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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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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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官府修建河渠,小满爹与月唤爹被征为民夫,二人离家数日,从秋汛过后一直修到立冬之时,眼见将要完工之时,忽然一日,修好的堤坝塌陷,正在堤上干活的数百民夫被大浪冲走无数,小满爹和月唤爹也在其中。小满爹会水,月唤爹却是旱鸭子。
  小满爹拼了全身力气,将月唤爹死死拉住,游水送到河岸边。月唤爹得救,他自己却因为力尽,全身冻得失去知觉,无力上岸,终被河水卷走,到头来,连尸首都未寻到。自那以后,每年到结义兄弟的忌日,月唤爹必要跑百十里路,去那河边哭上一场,烧上月唤娘亲手折的纸钱一堆。
  月唤爹的一条命全是结义兄弟给的,结义兄弟不在了,他一个人就养活了钟龙两家人。小满爹死时,小满尚未满五岁,小满娘大病一场,霜降和腊八年幼,家中尚有田地要种,小满无人看管,钟家便将小满接来,养在家里。
  小满十岁那年,娘又死了。霜降守孝满三年,恰好到了十七八岁,便嫁与月唤大哥做了媳妇。其实月唤大哥看中的六娘子的娘家侄女儿,初初并不愿娶霜降为妻,被他爹打骂痛诉一顿后,无奈屈从了。霜降性子厉害,一个不顺心便要哭天喊地,两口子每每吵闹,月唤爹便要拿棍子绳子去打自家儿子,月唤大嫂再怎么无理取闹,钟家两公婆也忍着让着,日子将就过着。月唤爹别说忍让,便是儿媳要他的一条老命,他也得给,谁让人家爹是救命恩人呢。
  小满的哥哥腊八腿有残疾,加上家徒四壁,年过二十却娶不上媳妇,也还是月唤爹带上两个儿子种田外加做帮工,闲时给人看风水,存下银钱,给他风风光光地娶了一个模样儿还过得去的老婆。
  待到腊八两口子生养了小娃娃后,小满即被他哥嫂接回龙家带小娃娃去了。因霜降三天两头地替兄弟哭穷,钟家就时不时地送些银钱去给腊八养小孩子。这也是月唤家有田地许多,一家子人一年忙到头,却始终过不上富裕日子的缘由。
  小满自不会把家长里短、霜降在钟家称王称霸的事情都细说出来,只把钟龙两家的交好的这一番缘由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一屋子的人都已听得唏嘘不已,温家老太太更是流了两行老泪出来,说:“你兄妹三人父母早丧,都是苦命孩子,但能有钟家一家子人的援手接济,却又是你们的好命了。当真是,比那戏文还要感人肺腑……”
  小满却不爱听这话。从前钟家的四邻八舍也好,龙家的左邻右舍也好,诸人无不这样说,说什么钟家人忒仁善老实有良心,说要不是钟家人,她龙家三兄妹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田地云云。
  所以小满每一听到这些话,心里便要冷笑几声:若不是她爹为了救结义兄弟,自家先逃了命,要人家援手接济的,还不定是谁家呢。心里这般想着,嘴上说道:“谁说不是呢。我是把钟家大伯当做自己的爹爹,将月唤姐当成自己亲姐姐看待的……可惜如今却是连见姐姐一面都不容易。”
  老太太心善,对她怜惜不已,因道:“你想你姐姐,来便是了。我年纪大了,爱热闹,你和你姐姐两个都来陪我说说话,我老人家心里也高兴。”将小满左看右看,又笑道,“你以后就别回去了,留在咱们家,给我老太太作伴得了。”
  小满几乎要跳起来,两眼发亮,紧握住老太太的手:“那我可就把老太太的话当真了!”
  老太太笑道:“乖孩子,我老太太不会诓你。”
  月唤见小满得了老太太的欢心,自然也替她高兴。
  从老太太处请安毕,小满自跟了月唤回去。路上头,悄悄抬手,将头上老太太为她簪上的一枚金钗摸了又摸,钗头上有一颗龙眼核般大小的珠子,极是稀罕。她不用看也知道,珠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必定有着言语难以描述的亮丽光华。
  小满对这金钗摸了又摸,心内喜悦万分,与月唤商量道:“月唤姐,我这一回便住到下月,下月大伯过生日,我同你一起回家去。我嫂子即便生气,我也有话回她。”
  月唤无可无不可,道:“也好。”忽然又想起一事,道,“他们待你还是那样?”
  一提起腊八两口子,小满就来气,冷笑道:“带大一个,又生一个。一年一个,一个接一个。我这几年,什么事情都不做,净跟小娃娃的尿布打交道了,跟我上辈子欠他家的一样。”说着就红了眼圈,“没有父母,我在自家反倒像是做客,话不敢多说一句,动不动还要看他两个的冷脸……反而是在你家自在得多,说话吃饭,都不受拘束。可惜你嫁了人,出了门子,我嫂子就更加不愿让我去你家走动啦。”
  月唤为她难过,柔声道:“你哥嫂人都不坏,就是心眼小了些。待你将来嫁了人,离了他们就好了。”
  小满又抬手触了触头上金钗。金钗沉甸甸的,但觉心里安定了些,笑道:“瞧我,好不容易跟了你来,心里高兴都来不及,净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
  行至花园里的荷花池旁边时,月唤见前头的鹅卵石小径的尽头立着一人,那人斜倚着一株银杏树,正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天。月唤噗嗤一乐,脚步更轻,快步向他走去,李大娘也笑道:“真是……又巴巴地在这里截人。”
  小满自见了他的身影时,心底悄悄就是一喜,正要上前去唤他一声姐夫时,手已被李大娘拉住。李大娘笑道:“五爷等在这里,怕是有话要与姨娘说,咱们跟在后面一同走,叫他们说话去。”
  凤楼看月唤过去,笑道:“怎么话说了这么久,等你这半天。”按着他一贯做派,即刻便要上来拉小手的,转眼见小满笑吟吟地跟在后头不远处,遂无奈作罢。
  月唤笑着睨他:“谁要你等着了?”说话时,恰好一阵风吹过,发丝拂面,月唤觉得有点痒,嘟起嘴唇,“呼”地一下,把发丝重又吹走。凤楼便看着她笑。
  落日西沉,月出东山,黄昏的余晖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月唤抬脚去踩凤楼的影子,凤楼啧了一声,屈指去弹的她的额头,弹了两下,手落下时,已将她的一条纤细手腕子攥在了手中。
  小满远远跟在后头,看这一对少年夫妻旁若无人地执手而语,情致缠绵,人渐渐的便有些痴了。心道,若是将来某一日,我若能叫他也这样待我,和我这样说话,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我,就是死,也值了。


第92章 22。9。28
  因为有小满在,月唤不愿在人前与他这般亲近,悄悄啐他,抬手往他胳膊上用力一拧。凤楼倒吸一口凉气,伸手便去搔她痒痒。她最怕这一招,凤楼的手还没到,她就觉得已经痒到心里头去了,一面咯咯发笑,护住腰窝,一面抬手往天上一指,张口叫道:“急急如律令,定!”
  凤楼身形登时定住,一动也不再动,口中惨呼:“仙姑饶命!小生知错,小生再也不敢放肆了,求仙姑快些解了小生身上的咒语!”
  月唤怕这咒语还不牢靠,朝天竖起手指,又叫:“定定定!”
  凤楼保持着伸手去搔她痒痒的姿势,哀求道:“仙姑——仙姑——”
  月唤仰头,用眼梢的一点白斜视他:“啊哟,胡乱叫什么?谁是你仙姑?”
  凤楼定睛仔细一瞅:“罪过罪过,是小生莽撞了,一时不察,竟致误认,把个小小仙女错看成了仙姑。”遂改口道,“求小仙女、小仙子饶命,小生知错还不成么……”
  月唤柳眉倒竖,一双眼圆睁着使劲瞪住他:“本仙子问你,本仙子发怒,你怕不怕?你怕不怕?哼,惹恼了本仙子,一个葫芦把你给收了去,把你变作一株花木,种在深山老林,叫你一辈子不得动一步!”
  凤楼大为害怕,求饶道:“求小仙子、求小仙子发发善心,莫要收了小生去。实不相瞒,小生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的人都靠着小生养活……旁人倒也罢了,只是家中有个二千金,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月唤道:“哼,我问你,若是饶了你这一遭,往后你可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可还会再来搔本仙子的痒痒?”
  凤楼一脸谄笑,恬不知耻道:“哪敢,小生再也不敢了,仙子放心就是。哎呀,不好了,小生再也支撑不住了,眼见得要倒到仙子身上了,小仙子,快,快来搀小生一把……哎呀,小仙子身上好香……”
  月唤道:“好好好,你别催本仙子,让本仙子想一想,怎么才能解开这咒语,好像是……”
  凤楼一面悄悄往她身上靠,一面嬉皮笑脸教她道:“小仙子若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解咒的办法,便是往小生脸上吹一口仙气儿也使得,再香上一记嘴巴,那就更好了,小生也就死而无怨了……”
  李大娘牵着小满的手正走着,忽听四春偷偷笑出了声,便也撑不住笑了,笑毕,却又斥责四春:“你笑个什么,小孩子家家的,懂个什么。”
  四春捧着宽脸,痴痴迷迷地说了一句:“我怎么不懂,我过年就十四岁啦。唉,咱们姨娘和五爷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李大娘心里叹一口气:要是真正夫妻,倒也好了。
  四春又笑眯眯道:“将来,我也要找个像个五爷那样的相公。我呢,我就学姨娘,做五爷和姨娘那样的夫妻,这样的日子,一辈子都过不厌。”
  李大娘便取笑她:“小小年纪,相公娘子挂在嘴边,也不怕人家笑话。”看前面两个人又闹到了一处,忍不住发笑道,“谁家的夫妻像他们这样?他们这样的,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也是头一回见识到。两个人说出来的话,跟那书本子上才子佳人吟的诗儿词儿似的,换成是我,打死也想不出一句来。”
  四春说:“我要是五爷,也喜欢姨娘这样的娘子;我要是姨娘呢,也要嫁给五爷这样的相公。”
  李大娘将四春的脸看了一看,笑道,“哟,你也想嫁五爷这样的?就你这一张宽脸,我看难。”
  回到居处,李大娘叫静好摆饭上桌,又吩咐四春沏茶上去。小满把小包袱往四春怀里一放,即刻就要追随月唤去正屋用饭,转眼又被李大娘给扯住。李大娘笑吟吟道:“五爷也在,龙姑娘怎么能够同桌?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让人说我们温家不懂礼数?我们倒也罢了,于姑娘名声可是大大的有碍。说不得,只好委屈姑娘,留在厢房独自用饭罢。”
  小满垂首,委委屈屈道:“我也明白,只是我和月唤姐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五爷若是一直都在,那我便是和月唤姐一起说说话都不能够了么?”
  李大娘笑道:“龙姑娘明白就好。”又道,“五爷明天出去,一天都不在,姑娘有话,留到明天再说罢。”
  及至进了厢房,李大娘替她收拾好床铺,再去厨房亲自替她端来饭菜。小满一看,小菜也有四碟,色面看上去还好,却没有大荤,尽是些青菜豆腐,鸡蛋小鱼。她不知道这是李大娘故意如此冷待她,心里头却对月唤恼恨了起来。话说得好听,将我接到温家来,却连正屋也不得进去,叫我吃这些菜,住婢仆们的屋子,看她们的脸色,这是将我看成打秋风的穷亲戚了么?
  正屋内,静好与四春端来饭菜,又沏上一壶清茶,凤楼与月唤净手坐下用饭。月唤不见小满,忙问李大娘:“小满呢?”
  李大娘笑道:“龙姑娘说五爷在,不愿意过来,要留在厢房里和我一起用饭呢。”
  月唤想想,似乎有些不妥,小满好歹是她娘家客人,打发她与家下人等一起用饭却是有些不好。但凤楼在此,却也无法,总不能叫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与凤楼同桌用饭。左右为难之下,只得道:“罢了。只好如此了,她爱吃红烧鱼,你去和厨房说一声,别忘了。”
  李大娘一笑:“放心,不会委屈了龙姑娘。”
  饭罢,凤楼去洗漱,月唤一时无事,便坐在灯下练字,忽见小满推开房门,唤了一声:“月唤姐。我进来了。”
  月唤一喜,忙停笔,道:“快来。”
  小满已将银红色新衣换成一身雪青色的半旧家常衣裳,只是头上金却还没舍得取下,仍旧沉甸甸地压在发髻上。月唤招呼她在身畔坐下,拉了她的手道:“饭用好了么?累不累?怎么不早些歇息?”
  小满左右看看:“姐夫不在么?”
  月唤道:“管他做什么?今天他在,咱们姐妹都不能好好说话,等明天他出门,我带你去花园里——”还要再说下去,小满却已梦游似的在屋子里打起了转转。
  小满看看八宝格上的摆设,摸一摸雕花窗上纹饰,瞧一瞧月唤放首饰的珠宝匣子,端详端详红漆描金的樟木箱笼,伸手取过梳妆台上的铜镜,对镜照了一照,对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喃喃道:“我从前在家里无事时,时常想月唤姐你在温家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住什么样的屋子,而屋子里又是什么样的装饰摆设?
  “今天一看,和我想的全然不同。我从前傻得要命……以为新衣裳必定要大红大绿才好看;以为有钱人家的女子,必定是从里到外一身新衣,家具摆设必定是崭新铮亮;衣衫也好,摆设也罢,用旧了便扔,重新再买新的回来;有钱人的家中,必定是牛羊成群,米谷满仓,家中到处都是金银锭子……月唤姐,你说我可笑不可笑?”
  月唤笑道:“我从前还不是和你一样,活到十七岁,都未出过小灯镇一步。”
  小满道:“不。月唤姐,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和我再不相同了……你和他,和姐夫走在一起时,谁也看不出你是小灯镇出身,谁也不晓得你原本和我一样是穷家小户的女孩儿。”
  月唤道:“小满,你是怎么了?我怎么听不懂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小满放下铜镜,坐到月唤身畔,把头靠在月唤肩上,轻轻叹息一声:“我还时常想,姐夫不知待我月唤姐如何,不知我月唤姐每天都和姐夫说什么样的话,可会像我哥嫂那样时有争吵……”复又叹一口气,“我和你的境况,如今是一个天一个地啦。你和姐夫做了恩爱夫妻,我在家里听哥嫂呼喝,看他们的脸色,什么时候,我能离了哥嫂,和你守在一起就好啦……”
  月唤正要宽慰她两句,却见四春急急进了屋子,笑道:“原来龙姐姐在这里!我见你在屋子里这么久都不出来,也没个声音,还当怎么回事,进去一看,竟然没人,却原来在这里和我们姨娘说话。倒吓我老大一跳。”
  小满面上笑笑的,话里带刺道:“找我做什么?我在这里陪月唤姐说话呢。你有什么好吓的?我会走丢了不成?等话说完了,我自会回去。”
  四春赔笑道:“姨娘今天累了,要早些歇息,请龙姐姐也早些回去洗漱歇了罢。”
  月唤与小满笑道:“她也是一番好心。”转头吩咐四春,“不妨事,我再说几句话,就放你龙姐姐回去歇息。”
  李大娘躲在门外,见四春请小满不出,不由得暗暗叫苦,她知道月唤与小满姐妹情深,不想在月唤面前做这恶人,便支使四春去请小满出来。四春到底年纪小,对月唤向来言听计从,被月唤一说,当下应了一个是,转身就要往外走。李大娘心道,少不得我亲自出马了,遂挑起门帘,进了屋子,满面带笑道:“龙姑娘,给你烧的洗澡水都冷啦,快去洗漱罢,等一时再过来说话也是一样。”
  小满越发来气,面上却笑嘻嘻地撒娇撒痴,头钻到月唤怀中,扯着她的衣袖,道:“姐姐,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就像从前那样。”
  李大娘听她说出这话,当下干笑了几声,心内鄙夷万分,将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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