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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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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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茂却已淡定的转身离开了。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依稀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略有些失神。
    她进殿时,徐思尚未离开。母女二人四目相对,心中俱都万语千言无从说起。
    还是徐思先回过神来,道,“进去看看吧。”
    如意应“是”,两步后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给徐思跪下。
    徐思看着她,如意便道,“……行装已收拾好了,今日入宫,也是想向阿娘辞行。”
    徐思眼中泪水骤然就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将即将出口的话尽都咽下去,只道,“好。”又请声道,“去和二郎好好说一说吧。”
    如意便安静的给徐思磕了个头,起身进屋了。
    萧怀朔却已经睡下了。
    他确实是病了,面色憔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越衬得皮肤堆雪般白,眉眼墨染般黑。
    这并不是如意第一次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他幼时惧怕雷鸣,三四岁了,遇到盛夏暴雨,也还是非要挤到如意怀里才肯哼哼唧唧的委屈的睡下。那时他生得唇红齿白,雪团子一般。
    如意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记事。外头暴雨倾盆,他睫毛上带着未干的眼泪,睡中依旧不时发出委屈的鼻音,还非要抓着她的手才肯午睡的模样,就是如意人生最早的记忆。
    大概正因她记忆里这最初的模样,不管日后萧怀朔怎么霸道、蛮横、手腕高妙,她潜意识里依旧当他年幼、娇弱,需要被保护。
    可其实那时他还经常欺负她,也不知她为什么会生出要保护他的自觉。
    他身上虚汗出得厉害,溻透了衣衫,睡得很不安稳。侍疾的婢女跪在床边为他擦拭,他紧皱着眉头,躁动不安。然而疲乏困倦,偏偏醒不过来。
    他确实自幼睡时就厌恶旁人接近。
    如意见他显然已发了噩梦,便从侍女手中接了帕子,自己替他擦拭。
    他果然缓缓的便安稳下来,仿佛睡中也能知道是谁在身旁一般。
    如意一直守到近晌。
    萧怀朔一直没醒。
    如意确实想遵从徐思的愿望,离开之前同萧怀朔好好谈一谈。但眼下的情形,恐怕是做不到了。
    她便起身要离开。
    衣袖却被牵住了。
    她回过头去,果然是萧怀朔牵住了她。他疲倦的睁开眼睛,见如意就在跟前,却并没有十分意外。
    他依旧憔悴着,目光疲倦的看着她,透出些病中才有的示弱。衣衫尽都被虚汗浸透了,身上烫人的热度却并没有褪去。
    如意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将他的手臂塞回到被子里。重又坐下来。
    先前不经意的示弱显然令萧怀朔感到难堪。如意坐回去之后,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且闭目养神。
    恰外头送药进来,侍女上前轻声道,“陛下,该吃药了。”
    他只厌烦的挥手,几乎将侍女手上药盏打翻。
    所幸如意适时接了过来。
    她也并不迁就他,只对侍女道,“扶陛下坐起来吧。”
    萧怀朔一滞,却还是不情不愿的乖乖任人扶了靠在隐囊上半倒着。
    如意便将勺子取出来,药盏递过去。
    萧怀朔仄仄的接过来,一气饮尽了,松手将药盏胡乱一丢。如意拈了蜜饯递过去,他先是恨恼她得寸进尺,待要反抗,然而张嘴尝到甜味,正是他急需的,那气恼便无以为继,默不作声的就势含住了。
    只这些动作,便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他复又疲倦欲睡,却不甘心,到底还是强撑着力气,道,“阿娘让你来?”
    如意道,“是。”
    他眼中便卷上水汽来。片刻后,才倦倦却强硬道,“……阿娘小题大做了,我只是偶然染了些风寒。”
    这还是如意头一次看到他逞强的模样。看着他眼下的状况,她也根本就无法不顾及他的心情和病情,便不做声。
    萧怀朔又道,“天太冷了,我还得主持祭祀。在斋堂里沐浴完,头发总干不透,出门风一吹……”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解释……因头脑昏沉,越想说明白,听上去就越像辩解。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终于闭上了嘴。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我很难受……你扶我躺下吧。”
    如意令侍女上前,他便又牵住了她的衣袖,垂着眸子不做声。
    却安静的任由摆布。
    侍女扶他躺好了,他依旧不松手。如意望着他,终还是说道,“再睡会儿吧,我等你睡醒再走。”
    他这才又沉沉的睡过去。
    然而如意不过略一掣衣袖,他便又从睡中疲倦的抬眼。分明就不曾睡安稳。
    如意便不再尝试。
    因如意在,午饭时他虽依旧在半梦半醒之间,依旧吃下去不少东西。喂药也十分顺利。
    后半晌,他身上热度终于稍稍降了些,脸上能看出些血色了。

  ☆、第九十八章 (三)

他其实已经醒了,却依旧闭着眼睛装睡。
    先前仗着自己病了,知道必定能留住如意,兼这阵子受的委屈多了,也赌气想让别人迁就自己一回,故而安心的只管昏睡养足精神。此刻也许是精力恢复过来了,诸般烦恼便再度涌上心头。
    他知道这是个难解的局。若他非要一意孤行,如最终只能顺从他。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大概就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可若他不去强求,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得不到。事到如今却要他放弃,他又怎么甘心?
    他正胡思乱想,忽察觉到如意起身,立刻便睁开眼睛望向她。
    他目光清明中带着焦急,分明是已彻底清醒了。如意当然随即就意识到了,却也没问什么,只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好些了吗?”
    萧怀朔懵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道,“……还有些头晕。”
    睡得久了,声音难免有些低哑。
    如意示意宫娥去禀告徐思并传太医进来,又问他,“要喝水吗?”
    萧怀朔便记起自己是病人,病人是有刁蛮任性的特权的,便道,“嘴里苦,要喝蜂蜜水。”
    如意便令人扶他起来,端起茶盏试了试冷热,递给他。萧怀朔见那茶盏旁搁的银匙,便记起自己睡得昏沉时,如意喂过他蜂蜜水。摇头道,“我手抖,端不住。”
    如意便又唤侍女来喂他,他心里烦躁,却压抑住了,委屈道,“……我病了。”
    如意分明忍耐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回去,亲自给他喂水。
    那银匙浅而窄,极容易洒出来,如意不得不坐得近一些。萧怀朔嗅到她身上浅香,便生亲近之心,不由自主的凝视她的眼睛。如意却无动于衷,目光克制而淡漠。萧怀朔猛的跌回现实,不由就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便也垂了眸子,沉着脸不肯看如意。然而那似有若无的馨香不停的扰动他的心志,令他目光无处安放。她捏在匙柄上的手指仿佛在揉捏他的心脏。明明是期待已久的亲密,却令他烦乱不已。
    他终于忍不住扭头拒绝,生硬道,“已经够了。”
    如意便起身搁回茶盏。
    太医们已候在门外了。萧怀朔便道,“你先出去吧。”
    如意点头,便要离开。
    萧怀朔见她背影,不由又道,“我还有话同你说,你在外面等,别走。”
    如意停住脚步,片刻后,道,“嗯。”
    她守了萧怀朔一整天,也觉着困倦。从寝殿里出来,便自去梳洗整理。见萧怀朔殿中依旧有人进出,想了想还是不急着回去。这一年来她辗转颠簸,少有此刻这般清闲无事的时候。抬头瞧见后院儿梅花含苞待放,精巧可爱,又见雀子跃上梅枝。明明是常见常有的景色,她却忽就觉着怀念。心想这样的梅花,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见了吧。
    她便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外头风紧,吹得枝桠幽响。人稍待一会儿,耳尖都吹疼了。侍女见她久立不归,便上前帮她戴上兜帽,问道,“可要折一枝进屋?”
    如意道,“……好好的,折它回去做什么。”
    便要回殿里。回头却正见徐思停步在门旁看她,却是同她看梅花时相近的目光。她心里便又难受起来,拾步上前行礼。
    徐思抬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只是看着她。
    如意被她看得难受,便问,“您看什么啊。”
    徐思道,“多看一眼,日后就见得少了。”
    如意喉中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徐思又道,“若你们还跟小时候那样就……”然而说到一半便又摇头,道,“还是长大了好。长大了,不管到哪里、做什么,都能过得好好的。不用再仰人鼻息,也不必依傍谁,自己就能独当一面,多好。”
    如意强忍着哽咽点头。
    徐思却先忍不住红了眼圈,将如意揽到怀里。
    她才从萧怀朔那里回来。
    她比谁都更想将如意留下,更想如意能回心转意,毕竟屋里病着的那个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如意必定就依从了。可正因为如此,她才一定不能开口。她耗尽心血将如意养大成人,若在此刻不能坚守原则,她所教导给如意的一切就都将崩坍,到头来她也不过是和萧守业一样冠冕堂皇的人罢了。
    她到底还是将如意推开,为如意拭去眼泪,推着她转身,轻轻一拍她的脊背,道,“去和二郎好好说说吧。”
    如意背对着她站着。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徐思果然还在看着她。
    如意何尝不明白萧怀朔这一病究竟意味着什么,何尝不明白徐思在受怎样的煎熬。
    有那么一瞬她想问徐思,她该怎么办。可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她便屈膝向徐思行礼道别,安静的进殿去。
    萧怀朔已梳洗更衣完毕,虽依旧病容苍白,然而仪色端正,不复先前恃病刁难人的模样。
    目光却也不再掩饰,从如意进门起,便专注沉静的凝视着他。那就是男人坦然望向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模样,不带孩子气,也没有负担和枷锁——他确实终于将如意的身份诏告天下,他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欢这个姑娘了。
    如意依旧不同他对视。
    萧怀朔便先开口道,“……遇到阿娘了吗?”
    如意道,“嗯。”
    萧怀朔便又道,“行装收拾好了?”
    如意不由讶异,终于看向他。萧怀朔道,“打算什么时候来向阿娘辞行?”
    如意抿唇不答,萧怀朔便垂眸道,“若不是我病得差点死掉,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离开建康,一辈子都不回来见我了?”
    她不答已是默认,饶是萧怀朔早有准备,也不由恨恼她绝情至此,“原来我竟真该庆幸这一病吗?”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萧怀朔不愿她看出自己的心情,便扭头望着窗外,漆黑的眸子上映了一层明光。
    “我没想病。”他说,“在江宁县,若不是我骑术不精坠了马,你也不会受伤。你的胳膊——每次看到,我心里都懊悔、难受得紧。那时起我便听你的话勤习武艺,风雨不辍。这一年来虽诸事繁杂,但我自觉精力大有长进,可见习武确实是有用的。”
    “所以我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病一场。我没打算仗着生病要挟什么。”
    “就算你要走,也不要紧——你肯定会走啊,这都在意料之中。但只要阿娘在这里,只要你依旧想做你手头的事,你总归是要回来的。”
    “我也没有那么急不可待,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我都能等。从小我就比你更有耐心,也更顽固,你该记得的。”
    “因为我小啊,什么事都要等,我想要的总是先被旁人占住。我又不是头一次从旁人手中夺。”
    “可是你和旁人不一样……我从出生起就和你在一起了,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他终于流露出求而不得的痛苦来,许久没有再说话。他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如意才能明白,最后只道,“你排在前面……有些手段,就算得不到,我也不可能对你施展出来——我心里,你排在我的前面。”
    他说,“我最初的设想中,没有第五让也没有这场风寒。我不想损害你,更不会逼迫你。就算你眼下还没喜欢上我也不要紧,你想远走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你能接受我的那一天。”
    如意没料到他会说这么多,比起这么俯就的耐心解释、表白,他的性子该更傲慢、寡言而霸道些。
    萧怀朔说她不明白,她其实又很明白,他们从小在一起,彼此在对方心中的分量和旁人是不同的。那种感情不辩自明,是他们的本能。他们总是能最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就算是无法互相赞同的想法,也都比旁人互相理解得更透彻。他们的心裸裎相对,陈设在对方面前,不设防备。
    萧怀朔说他的心里,她排在前面。如意没考虑过谁前谁后,但也同样能在紧要关头将马匹让给他,能扑上去为他挡箭。
    可萧怀朔的喜欢却如风暴般,混乱肆虐,将他们过去的感情尽数否定摧毁了。
    她变成了他想要的,他们便不再是对等和坦诚的了。她对他理所当然的“明白”,当然也就不复存在。
    如意无法被他的表白触动,正如她理解不了他的感情。

  ☆、第九區八章 (四)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眼下的局面。
    终还是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怀朔道,“你又何必要问?我若说实话,只会让你更难过。”
    如意道,“我只是想不通,我们明明——”
    萧怀朔便打断她,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正常的姐弟。”可为避免进一步伤害如意,他还是转而说道,“是在横陂村。”
    在追查庄七娘的身世时,如意曾到过横陂村。当日她察觉到翟姑姑的侄儿一家之死和萧怀朔脱不开关系,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萧怀朔道,“决明给你的名单里,有个稳婆姓钱?”
    如意点头,忽就意识到了什么。
    萧怀朔便道,“那人便是翟姑姑的‘侄媳’。是她亲手为阿娘接生,又亲眼见阿爹用你替下了那个男婴。她认出了你肩头胎记,想将我们两个出卖给李斛。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那个时候你就……”
    “嗯,那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萧怀朔道,“我也想过维持现状,可是我做不到。”他说,“——钱婆不止认出了你,还说她的孙子就是当日被替下的男婴,是阿娘的亲骨肉。”
    如意脑中不由一片空白。
    萧怀朔道,“——而我亲手杀了他。”
    如意面色瞬间惨白。她想安慰萧怀朔,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萧怀朔摇了摇头,拉了她的手替她暖着,反过来安慰她道,“所幸他并不是。”他解释道,“那只是钱婆为了骗取富贵而编出来的谎话。被替换掉的男婴确实已经死了——名单里有个叫宽亮的阉人,就是他受命,亲手处理了那个男婴。”
    “但这些都是回到建康后,才慢慢查出来的。”他说,“在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我杀死的,也许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哥哥。”顿了顿,他又说,“我确实想过要维持现状,就当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姐姐,可是……”他顿了顿,道,“我做不到。”
    如意无言以对。她明白这种感受,若萧怀朔没有杀了那个人,他也许还能释然,就当他不曾听说这个秘密。可偏偏他杀了那个人,对徐思的负罪感令他无法释怀,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而如意自始至终都对此一无所知。
    在他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她出于理所当然的亲情自以为是的陪伴在他身旁。而他想必也始终在纠结,该以什么身份接纳她。
    萧怀朔倾身上前,凝视着她的眼眸。
    如意心中混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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