之遥，以身犯险的份上，恳请皇上，在我们死后，绕过我秦家一家老小，爹娘尚在，孩童无辜，望皇上开恩。我愿以一身功绩，求取家人平安。”
说完话，她俯下头颅，磕头谢恩。
模样看似伏小做低，可那话中言语却跟利刃一般直直戳进秦绥阳的心口。
他目光沉沉落在那单薄的背影上，心知这人是在刺激他。
以一身功绩，求取家人平安……呵呵，若是日后自己当真为难了秦家人，岂不是成了残忍酷吏的暴君了吗？
“呵呵，好，林云，既是你想死，一心求死，朕便成全你。”秦绥阳沉沉笑出了声，那目光凌厉如剑，射向台阶之下，“将他们，就地正法。”
林巧云打得一手好牌，看似沦为阶下囚，自己占了上风，可实际上却是她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不得不杀她。
她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当他的皇后，那自己又何必怜惜于她。
当击杀令下来的一刹那，林巧云不是心中不害怕，是人都会怕死，可是掌心传来温热，她抬眼望着身旁一直沉默的汉子，微微露出了笑。
秦汉抬起手，将她散落在颈边的发拢回耳后，笑得温柔，“莫怕，万事我都陪着你。”
☆、1241。第1241章 金鞭
莫怕，万事我都陪着你。
秦汉一直都是如此，不善于巧舌如簧，七窍玲珑，却是始终陪伴在林巧云身后，支持她去闯去挥霍，连带着赴死，都选择一道同行。
那宫门口有风吹了进来，微风拂过面颊，明明该是初春寒风刺骨，因着此刻心是暖的，所以连带着风都好似有了温度。
林巧云轻轻勾起嘴角，释然一笑。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朕说了，将他们就地正法。”高台之上，秦绥阳第二次下达指令。
侍卫们面面相觑，手中握着剑，心中不忍，可帝王无情，他们不得不从。
“二位将军，对不住了。”所有人都在心中默念着这一句，扬起手中的利剑，落下之际，都不约而同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
“慢着！”徒然间，一声怒喝由远及近而来，众人手中的剑堪堪刹住，就落在二人的头顶，回眸望过去，却是太后领着太监宫女，匆匆而来。
秦绥阳蹙起眉头，眸中满是不悦，“朕不是让你们严守后宫，不许任何人出现吗？”
他严厉苛责，惊得几名护驾的侍卫跪地求饶。
太后扬着那张瓷白的面孔，同样立于高台之上，与秦绥阳面对面直视，“不关他们的事，是哀家强行要过来的。”
“母后，朕在处理国事，还请母后莫要插手。”秦绥阳沉着面容，又岂会不知道太后来此的目的。上回便是她将林巧云放出宫去。
太后一袭华服微微拢起，闻言却是寸步不让，“你的国事，就是要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诛杀忠臣吗？你敢说底下跪着的皇后，不是你威逼利诱得来的，而她为了大秦出生入死，最后便只能落得悲剧收场吗？”
无论是于公于私，秦绥阳都在这件事情上做尽了小人，只是无人敢指摘他的不是。
可朝臣妃嫔不敢，不代表自己的生母不敢。
太后虽是在后宫不问世事多年，可到底是皇帝的母亲，儿子犯了过错，她不能看着他一错再错。
秦绥阳咬着牙，万万没想到之前同林巧云针锋相对的太后也会被其收买，在这个关头将了他一军，可是，“母后，再如何是朕的不是，封后大典已经举行了，林云这个皇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今日朕放了她，日后天下悠悠众口，让朕如何平息。”
早就斩断了后路，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就算是太后，也不能干预政事。
都说知子莫若母，太后又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可是，“今日哀家这女人无法干预朝政，那死去的先皇，应该还有几分话语权吧。来人，呈上金鞭。”
金鞭。
此乃先皇御赐给历代太后的遗留之物，为以日后继位皇帝行为有所不端，为母能以金鞭行教子之权，历朝历代，这物件多半只是摆设，因为太后教的是子，也是天下的王，连太后都得仰仗帝王的鼻息，凡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今天，太后把这东西带了出来。
☆、1242。第1242章 为君当仁
秦绥阳心里多少震惊，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后会为了林巧云，不惜与自己反目。
“今日，哀家以先皇金鞭，训斥与你，跪下。”
跪下。
太后苍老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宫殿的上空，砸在每个人的心头，震得四下无人敢言语。
帝王受训，四下臣民皆得退避，不止太后身后的太监宫女纷纷回避，连同中庭内外所有侍卫都不得在场。
唯有林巧云与秦汉这两个生死未定的人，怔怔看着那高台之上，缓缓跪下的帝王，那九五之尊，上不跪天，下不跪地，今日却是跪着娘亲。
那一跪，登时便把太后的眼圈给跪红了，儿子绕膝盖跑的时候，自己还能摸着他的头说话，如今儿子大了，成了帝王，自己却是越发矮了，只能仰望着儿子说话，再也没见到他在自己跟前低下头了。
哐当一声，那金鞭落了地，代替着鞭子打在身上的，是亲娘苍老而温暖的手。
秦绥阳一愣，垂眸盯着那衣摆上华丽的刺绣，微微刺痛了眼睛。
“娘知道，你打小聪明，对皇位耿耿于怀，小小年纪便请令出征，为了避开宫中争斗，三年不曾归朝，却一直暗地里做谋划部署。”没有自称哀家，而是唤为娘，老人掌心徐徐抚着儿子的头发，苍老的声音充满了对回忆的顿悟，“三年班师回朝，你将珍妃带了回来，娘满心高兴，盼着你成家，远离这权力纷争，可你却利用她腹中的孩子，除掉了自己的手足兄弟。珍妃固然有错，可她又何其无辜。她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娘没有怪你。可是你睁眼看看这下面跪着的是谁？那是在前线守护着疆土，为你出生入死，保你稳坐这个皇位的将士，他们身上每一道伤疤，都是背在你心头的债，他们是咱们大秦的恩人。儿啊，你怎能如此糊涂，恩将仇报，是要将大秦列祖列宗的脸面都丢尽吗……”
那话音徐徐，到了最后，成了哽咽难以持续，啪嗒一滴泪落在地面上，砸在了秦绥阳的手背上，那滴泪好似穿透了皮肤，渗透进了四肢百骸，针扎一般地疼。
他张了张嘴，忽而那声母后便唤不出来了，久久地，才将喉咙间堵着的那个字喊了出来，“……娘。”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野心，背地里的步步为营，难怪他当初逼宫夺位，满面鲜血坐上那皇位的时候，她面上连丝毫的惊讶都没有。
她一直都知道，所以才终日伴着清冷古佛，每月为他送来一遍经书，原来一切都只是在为他赎罪。
帝王无情，可血脉这点东西，再如此剥夺都无法斩断，便是这声娘，即便是让这个天底下最为华贵的女人化作尘埃，她也心甘情愿，“阳儿，放了他们吧，丢了一回脸面，可捡回一点良知跟人性，这比什么都重要。这天下需要的帝王，是有血有肉，懂得体恤黎民百姓的帝王啊。”
为君当仁，为仁者得天下。
☆、1243。第1243章 自由
林巧云跟秦汉走出那红瓦白墙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恍惚，恍惚着不敢相信，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掌心已经是一片冷汗湿漉漉。
“阿汉，我们，自由了吗？”她呆呆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秦汉，有些难以置信地再一次确定答案。
秦汉拉着她的手，回眸笑着点头，“自由了，皇上允许了我们解甲归田，我们可以离开京城，找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的面容在阳光下棱角分明，嘴角抿起来的弧度带着刚毅而宠溺的味道。他知道自家媳妇很勇敢，一个人的时候忘乎生死，总是自己咬紧了牙关前进，而当有人去牵起她的手，才会发现，其实她也会害怕，惧怕受伤，变故，死亡。
可是这一路，她都走过来了，无所畏惧，连带着他对这未来的一切都有了面对的勇气。
重新开始……
林巧云心头被这四个字晃动，一颗紧绷着的心脏在瞬间便好似被柔软的云絮所包裹住，那些防备与阴谋，鲜血与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