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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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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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攻打台城时李斛也并非没和这少年打过照面,可这次相见却令他心中悚然一惊,一时竟生出了畏难之心。
  他当然不会在阵前赞赏敌人,眉眼一转,便令人向萧怀朔喊话,“吾儿,你老子在此,你阿母甘给我做妾,你为何忤逆不孝!”
  这声音虽大半淹没在战场鼓噪声中,然而到底还是传入那少年耳中。
  李斛见那少年勃然变色,心下得意不已。
  然而那少年并未同他对骂,只唤人来吩咐吩咐两声。片刻后城上守将便将烧的滚烫的黑油顺着云梯倾倒下去,士兵被烫得皮焦肉烂,哀嚎不止。城上扔了火把下去,火势自下而上迅速窜起。数十道云梯半数被毁,着火的士兵四下寻找水源,落河者无数。更多士兵怕被火油波及,争相后逃,彼此践踏。
  李斛见死伤惨重,局面已难以控制,只能收兵。然而后方士兵们畏惧着火乱窜之人将火引来,竟向他们放箭。
  李斛怕萧怀朔趁乱掩杀上来,竟对此放任不制止。
  他在下属掩护下后撤时,不由再度抬头望向城楼。却见萧怀朔也正望向他,那目光如鹰隼,冷漠又锋锐。
  李斛收兵,忽见江上舰船如乌云涌来,船上箭如飞蝗,漫天飞来。军中中箭无数,纷纷如惊兔般无头乱撞。
  这一次舰船上南兵却并非放一波箭便走,竟明目张胆的乘小舟上岸,趁乱掩杀过来。
  李斛麾下士兵士气低迷,且前度攻城死伤惨重,已不敢恋战。眼看着那些近战远不如他们的矮小南兵气焰嚣张的杀将上来。所幸这些人并未深追,只在岸上劫杀一波,便心满意足的收兵回船上去。
  李斛大败回营,见营中伤病疲卒或坐或倚枪,士气低迷悲观,不由羞恼至极。
  夜间独自饮酒消怒。喝过酒却也没忘了带上众将巡视营帐,查看营盘的守卫与戒备——他手下虽多屠城、劫掠之事,然而营规森严,纵然才经历惨败,营盘的守卫也依旧井井有条,并未因此松懈怠慢。
  李斛心情这才稍稍好转。传令分酒肉下去,又亲自往营中探视伤病。
  他是临时起意,士兵们不知他来,便有夜深难眠之人沮丧的说着闲话。
  李斛拐过木栅,便听有人迟疑道,“你说……那个二皇子是不是真会妖术?”
  “听说在牛首山上,萧懋德带了大军去抓他,眼看就要得手了,忽然间半个牛首山坍下来,把萧懋德的大军生生活埋了。后来他走到江宁,萧懋德的手下又追过去,眼看不行了,横溪上忽然有黄龙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把追兵连人带马一并生吞了下去……”
  营中一时静默下来。
  不知是谁又说,“也,也不一定是妖术。我听说,那些皇子皇孙都是天上星宿托生,有龙神保佑……若还没到败的时候,有人敢犯上作乱,就会惹怒龙神……”
  李斛暴怒而已,一斩斩破营地,怒吼道,“把这些妖言惑众的畜生拉出去砍了!”
  待李斛酒醒,才忽的明白过来。然而此刻懊悔已然来不及。
  萧怀朔有龙神护体、命不该绝的流言已传遍了整个营地。士兵们不敢公开议论,然而私底下议论纷纷,军心散乱动摇。
  萧怀朔自城楼上走下,何满舵便迎上前来,道,“李斛派孔蔡率五千人,往宣城的方向去了。”
  萧怀朔停住脚步,道,“宣城?”
  何满舵道,“是。尚未探明李斛的军令,但想来……”
  萧怀朔扶住城墙,静静的沉思,道,“何缯还在李斛手中。”
  当日李斛要南下的消息传来,萧怀猷命何缯前往采石渡戍守。可惜何缯军队未至,李斛便已渡过长江夺下了采石渡。何缯手下军队自投罗网,不成章法的抵抗之后,士卒离散,何缯本人则被俘虏。
  何缯本就是萧怀猷的人,李斛将萧怀猷扶持为皇帝之后,何缯便也暧昧不明的成了李斛的人。
  何满舵不解萧怀朔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只能点头道,“是。”他更关心的却是如意,“孔蔡此去的目的,想来必是南陵。南陵守备薄弱,是否该……”
  萧怀朔摇了摇头,道,“南陵城池坚固,区区五千人马不成威胁。眼下最要紧的是趁势击败李斛,进逼建康。只要能夺下建康,孔蔡自然归降。不必担忧。”
  何满舵迟疑不决,未能作答。
  萧怀朔便道,“我知道你心中所向,但这也是舞阳公主的决意。”
  ——心中所忧虑之事果然发生,他又何尝不动摇?可是,他不能回救。他没有能两全的办法,他亦没有舍弃天下去保护如意周全的觉悟。如果注定必要舍弃一边,他所能做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呼之欲出,又何必胡思乱想,陡然动摇心智?
  他便清空思绪,只全力关注眼下之事,道,“召集诸将到我帐中议事——”
  他手指几乎掐入掌心,面上却无动于衷。片刻后便只留背影给何满舵。
  何满舵几番思忖,脑中忽就一响。他明白萧怀朔何以要提起何缯了——如意曾隐约向他提起过,鸠兹一带活跃的水贼,就是当日采石渡上溃败的散兵——那些人曾都是何缯的麾下。
  ……南陵所需要面临的敌军也许并非只有孔蔡那五千人,还有盘踞在鸠兹的何缯旧部!
  这些人看似不多,可既然他们选择在鸠兹安营扎寨,还能不被官军察觉,想必早已和当地百姓盘根错节——也许这些人本就是鸠兹出身。何缯确实曾是南陵一带的地主豪强。
  若再算上这些……恐怕攻打南陵的军队,便要上万了。
  何满舵只觉得脊背冰凉——南陵的城池和守军当真能抗拒如此多的军队吗?萧怀朔当真就如此冷漠绝情吗?
  南陵,鸠兹。
  绕过一道青山,走不多远,便是茫茫芦苇荡。河滩、洲渚和湖泊尽都淹没在芦苇、荻草之间,只偶尔过一道山坡,能自那坡顶望见芦苇之间的碧水。那水中斑鸠杂居,不知何处传来动静,鸠鸟便成群在水草中飞起,不多时复又隐没在水草中。
  天地苍茫,不知前路。
  顾景楼生性警戒,一路不由四望。终于忍不住对如意道,“此地若要设埋,简直防不胜防。若在秋冬,或者还能一把火烧干净了。如今水草丰茂的时候,还真是无可破解。”
  如意道,“这片荒泽南北六十里,东西二十里。只中间有一片方圆不足五六里的土地被开垦作田庄,有百姓聚居。其余地方尽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和……”她抬鞭一指,“水草。那田庄唤作何家庄,是从西、北两边到南陵的最近的通道。”
  顾景楼沉思片刻,道,“你当真要去?若你先前所说属实,那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鸠兹的水贼和他们同气连枝……你真觉着他们会听你废话?”
  如意道,“不知道,但总得一试。”
  “试不成怎么办?”
  “跑呗。”如意道,“若跑不掉,就只好请你于千军之中取贼首了——你的功夫总不会是吹出来的吧?”
  顾景楼,“我没吹牛,但你也别拿我当神仙啊!”他比了个射箭的手势,“再俊的功夫也一样乱刀砍死、乱箭射死!没听过双拳难敌四手吗?”
  如意哈哈的笑起来,道,“那你就只好努力想想怎么帮着我用嘴皮子完成目标了。”
  她竟没趁机调侃他可以逃走。顾景楼不觉便挺了挺胸,也跟着抿唇一笑。片刻后又觉着哪里不对头——他才是师兄!他才是男人!他才有功业啊!就算是报恩也罢,总之绝对不该是这种小跟班的感觉!
  他心下略感不爽,道,“那就给你镇镇场子吧。”
  如意只笑而不语。

  ☆、84|第七十九章(上)

  远望只见茫茫芦苇荡。曲折的乡间小路的前端几乎始终都隐没在两岸水草之间,却一路都未曾断绝。
  他们沿路前行,渐渐的道路开阔起来。随着水泊和水草渐渐稀疏,大片大片的田地出现在视野中。时近晌午,田中尚有人劳作——麦子扬花抽穗的时候,最少不得灌溉。
  田地的中央可望见隆起的坞壁,它拱卫的村落犹如海中一座小而坚固的岛屿,那“岛”中四角的高台上俱都有人在瞭望,坞壁上有农民穿着简陋的甲胄在巡逻。
  这是一个村子,也是一个坞堡。
  坞堡多见于北方,但其实在南方也并不少有——武装起来的田庄是乱世的必然结果。
  鸠兹一带方圆几十里就只这一个村庄。南陵府说找不到水贼的寨子时,如意就已意识到他们未必是真的找不到,只不过要动一个田庄远比剿灭一群水贼麻烦得多罢了——田庄本身的武装倒也罢了,但田庄的背后往往有一个在本府盘根错节乃至于呼风唤雨的大姓,说不定负责剿匪的官吏本身就和此姓有亲。因此,既然水贼们已消停了,当然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后来如意的调查,也更印证了此事。
  如意一行人在坞壁门前翻身下马。
  如意和顾景楼不由抬头仰望,旁边守门的大胡子正和李兑说话,望见他们便笑道,“够高吧?”
  “高。”如意和顾景楼真心实意的点头,又同时一扭头,问,“这得多高啊?”
  “二丈八。宽也有四丈三,”大胡子得意的炫耀,“比南陵城的城墙都不差什么。早些年有匪兵要劫村,打了四天都没打进来。”
  如意和顾景楼同时一竖大拇指,大胡子便哈哈的笑起来。
  一行人几无阻碍的进了村子,顾景楼见四处都有人同李兑搭话,便低声对如意道,“看起来很熟嘛。”
  如意道,“做生意而已。”
  “他劫你的镖,你还和他们做生意?”
  如意淡定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顾景楼顿了一顿,有些纠结,“……头一次见面时,你帮我付账是因为慧眼识英雄,还是——”
  如意笑道,“有区别吗?”
  顾景楼想了想,略有些郁闷——不论如意当初对他的善意是因为慧眼识英雄还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就此刻的结果而言,好像确实没区别。
  如意看了他一眼,道,“商人讲究广结善缘。当日见你卓然出众,我心中赏识,故而出手相助罢了。”
  顾景楼微微后仰,挑眉一笑,道,“赏识?”
  如意道,“赏识。你若听错了这两个字——无非是因为瞧不起我是个女人罢了。”
  顾景楼争辩道,“我……那怎么就是瞧不起你了?!”
  如意道,“设若我是个男人,初次见面出手相助,你也能误会我是因你年少风流,为你心动意摇了吗?”
  顾景楼脸上一红,挥手将那恶心的画面打散,道,“你……”
  如意道,“正如你碰巧是个男人,我也不过是碰巧生做女人罢了。除此之外,女人和男人之间也没什么区别——才华、性情、家世、财富,你看什么是好的,这世上九成九的人——不论男女——都不会它差。而你碰巧就是这么一个好的,而我碰巧就是那九成九的人中的一个。”
  顾景楼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只沉默不语。
  如意瞧了他一眼,抿唇一笑,总结道,“我也不是非得对一个男人有居心,才会觉着欣赏,才会出手相助,”她伸手指了指顾景楼和自己,又一指李兑和商队众人,“才会和他一起出来做事。”
  顾景楼面红耳赤,片刻后才羞恼道,“……自作多情!”
  如意不由笑出声来。
  顾景楼满脸发烫——他当然听得出来,这件事里自作多情的那个分明是他才对。如意这是在变相的拒绝他,并且她将他的心态揣摩得十分透彻。她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将此事点破,可见是真的不把他放在心上——一般说来,这会儿她有求于他,怎么也该同他虚与委蛇一下才好啊!
  顾景楼越想越是恼火,“大庭广众之下口无遮拦,你就不觉着害羞?”
  如意笑道,“啊,是我说错话了,仔细想来确实羞愧得紧。还请不要同我计较啊。”
  她认错得如此坦率,反而令人不知如何应对了。顾景楼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只瞪了她一眼,丢开她大步去追赶李兑了。
  如意忙道,“可别走远了,还要你帮忙镇场子呢!”
  顾景楼回头呛道,“你不是要我把你当男人吗?自己镇去吧!”
  如意再度失笑出声。
  和顾景楼相处久了,如意已隐约能明白这个人的思路了。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人其实很像。他们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其实大都源于自卑。
  譬如她能同何满舵、李兑这些江湖人士,同商队三教九流之辈和睦相处,却偏偏因琉璃一个眼神就疏而远之。莫非以琉璃的教养,为人处事会比商队那些人更冒犯,更难相处吗?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因为她对琉璃有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羡慕,而琉璃偏偏处处对她表露出嫉妒来,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孤僻敏感的在琉璃跟前挺直脊背,好叫自己看上去光辉灿烂些。就算明知琉璃会被刺激得更加敌视她,也不肯放柔身段——因为她格外在意琉璃的目光,她害怕被琉璃看轻了。
  如意很幸运。徐思和徐仪都有中正平和的内心。他们温柔又明亮,时刻吸引着如意的目光。在这两个人的陪伴和指点下,她很快便从躁动压抑中走出来,才终于能从容的看待她和琉璃的不同。
  也因此,在知道了顾景楼的身世和遭遇之后,她很快便明白顾景楼对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很像,都曾经一度因自卑而敏感。正因为这份敏感,所以顾景楼在落魄中越发傲慢的端着架子,对旁人的轻视睚眦必报。一旦如意对他表露出一些很寻常的善意,他立刻就觉着如意慧眼识英雄,并且出于某种才子佳人的成见,认定了如意对他芳心暗许——是的,如意也是和顾景楼混熟了之后才意识到,顾景楼讨人厌的地方不在于喜欢她,而在于他认定是她在喜欢他。事实上顾景楼可能压根就不怎么喜欢她,他只是误以为如意喜欢他,所以才荣幸并且得意的投桃报李罢了。
  这也并不奇怪——如他这种童年坎坷的少年,是很难放下心防,主动去喜欢上什么人的。只有当别人先喜欢了,他才会适度的打开心防。
  但同样对他表露善意的姑娘恐怕不少,他为什么偏偏只“回报”如意?可能仅仅因为如意是个公主——想必顾景楼在他那个宗室出身的嫡母手里实在受了很多搓摩。就和如意偏偏格外在意琉璃一样,顾景楼他也只和公主过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多攒一些再发的……

  ☆、85|第七十九章(中)

  何家庄议事堂。
  炽白的日光映在土路上,白杨树下浓荫缩成一团。天气燥热。议事堂前值守的士兵瞟一眼蹲在树荫下躲日头的闲人,心中不由怨气丛生,看向对面外来客的目光就没那么耐心友善了。
  这帮外来客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
  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庄子上的住户大都是何家的部曲和佃农,按说何缯有令,他们不敢不遵。但今日庄上青壮却几乎都是采石渡上的逃兵,当日何缯被俘,他们不甘心受叛贼驱使,便在赵大演的谋划下啸营哗变,趁乱逃到鸠兹一带,夺取了何家庄。说来他们都是叛主之辈,今日叛军执掌天下、何缯东山再起,他们心里焉不惴惴?
  不过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大不了再度落草为寇。天下之大,岂无男儿立身之地?因此今日何缯的手令到了,他们反而破罐子破摔起来。对着这些鹰视狼顾的外来客,也就没什么好声气、好脸色了。
  今日来客共七人,三人进屋去同何絾、赵大演说事,剩下四个人——两个在这里同他们套近乎,打探村里的事,另外两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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