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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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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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和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忽地一笑,“既然歪脖哥输得起,小弟自然赌得起!”
  左手掀起一只碗,人群里一片惋惜之声,歪脖却无动于衷;右手掀起第二只碗,面对空空如也的桌面,歪脖依旧面色如常。小和尚按着最后那只碗,目光冷冷淡淡地落在歪脖脸上,慢慢揭开。
  众人翘首以待,然而底下仍旧空无一物。
  有几个心眼实诚的开玩笑,“哈哈,使诈啊!”有些机灵的就不出声了,都看出小和尚是有意针对歪脖。
  奇怪的是,歪脖被小和尚堂而皇之地坑了一道,却只咬了咬牙,并没骂街。
  小和尚仍带着笑,但那笑容针扎似的。“歪脖哥,好阔气的手笔!都是跟着老大混的,小弟我一整年都攒不出你一天输的数。欠花船的钱也还完了吧?哪来的这么肥的油水不叫兄弟们知道知道?”
  许多道猜疑的目光投向歪脖,他发觉自己大意了,但为时已晚。
  “都没事干啊?”人群后头的沙坤适时出面,笑着把众人撵走,算是给歪脖解了围。余光却瞥见歪脖离去时,接触到他的目光,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转过身来,沙坤敛了笑容,“还记恨上回你挨打他没出头那个事?”
  小和尚低着头慢吞吞收拾赌具,“老大,他有没有古怪,你心里有数。”
  都只知沙坤是“煞神”一个,但没人知道他极重情义,是个“宁肯兄弟负我,我决不负兄弟”的人。歪脖的钱的确来得蹊跷,从天而降似的,他知道。但歪脖和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从他一穷二白时就跟左跟右,只要不过分出格,沙坤不想疑心。
  这一路,海上风浪不大,船中却波涛汹涌,风雨欲来。
  这些事严冰和寄虹自是不知的。多日来的风平浪静,碧海晴天,令人宛然身处世外桃源,轻松惬意,前路艰险似都忘却了。
  直到一日,两人捧着碎米在船头逗弄海鸥时,被远处直冲云霄的滚滚黑烟惊呆了。
  那是十分遥远的陆地,只能勉强看到海陆相接的一条细细的线,但相距这么远,依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条线的背后翻卷的烟柱,以及底部奔腾的火焰,似将海面都染成赤血之色。
  “那是……什么?”寄虹喃喃地问。
  严冰的声音极其低沉,“希望不是屠城。”
  海风掀起衣襟,寒意侵人。
  在陡然逼近的战火硝烟中,船队抵达白岭。码头乱糟糟的,船队靠岸都无人过问,若这是一支军队,决计可以长驱直入拿下白岭了。
  严冰和寄虹进城更换关书,沙坤带人留守,说:“明早开船,你们就安生在城里待上一夜。”特别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好好利用哟!”寄虹装作没听见,严冰耳根子却热了。
  两人带着十坛酒下船,当熟悉又陌生的城门越来越近,严冰却发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两年前,他将这座城门一步一步抛在身后时,曾经恨恨发誓永不回头。但在青坪的几百个夜晚,他几乎每夜都梦回故土,有时一晌贪欢,有时泪湿枕畔。
  驻足门前,许久不能前行。料峭寒风中,肩头的伤痕似又隐隐作痛。
  寄虹挽起他的手,柔声说:“严冰,你现在不一样了。我陪你,一起走。”
  他缓缓转头,对上她温柔双目。是的,他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她。
  

  ☆、为卿一死生

  
  城门的守军很疲惫的模样,大白天都在打瞌睡,撑起眼皮随便瞄一眼关书就放行了。城里更加萧条,两人一路往衙门去,街上行人寥寥,两旁十室九空,有些房屋倒塌了,野狗在废墟里乱扒。
  严冰经过一处废墟时,郁郁地看了一会。
  寄虹问:“怎么了?”
  他怅然道:“这里原本是包家的南货铺子,当年多昌盛气派的地方。”
  原来是伍薇和包文曾在白岭开的店。寄虹试图从废墟中寻找一些当年的气象,但战争抹去了一切蛛丝马迹。
  好在衙门还在,但已不是当初严冰熟识的同僚。有职无人的情况非常严重,两人费了许多周折才换好关书,抱着不大的希望来到督陶署。
  想不到胡主簿竟仍在此坚守。
  乍然见到两人,他激动得像个孩子,呜呜哭个不停。两人安抚好一阵,他才渐渐平静下来,迫不及待打开故乡的酒,品了一口,忍不住又老泪纵横,“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青坪的味道。”
  严冰寄虹亦觉心酸。
  胡主簿请他们吃饭,掏银子叫衙役去买点下酒菜,衙役跑了半天只买回一点羊头肉,还不够一人份的。胡主簿七拼八凑了几碟咸菜,待客委实寒碜,但已是最好的伙食了。他倒上三杯酒,“如今白岭的食物匮乏得很,你们别嫌弃,陪一陪我这老头子吧。”
  想不到同属大梁,南北境况竟迥异至此。严冰问:“我听说白岭仍在官军辖下,但看这光景,似乎遭过劫难?”
  胡主簿喟叹,“是啊。这边的军队调去支援北方后,渐渐就有流匪拉帮结派,官府压不住,去年攻进城里,杀了好几个官。后来临近的官军增援,流匪就跑了。但……唉,总还有这么一天的。”
  严冰默然。胡主簿说得没错,白岭的守备如此糟糕,一旦匪军来袭,铁定城破人亡。
  胡主簿问起青坪近况,听说家乡依旧安宁,越发思乡情切,连饮数杯,哽咽不止。严冰劝他少喝些,保重身体,他唏嘘道:“我早过了天命之年了,平静了大半辈子,不想临老难得善终。你不用劝,就让我多喝几口吧,谁知道哪天就再也喝不上了。”
  一番话说得严冰寄虹眼圈都红了。严冰抛开戒酒的禁律,陪胡主簿喝了几杯,寄虹没有阻止,反而同饮作陪。
  这次之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活着相聚了。
  饭后,胡主簿提醒说:“不要久待,据说前几日金胡子又打了一个胜仗,距这里也就两百里地,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辞别胡主簿,严冰带寄虹往城北去,她问:“这是去哪里?”
  严冰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去看一看还在不在。”
  走到一处大宅子前头,他停下脚步,舒了口气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在。”
  寄虹抬头,门上破败的匾额镏金的大字已经褪色,但依稀能辨认出“严府”两字的痕迹。她惊讶地望向严冰,原来这里是他的家。
  砖瓦有部分已经脱落,大门紧闭,栓着生锈的铁锁,封条的印迹渗进门上的伤痕。严冰抚门追昔,百感交集。
  曾经的灾祸与如今的战争叠加之下,严府依旧屹立不倒。
  遗憾的是,两人进不了门。严冰只能围着院墙追忆旧日时光,走了一圈又一圈,絮絮地跟寄虹讲述发生在墙里的点点滴滴,有少年时的糗事,也有青年时的乐事,但没有抄家时的事。
  再次回到这里,他发觉,过去那些痛楚,他能够学着遗忘了。
  寄虹跟随他的脚印,柔顺地聆听。左边沧桑的墙里是过去的他,右边低沉的声音里是现在的他,两个他奇妙地在她的心中合二为一了。
  严冰说:“我还想去祭拜一下父母。”
  寄虹没多想,脱口说:“我陪你去。”
  他眼神一跳,探究地看她一眼。
  她突然明白过来,那不等于自认是严家……儿媳了吗?不禁有些羞窘,“我不是……那个意思……”
  严冰“哦”了一声,收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
  大概是下葬时太过仓促的缘故,严家的墓地并不若寄虹想象中奢侈。她远远看着严冰在墓前端端正正地磕头,然后以酒祭洒,日暮西山,将青松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淹没了他的容颜。
  她忽然忆起很久之前,陪她偷偷进入霍宅的严冰,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中,多半是哭过的。
  那时的他,想起了什么?是同样被抄的家宅,还是同样离世的亲人?
  她心中忽然一片汪洋。
  两年了,这是严冰第一次祭拜父母。在船上的时候,他攒了好多好多话要对他们说,但到了这里,只剩一句话,“儿子很……好……”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风在耳边盘旋,宛若低泣。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转头,柔软的小手恰好抚过他的眼下,抹去一道湿意。
  寄虹温柔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严冰顿时石化了,好半天才回魂,急忙拉起已经敬完酒的寄虹,“你、你、你……什么……意思?”
  她眼波横斜,“不懂啊——那就算了。”
  “可你刚才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寄虹娇嗔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说这话时双颊一片红云。
  严冰若再听不明白就该自刎谢罪了。他欣喜若狂,冲口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古怪的表白场所和最没意思的表白情话了。
  回到码头,昏暗夜色里沙坤都能看出两人不同寻常的喜色。“哈哈哈,大天白日的也拿下啦,行啊兄弟!来说说说说!”
  严冰那叫一个窘,“不是你想的那样……上船吧。”
  岸边水浅,大船不能直接停靠,抛锚在稍远的深水区,来往需用小船接送。沙坤却拦着严冰不叫上船,非要听个究竟。
  寄虹登上小船,解开缆绳,假装不知两人为何纠缠,只招呼道:“还不上船?我可不等了哟。”
  严冰急忙往这边走,却被沙坤一拉,他头都没回不打算理会,却听沙坤说:“听见没?什么声音?”
  严冰愣了下,回头看他眸中戏谑一扫而空,神情陡然变得严肃,不由凝神细听。
  万籁俱寂,虫鸣水声俱都偃旗息鼓,四野竟不闻一丝声响,叫人隐隐发怵。
  严冰敛了笑容,低声问:“你听见什么了?”
  沙坤没有答话,只向南指了一下,做了个噤声仔细听的手势。
  严冰向南边望去,黑沉沉的夜里不见丁点灯光。今夜的风似乎大得出奇,从南边席卷而来,劲风里隐约裹着不易察觉的雷霆之声。
  沙坤突然大叫一声,“不好!”中了邪一样跳起来,一把拽起严冰往小船狂奔,一边跑一边冲大船高喊,“起锚!快起锚!有匪……”
  不用听后面的话,所有人都看到旋风般疾驰而来的匪军。几百黑衣黑马,借着夜色的掩护,顷刻间杀到跟前,雪亮的刀光掀起杀气漫天。
  马蹄声近在咫尺,逃不脱了。
  沙坤猛地将严冰推到船上,顺手操起木浆,左右开弓撂翻最先的追兵,回身朝小船跺了一脚。这一脚着实大力,小船竟被踢离了岸,借着风势向深水漂去。
  严冰寄虹大惊失色,“沙坤!”倾身来拉,沙坤厉喝:“都他奶奶的给我滚!谁敢上来我先劈了他!”这话不止是说给严冰寄虹的,还有大船上的兄弟。船上有黄金,死也不能叫匪军登船。
  小和尚的声音随着猎猎风声传来,“老大——扯了——”尾音带着哭腔。
  “扯了”是走船的行话,意思是“我们走了”。这是沙坤早就交待过的,危急之时,保黄金,弃人。
  沙坤返身独对数百匪军,横浆于胸,声震九霄,“来啊!冲老子来!”
  大队疾冲近前,忽地兵分两路,一队将沙坤团团围住,黑风银光瞬间将其淹没。
  另一队策马入河,直扑小船。严冰奋力划桨,但单浆作用有限,匪兵行动极快,眨眼间便追上小船,当先一人从马上跃起,竟要径直跳上船尾。严冰抡起木浆狠狠扫过去,料想他必然躲闪,定会掉落水中。不料那大汉悍勇非常,居然不躲不闪,拼着腿断骨折跳到了船上。
  严冰一愣神间,被他和身扑倒,连人带浆仰摔在地,刀光一闪,直冲脖颈而来。危急关头,他双手猛然握住刀锋,将刀刃挡在脖颈寸许之处。大汉拼力下压,严冰拼力推挡,鲜血一滴一滴渗出,而刀刃一分一分逼近。
  寄虹还来不及援救严冰,第二个匪兵已经跃上船来,她急中生智,拽住盘在船尾的缆绳一抖,那小个子刚好踩在缆绳上,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水里。但他十分灵活,枪尖一点,翻个跟头,竟顺势朝寄虹刺来。
  寄虹大惊,就地一滚,虽堪堪躲过,却已被逼入死角,那枪尖如附骨之蛆,直刺咽喉,她背后即是舱板,避无可避,刹那间心脏都停止跳动。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严冰暴喝一声,紧接着眼前青影一闪,带着那两团黑影翻出船外。
  他看到寄虹遇险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在电光火石间推开刀锋,抱着那大汉撞到小个子身上,同归于尽的打法。
  寄虹失声尖叫,伸手去捞,却抓了个空。青衫一角从她指缝间滑过,击碎水中一弯残月。
  白月分而复合,却已染成赤红。
  

  ☆、慷慨赴危城

  
  同样的月光斜照入青坪一扇半开的窗中,映出床上的寄云不安稳的睡容。
  她翻来转去,忽地惊醒,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梦里寄虹被张牙舞爪的妖怪捉走的情景那么真切,叫她心悸不已。
  呆坐了会,她披衣下床,点起蜡烛。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并不能驱散黑暗,却映得她的面颊更显苍白。
  最近总是这样,睡到半夜常常惊醒,独对青灯枯坐到天亮。梦都是噩梦,就像她的婚姻,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蜡烛一分一分矮下去,头疼惯例攀上来。她倚在床头,并不动弹。无能为力,唯有逆来顺受而已。
  恍惚间,隐约有乐声幽微入耳,十分熟悉。她心头一跳,直起身子聆听,果然是埙声,从隔壁院中飘来,沁人心脾。
  那是她教给宝宝和天天的儿歌,不知何时被姚晟偷偷习得。虽不甚娴熟,但曲由心生,本来喜洋洋的儿歌,他却吹得平和舒缓,饱含情意。
  儿歌很短,结束后再从头,反反复复,绵绵不绝。她阖上眼睛,心绪渐空,不知不觉酣然入眠。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一觉无梦到天明。醒时天刚蒙蒙亮,宝宝还睡着,这夜难得没有哭醒。寄云看着她皱着的小脸,不觉抚上小腹。
  心里千回百折,坐不住,便去打扫院子。都说春风叫醒花蕾,可一夜风过,总不免红残绿殒,花与人概莫能外。
  竹扫帚在地上划出千丝万缕,道道蜿蜒至偏门。门闩横亘,将她与昨夜的吹埙人隔成两个世界。
  她怔怔地出了会神,门板忽然一动,那边温厚的声音轻轻传来,“寄云?又没睡好么?”
  一句话差点令她落下泪来,许久许久没有人关心过她了。抬手按上门闩,却又停住。何去何从,并不是她能随心所欲的事。
  姚晟没有听到回答,沉默片刻,真挚地开口,“如果是因为我,莫要烦恼。我知道这对你非常非常艰难,但你只要一句话,剩下的都让我来担。我担得起,也等得起,你肯不肯相信我?肯不肯……”他的声音低下去,期盼却浓烈起来,“……肯不肯,把你交给我?”
  寄云捂住嘴,把呜咽都堵在喉咙里。门闩未锁,只需要轻轻一拨,她就能从这个牢笼挣脱。
  只需要轻轻一拨。
  但她掐着门闩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攥得指节发白,最终却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彷徨。一大早去到霍记,等姚晟到时,她已经盘点完帐目收拾好东西。把所有自己经手的账目一一交待给他,他听得狐疑,“你身体不舒服么?想休息几天?”
  她深深望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姚晟的脸色顷刻灰暗下去,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清晨的时候,虽然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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