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头肉,你为什么要开罪他?”
“我开罪他?”顾云筝为顾太太的措辞失笑,“我是他长辈,教训他有何不可?”
顾太太不由蹙眉,语气加重:“你是他长辈没错,可有谁自心底认可你?往日里我叮嘱了你多少次,安分守己便是,万不可惹恼太夫人与大夫人,否则我与你爹性命难保,你竟全当成耳旁风了?”
顾云筝惑道:“如今禁锢你们的不是侯爷么?按理说,你该劝我不要惹恼侯爷,而非旁人。”
“侯爷……”顾太太语声哽了哽才继续道,“侯爷何曾把你放在眼里了?你进门这么久,他待你怎样你心里不清楚么?他连你都能这般冷落,日后又怎么会顾念着我和你爹?”
顾云筝闪过讥诮笑意,“侯爷待我不好,特别不好。依您看,我该怎样?”
顾太太沉吟片刻,看住顾云筝,叹息道:“以往你不懂事,什么都不闻不问,我说什么也无用。如今你既然知道了轻重,那就……离开霍府吧。如今这府里也没人能容你,我让你爹与侯爷说说这件事,侯爷若是大度,与你和离最好,侯爷若是要休妻……那么,也由他。”
顾云筝戏谑道:“可侯爷若是待我今非昔比呢?他若是待我很好,我也要辜负他么?”
“再怎样,侯爷在这府中也是人单势孤,除了征战时他能一呼百应,平时琐事哪有他能做主的?”顾太太眼神焦虑起来,语声却压得很低,“你照如今这情形留下去,太夫人容不得你,侯爷也容不得你,到头来如何能有活路?便是我与你爹,也只有死路一条!”
顾云筝匪夷所思。自己是故意这么折腾,只求落得个被休弃的结果。顾太太一字一句也是盼着她离开霍府,却是不管霍天北待她怎样,只介意太夫人的态度——如今太夫人不想让她留在霍天北身边了,她就必须要离开,否则父母只有死路一条。
这有悖常理。
由此,顾云筝问道:“太夫人手里握着你们什么把柄?”
顾太太面色一变,随即却是冷声申斥道:“胡说些什么?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着你,你怎的还胡乱猜忌?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求你报答养育之恩,只求你听话一些,你连这些都做不到么?你说你对得起谁?”
顾云筝看着顾太太因为焦虑略显狰狞的神色,目光一黯。
她想起了母亲。
为人|母者,竟有着这样大的差异。
母亲从来不会对儿女说这样的话。母亲缠绵病榻时,她与手足服侍的时候,总是挂着虚弱的笑,满带歉意地说:“都怪我身子不争气,累得你们小小年纪就要侍疾床前。”
遇到什么事,母亲在意的不是自己怎样,而是儿女会不会受委屈。
她原本以为,天底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原来不是。
眼前这个活生生存在的顾太太,硬生生提醒着她曾拥有却已失去的一份最珍贵最温暖的母女亲情。
顾太太不关心她之前为何称病,不问她心性为何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不问她霍天北待她怎样,只为了让她离开霍府。
即便那也是她想要的结果,这样的局面还是让她心寒。
顾太太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她已没了耐心去听,垂眸摆一摆手,“你们尽快与侯爷说明此事便是。我累了,就不送你了,只等着打点一切离开这里。”
顾太太闻言如释重负,之后才叮嘱了顾云筝几句,转去了太夫人房里。
顾云筝的心绪陷在了对母亲的追忆之中,无从挣脱。
记得三四岁时的夏日,母亲唤丫鬟给她取来冰镇的小西瓜,一面做针线,一面考她背下来的诗词功课。
记得七八岁时的冬夜,母亲温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小手,走在银白月光下,去往外院,给忙得忘记用饭的父亲送去热腾腾的饭菜。
记得自己生病的时候,母亲心疼无助的落泪,焦虑地唤着她的名字,温暖的手抚过她的额头眉宇。
笑容婉约,温柔脆弱,那是她的母亲。
她自幼与哥哥一起习文练武,跟随名师学习定国安邦之道。父亲见她聪慧,总是喜上眉梢,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嗤之以鼻。母亲总是颇有微词,见她乐在其中,也便敛去诸多心酸怜惜,由着她。
如今想来,诸多悔憾。
情愿将那些光阴用来陪伴母亲,承欢膝下。
便是学富五车又有何用?不能弥补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
凝视着手中茶盏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的泪落入茶水之中,发出轻微声响。
她站起身形,转过身,对着暗影浮动的窗纱,泪如雨下。
**
日落之前,太夫人命人来请顾云筝。
顾云筝进到太夫人房里,发现长房、二房两对夫妻都在,另外还有霍锦安、顾太太,以及一名面容俊逸却一身落魄气息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是顾丰,如今任职营千总,她此生的父亲,前来霍府定然是为了让霍天北休妻。
顾云筝看向顾丰,见他眼中有着歉疚、关切和一丝喜悦。她无言行礼,转到一旁落座。
霍锦安含带着厌恶、痛恨、幸灾乐祸的视线落在顾云筝脸上。
太夫人对顾云筝道:“顾千总已与天北倾谈多时,天北没说什么。”语声要多温和有多温和。
没说什么,是默认的意思吧?顾云筝希望如此。
太夫人又道:“将人唤齐了在我房里说话,也是天北的意思。他稍后就到。”
顾云筝瞥过满脸喜悦的太夫人,心想若不是我另有苦衷,今时真该让你空欢喜一场。
这时候,霍天北走进门来,步若行云流水。与众人见礼落座后,便盯住了霍锦安,不耐蹙眉,“我记得已将你关了起来。”
霍锦安上前施礼,怯懦地道:“四叔,我已与祖母说清事情来龙去脉……”
“我罚你面壁思过。”
“可是祖母……”
霍天北瞥一眼顾云筝,“出来一趟也好,给你四婶赔罪。”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包括顾云筝在内,全愣住了。
这像是休妻的人的做派么?
霍锦安望向太夫人,又看过父母,挺直了脊背,“我没做错事,反倒是她欺负我,因何给她赔罪?!”之后又嘀咕一句,“就要被扫地出门的人,她也配。”
☆、第017章
霍天北神色愈发冷峻,望向霍天赐,“依你看,该怎样发落他?”
霍天赐在心里飞快计较着,随即恨声斥责霍锦安:“孽障!还不给你四叔四婶赔礼认错?!”
太夫人则是出声阻拦道:“你们两个也真是的,何必跟孩子动气?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霍天北却是望向顾云筝,“他给你赔礼认错,想来你也不屑接受,也罢了。”转而扬声唤徐默,“关起来,哪一个再让他出门半步,杖毙!”
徐默高声称是,笑嘻嘻去“请”霍锦安。
大夫人心急起来,起身道:“四弟,锦安是我的孩子,有什么对与不对的,我自然会严加管教,你动辄将人关起来,这般吓人又是所为何来?”
太夫人帮腔道:“当务之急也不是发落锦安,亲家可等着要个说法呢。”
霍天北看着太夫人的视线,愈显锋利,给人针刺般的感觉,“此时我倒觉得,处罚太轻了。”
太夫人与大夫人抿紧了唇角,同时噤声。从来如此,想让霍天北顺着她们的心思做点事,总要落得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这一次,她们猜想着,霍锦安是霍天北为着休妻之事临时找到的出气筒,也就暂时忍了。毕竟,将如今猖狂犀利的顾云筝逐出霍府才是首要之事。
霍锦安还要辩驳,被霍天赐一个眼神拦下,“孽障,还不快滚出去!再磨磨蹭蹭,休怪我打断你的腿!”
霍锦安忍下一腔愤恨,跟着徐默离开。
霍天北指节轻叩座椅扶手,“说正事。你们先说,要我怎样?”
让人听了一头雾水的话,顾云筝想,让霍天北休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顾丰言简意赅地道:“我已与侯爷说得清清楚楚——云筝在侯府饱受冷落,所谓定远侯夫人,不过是可有可无,既如此,不如和离。”
太夫人喝了口茶,定了定神,笑道:“这话对,也不对。云筝进到门来是个什么样子,阖府皆知,你们更应该心里有数。可别说是天北冷落她,分明是她不曾将天北放在心里。近日她倒是不再一心习武,却是惹出了不少事端——随天北出去狩猎,已成了人们的笑柄,这几日我与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常被人取笑,唉……真是家门不幸,怪只怪天北命硬,八字克妻,否则怎么会娶云筝?”
顾云筝唇角轻轻向上一挑,笑得讽刺。
顾丰面色一沉,“太夫人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云筝自嫁入侯府,别说主持中馈,便是出行都难上加难,过的日子形同被软禁。早知如此,谁又肯将女儿送到侯府受这份罪?哪一家的主母过的是这种日子?”
这位父亲倒是从心底为她着想了。顾云筝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顾太太正用力拉扯着顾丰的衣袖,顾丰的话也就到此为止。
越发地让人费解了。
太夫人笑着将话接过去:“哪里也不能去?起先我可是求着她陪我出门走动,可她不肯哪。我也曾求着她在我身边学着主持中馈,她也不肯哪……”
霍天北由着太夫人在那边无中生有胡说八道,视线轻飘飘落在顾云筝脸上。
下午,他询问过几名家丁,家丁都告诉他,从未见过她用左手持兵器练习暗器,可她左手的精准度分明胜于右手。在猎场是第一次,他可以认为是情急之下的偶然,而今日所见,就让他找不到理由了。
一时间按捺不住疑惑,前去房里询问。
那时顾太太刚离开,他走得快了些,没等丫鬟出声通禀,便进到门里,看到了她刻画着孤绝、悲痛的背影。
她在哭,却强行克制着,只能听到轻轻的抽泣声。撑着桌案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透着她让人压抑的克制。
悲伤的气息从她周身蔓延开来,让他都觉得心口发闷。
是怎样的理由,让她这般难过,让闻者心酸观者心伤。
以往如一张白纸简单明了的顾云筝,到了今时今日,变成了一张让人捉摸不透、含义复杂的画卷。
成了难解的谜。
他那时很想走上前去,给予安抚,最终还是却步,无声离开。如今她性情如火似冰,越无助时怕是越不想被他看到,一番好心只能落得个不欢而散。太明白,所以给她一刻安静。
而此刻的顾云筝,噙着一抹讽刺的笑,目光如水,清冽通透。人人都在谈论她,她却似个局外人。她不在乎谁怎样说她,她只是在等他的决定。
霍天北轻咳一声,打断太夫人的话,缓声道:“岳父心意,我已明白。的确,以往我有着诸多不是,在此赔罪。”
说着歉意的言辞,语气却是毫无歉意。可即便如此,这样的霍天北,也让在场众人惊愕不已。
霍天北语声徐徐,继续道:“平白无故和离,我做不出。我有诸多不是,诚心改错便是。云筝出行受限,日后还她自由;她被我冷落许久,日后我定当善待;她该主持中馈,日后便让她持家。”
“什么?!”太夫人与大夫人俱是惊呼出声,大夫人更是噌一下站起身来。
顾云筝无声叹息。猜想他不肯让太夫人如愿,他就真这么做了。
顾太太感受到太夫人阴沉的视线,慌忙起身,结结巴巴地道:“侯爷,我教导无方,云筝她、她从未学过主持中馈,如何能打理偌大的侯府……侯爷还、还是三思而后行……”
“我讲道理,你们不赞成?”霍天北语调寒凉,“那你们就听听不讲理的路子——哪个再挑拨我们夫妻情分,即刻滚出霍府;哪个再诟病非议云筝,家法伺候;哪一个再旧话重提和离,暗牢是她去处!”说到末一句的时候,他深凝了顾云筝一眼,意思明显——你若是凑热闹张罗着要走,我也照关不误。
语声顿了顿,霍天北又对顾太太道:“云筝明日起开始主持中馈,若有过错,我担着。侯府家业,给谁掌管都是一样。”
不知为何,顾云筝觉得他在说的是:侯府家业,给谁败都是一样。
末了,霍天北询问顾丰:“如此处置,岳父大人可还满意?能否收回成命,看我有无诚心改错?”
顾丰微微颔首一笑,这笔账太容易算,于他女儿有利。
顾太太看着太夫人,却是愈发惊惶。
太夫人站起身来,手指着霍天北,忽又跌坐回去,掩面泣道:“姐姐,您在天有灵,可要看清楚了,不是我没有尽心扶持天北,我今日也是一番好心……可是、可是他要让不懂庶务的儿媳主持中馈,这日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姐姐您倒是跟我说说……”
顾云筝本就是霍天北不得已才娶进门的女子,他何时放在过眼里?顾丰夫妇上门来嚷着让他与顾云筝和离,这是多损颜面的事情?可他竟不动怒,甚至忽然使得局面逆转,将她与大夫人主持中馈的权利夺走,用的还是光明正大的理由——用主持中馈表示不愿和离的诚意,从而让他的岳父大人收回成命。
她们以为了解他性情,能利用这份了解如愿以偿,却万万没想到,竟被他将计就计算计了去。
霍天北听着太夫人假惺惺的哭泣,冷了脸,端起茶盏,又啪一声摔在高几上。
太夫人立刻停止了哭诉。
霍天北语调森然:“从今往后,这府邸由我与云筝打理,不需谁担心——我娘临终前,最担心的就是我与三哥不能挑起这份家业。三哥命薄,还有我。”
顾太太到了顾云筝身侧,扯了扯她衣袖,微声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顾云筝语声不急不缓:“侯爷所言,我再认同不过。”
“你……”顾太太面色已经发青,眼中闪着浓浓的恐惧。
顾云筝笑意凉薄,“该有的都有了,为何还要和离?”
行动自由,主持中馈,这些都是她需要的,偏要反其道而行,少不得被关进暗牢——霍天北是什么东西?绝对说到做到。她又没真疯,为何要自讨苦吃?
最要紧的是,娘家虽说只需应对两个人,顾太太的行径却是诡异的很,顾家的水并不见得比侯府的水浅。倘若回到娘家,顾太太还是对太夫人唯命是从,她恐怕还是死路一条。既如此,就不如在相对于熟悉的环境下谋取。
顾云筝漠然拂袖,起身对大夫人道:“烦劳大嫂将账目尽快理清,我先回房去,静候佳音。”语毕转身向外,目光扫过一直沉默的二爷霍天齐与二夫人。
霍天齐与霍天赐容貌相仿,只是目光阴郁。二夫人已有身孕,腹部隆起,坐在那里,一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这对夫妻,要么是一对儿窝囊废,要么就是善于隐忍,比长房难缠许多。
顾云筝又看了一眼顾丰,见他眉目舒缓,为她处境有所改善而欣慰的样子。她抿出个微笑,行礼后款步出门。
回房路上,思前想后,发现太夫人与大夫人着了霍天北的道。
这分明是他一直想要的一个机会,借着众人挑起休妻之事,利用顾丰对他的指责,以致歉示诚意为由,将部分家业光明正大的收回手中。
不论她有无主持中馈的能力,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家业不再被太夫人、大夫人染指。以往他的枕边妻不问世事,拿不出像样的理由收回家产,而今她这么闹了几日,反倒给了他绝佳的理由。
这黑心的男人,将所有人都利用了。给了太夫人与长房迎头痛击,给了她好处。于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小事一桩。
顾云筝不由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