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语一出,那两人脸色又白了几分。
死寂。
僵滞。
连空气也似乎因为这凝重的沉默而浓重如淤泥,越来越紧,越来越粘稠,令人呼吸生滞,心跳渐缓,重坠,沉落永无天日的深渊。
良久,祁繁惨然一笑。
容啸天跺跺脚,不敢看楚非欢,手腕一振,长剑一横。
却被祁繁拉住。
怒瞪祁繁,容啸天骂道:“你拦我做什么?你忘记我俩那日的誓言?要苟且偷生,随便你,别拉着我!”
“你还是这个火爆脾气,若非如此,又怎会……”祁繁苦笑,“不过我比你好哪里去?稍安勿躁,你想死,我不拦你,但你还有件事没做。”
容啸天一怔,祁繁已黯然道:“死容易,但是我们凭什么把人家害到这般地步,一句话不说,一声错不认,抹个脖子就想了事?”
容啸天恍然,道,“是我疏忽了。”二话不说,大步过去,扑通一跪,头一仰大声道:“我不求你原谅,我只为自己心安,话说到如此地步,就算还没查证,咱兄弟也知道定是冤枉了你,大丈夫敢作敢当,我错了,我给你磕头赔罪!”
他砰砰砰连磕三个头,又响又重,楚非欢早已转了轮椅方向避了开去,抿唇看着窗外,侧脸瘦削秀逸,他遥望窗外枝头残花的神情,无奈而悲凉。
祁繁也过来,淡笑道:“我兄弟磕这头,不是为了换得你原谅以此求生心安,你当心知。”说着也是三个响头,完了两人起身,对望一眼,一笑。
齐声道:“好兄弟,送我一程!”
金锏闪耀,碎光万点,呼啸着砸向容啸天天灵盖!
长剑冷锋,星菱无数,厉鸣着刺向祁繁心口!
毫不容情的杀手,无一分犹豫与迟疑。
罡风怒卷,激起秦长歌长发飞扬,如一匹黑色丽锦,刷的展开。
“嘶!”
忽有一线绿光,激射而来,活活两声,便缠住了金锏,绿光一扯,扯得那沉重的金锏一歪,正正砸上长剑,呛啷一声,有绿色粉雾四射绽开,与此同时长剑落地。
绿光亦卷着金锏落在地面,铿一声尘灰四溅,硬生生将青石地面砸了个坑。
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弹跳了一下,然后软软落地。
定晴一看,不过一截尚自微绿的枝条而已。
那绿色粉雾亦缓缓在地面覆了一层,却是枝条上的叶子,被强大剑气瞬间粉碎。
寂静中有人不疾不徐笑道:“你好耐性,偷听了这半日,到现在才出手。”
有人朗笑着进门来,笑道:“须知死容易,死之前还要尽认己过,以自身折辱来还他人公道可不容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又有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祁容二位,虽说犯下大错,但光明磊落,直认己非,不饰言讳过,不逃避责任,相视一笑了此生——英风豪气,兄弟情谊,真令素某倾慕不已啊。”
祁繁注视着地下金锏,神情黯然,良久道:“我们发过誓,但冤枉兄弟,必自裁以谢——”
“刚夸过你不逃避责任,现在你又来了。”秦长歌神色不动,“你自己觉得欠着楚兄一条命,死了就能心安,可是人家要你命有何用?别什么事都拿死来解决,要我说,还命容易赎罪难,你们是在避重就轻。”
“什么意思?”容啸天怒道:“我死也不对了?”
“就是不对,”秦长歌根本不把他的怒气当回事,“第二,这事走到如今这地步,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当年睿懿皇后被害一事而起,始作俑者尚未找到,大家的仇还没报,你们死什么死?第二,楚兄的腿,我刚才看过,未必没有一点恢复的希望,你们两个,难道没有责任去帮他恢复完好的肢体?”
祁繁动容,道:“还有希望?那是灭神掌啊。”
“神也能灭的灭神掌,如何没能灭得了肉体凡胎的楚兄?”秦长歌侧首向楚非欢微笑,“你当时腰后有东西的是吧?”
抬头看她一眼,楚非欢平静的目色也有了惊异,默然点了点头。
“所以,要死,你们俩得把这两件事办完再死,这是你们的责任,没理由推卸给别人,”秦长歌很和蔼很没意见的笑,“到时候,我不会拦你们的。”
对望一眼,祁繁和容啸天长叹无语。
素玄已笑道:“既然暂时不死了,以后还要在一起,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将往事揭过……请容在下做东,聊备薄酒,是也非也,尽付一醉吧。”
容啸天默默呆立,半晌道:“不必了!”长啸一声,一阵风似的卷出去,啸声里无尽怨愤,祁繁轻轻一叹,道:“帮主好意,只是在下兄弟无颜再领……明姑娘,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否则我兄弟便是做鬼,也难以去地下见先皇后……以后但有吩咐,必不敢辞。”
他最后一句,却是向着楚非欢说的,随即默默施礼,去追容啸天。
这样就好,秦长歌并不阻拦,立于原地微笑,她早就想好了,冤情要洗雪,那两个的命也要留下,非得买一赔二?她不做亏本生意的。
她轻轻在楚非欢轮椅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道:“回凰盟吧。”
楚非欢立即摇头,“我已是废人。”
他看了看素玄,道:“就是素帮主这里,我也不会多呆,前些日子病重,最近好多了,也该离开了。”
他语气坚决,显见不容商量,秦长歌和素玄对望一眼,俱心有灵犀的不再说话,素玄笑道:“吃饭吃饭,五脏庙填饱最重要。”
一席饭吃得其实颇为沉闷,楚非欢吃得很少,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因为重伤的原因,很多食物都忌口,炽焰有专门的厨子给他做药膳,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而已。
席间素玄提起邀请秦长歌过来一事,道:“上次那个刺客,敝帮查出来他的身份,是陇东人,安州人氏,叫庞鹰,是陇东大豪安飞青的死士,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将你带出炽焰总坛后便杀掉你,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我请你来,本是想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动作,不想却得知了衡记的真实底细。”
“我今天本就是想对你和盘托出的,”秦长歌笑吟吟,“不过素帮主,难道你不觉得你也应该对我坦诚么?”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头看着秦长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是的,炽焰大举南来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觞山山巅的坟墓,葬的便是她的遗骸。
楚非欢震了震,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秦长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绍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势力,近三年来所谋所思——唯报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华彩,“如此,安飞青之事,咱们谁去都一样——先不谈其他,仅凭此缘分,便当浮一大白。”他亲自起身给秦长歌满杯,又俯身去给楚非欢斟酒,道:“这是碧玉罗,暧醇得很,最适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欢手一伸,盖住杯子,摇摇头,他动作快了些,袖囊里有什么硬物碰着了白瓷酒杯,叮的一声轻响,楚非欢神色一变,赶紧去摸,摸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看了看秦长歌,又掉开目光,他这一番动作看在秦长歌眼里,来不及疑惑,素玄却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宝贝玉锁片——不过隔着衣服,想来是不妨的,怎么不取出来看看?”
他感慨的摇头,又道:“那日你初来时,手里紧紧攥着那玉,静安王说要拿匕首去撬,我赶紧拦住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取下来,险些伤着你的手指,——他就是这点不好,手段太过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话说完,才发现桌上其他两人都神情有异,楚非欢抿唇垂首,手指紧紧扣住袖囊,秦长歌却已缓缓搁下筷子。
是你……原来是你。
上林苑焚尸杀人之场,远远看去沉默而悍厉的年轻乞丐,泥泞青肿不辨眉目的脸,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沉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过地面的尸体。
捷如闪电的抢刀,泼风惊虹般的刀势,架在玉自熙颈上的长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飞溅。
还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脚递上的玉锁片。
……
楚非欢,早就认出她了吧?
却不愿她知道,那个挣扎于泥泞,被乞丐们欺负误解,瘦骨支离无限狼狈凄惨的人,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洁不染尘,秀丽如棠棣之华,淡蓝衣裳如高远晴空的一国王子。
当年履足黄金毯,行步白玉堂,劲跨高头马的双腿,如今已覆盖在厚厚褥毯之下,难见立起那一日。
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残喘于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终沦为乞丐,还是乞丐中最下等,最无用,时时被人欺凌的那一个。
无数个冷月寒风的夜里,破旧祠堂内,恶臭阴沟旁,伤病袭来时,冻饿辗转之中的男子,是否会想起当年那些玉堂金马,笑傲长风的日子?
想起那绝丽女子宛宛笑颜,马蹄踏破长草,挥鞭直指,道:“非欢,助我,还这烽火天下,锦绣河山。”
那一刻风卷衣袂,似在云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军入城,黑色铁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帜鲜明招展,他在她身侧,于万民跪伏那一刻,鲜衣怒马,同享荣光。
那一刻相视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华美的,热血的,呼啸着卷掠着惊艳着的灿烂记忆,是否曾如日光映着他彻夜难眠的深黑的双眸,而往事于暗夜重回时衬着那一弯难圆的冷月,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独与凄凉?
烟华消散,红颜零乱,英杰自云端跌落,垂死挣扎于泥淖。
却无法报仇——因为那只是他人报仇心切的无心错误。
他也无辜,他也无辜,惨烈的鲜血和伤痕,却永远难以弥补。
世事残忍如斯。
秦长歌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
搁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帮主,我有一些话,要和楚兄说……”
素玄何等人,早已极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体贴的带上门,立在门外,想起刚才那一刻,从来都微笑从容气度高华的明姑娘,眼眸里那绝无仅有的怅惘与黯然。
不由靠着门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渐涌渐退,生灭不休。
良久,他突然轻轻的笑起来,瞳仁里流溢绚烂异彩,如雨后长虹,亮丽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却突然传来喧哗声——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章 读心
将素玄关上的门加了栓,秦长歌回身看楚非欢,他依旧看着别处,没有表情。
缓缓走过去,秦长歌在他轮椅前蹲下,轻轻道:“非欢……”
微微一震,楚非欢霍然回首。
秦长歌觉得自己的笑意里已不由自主带了些许黯然,内心里的潮湿侵染了她的心志,她觉得心深处某一个角落的坚冰更冷,心情却一分分的软下去,而某些惯常的面具般的表情,都似乎要在对面男子沉静如死的纯黑目光中动摇破碎。
微笑着,她将自己的手塞进楚非欢的手掌中,触手冰凉,隐约感知到细小的伤痕和薄茧,骨节硌人发疼——那不是她记忆中的手,非欢的手,其实很温暖,有着练武人少有的细腻,他手指灵活柔软,所以出剑比别人更快,然而现在她摸到的,是僵硬的指节。
吸一口气,秦长歌笑,没关系,以后我会努力温暖你的手。
拇指相扣,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抵上楚非欢掌心,秦长歌闭起眼,轻轻道:“非欢,我相信你当年的读心之术还在,为了我,努力一次,你会读出你想要的东西……这次会成功的……”
睁大眼,楚非欢不可思议的看着秦长歌,半晌,轻轻颤抖起来。
这个早已尘封的绝密,多年后被再次掀起,他看着眼前女子陌生的颜容和熟悉的眼神,隐约间似乎窥见了天门启开一线中某个幽深无尽的秘密一角,激动得不能自己。
“你这样不行的,”秦长歌温言絮絮,“来,闭上眼,象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咬咬唇,楚非欢靠着那一刹刺痛,收拾心神,闭目。
黑天白水,起落升降,而灵魂于其间沉浮。
眼前似有白雾笼罩,混沌飘渺,难见景物,而脚下如此虚软,如履云端。
有一线游音徘徊迤逦,细若游丝,他仔细的去听,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听明白。
极度的亮也就是极度的黑,虚无中时间逝如流沙,他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于原地不动,那种朦胧模糊的感觉,一刻不离。
这次……又失败了吗?
“非欢。”
忽有女声于耳侧响起,婉转里一丝清凉。
长歌!
洞天石扉,匐然中开。
黑光一闪。
眼前忽然现出华美的宫室,夜风鼓荡垂幕绡纱,绝艳的女子,微微俯低身子去抱床上的婴儿,平静眉目间蕴一丝母亲独有的宠溺笑意。
金光一闪!
婴儿被抛开,血色溅起。
后退,长刀飞射,闪亮的刀锋前穿……遍地鲜血如火莲,有人踏着那一色火红缓缓走近,黑暗而晃动的视野,一双手指,轻轻扣进女子的眼眶……
带血的视线上移,却在将将接触到那脸庞边缘时,突然中止,黑暗降临。
长歌……长歌……
楚非欢僵立在那一幕惨景前,只觉得心在不尽下坠,而灵魂飘荡而出,不知所踪。
浑浑噩噩中,黑光消褪,白光一闪,现出陌生的场景,灰色的天,面目全非的地面,一些奇怪的巨大的方盒子,灰白色的纵横交错的路,地面上很多移动着的飞快的东西,发出各种吵杂的声音,尾部还喷出灰黑的烟雾,树很矮,长在路上,居然是方的,整整齐齐,一些人骑着同样会发出怪响的东西,飞快的窜过。
他茫然立在当地,看着那些奇怪的铁马,呼啸而过他的身侧。
前方突然走来一群少女,奇装异服,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背着大大的方形的板,眉目闪动,青春活跃。
青天白日的如此装束?亵衣外穿就敢上街?他红着脸一退,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却突有一少女回眸,轻盈拣起掉落的笔。
长歌?
画面突然一收。
响亮的断裂声惊天动地而来,山谷塌陷,山石滚滚而下,烟雾弥漫,洪流翻卷中有人悠悠吟唱,“有彼凤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负,我恩汝偿,滔滔逝水,衮衮华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红光一闪,漆黑小屋,零落女体,窗边,一个纤弱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幽黑明亮的双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照得见亘古天地日月生辉。
她睁开眼,缓缓,一笑。
三生里了悟的朗然。
长歌!!!
楚非欢霍然睁眼,大汗淋漓。
三声呼唤,三世波折。
对面,同时睁开双眼的女子,笑容平静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他微微惶乱不敢置信的神情。
“非欢,”秦长歌握紧了他的手。
“我离开过,但是我已回来。”
所谓无语凝噎,当是如此,很久很久以后,执着终于平静下来的楚非欢的手,秦长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沉默的呼吸,轻浅而又无限沉重,窗外的枫叶开得华丽喧嚣,掌心的纹路却苍白无言。
良久道:“你声音……怎么不似我那次在上林山下遇见时那样?”
上林山下,年轻乞丐的声音微哑,如今的声音却略略清朗了些,那丝残存的沙哑,反倒成了恰到好处的回旋点缀,不同于萧琛的温醇好听,别有一种低沉绵邈的韵味。
也正是如此,秦长歌才没能在楚非欢一开口,就认出他来。
“我那是病哑,是素帮主不惜千金,寻了药来,如今这样,算是难得了。”
笑了笑,秦长歌道:“如今既已说开,便将往事搁却吧,凰盟等着你回归,溶儿也想见你。”
楚非欢目光亮了亮,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囊,秦长歌道:“是的,当日赠你玉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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