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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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 第2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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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湖领命而去。

刘浓捧起茶碗,浅饮一口,看着碧绿的茶汤,脑中却灵光忽闪,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子陡现即逝,剑眉一凝,搁下茶碗,问道:“彦道,若是此女确处庄中,君当何如?”

闻言,袁耽神情蓦然一变,半晌,捧起茶碗深饮一口,团团一揖,沉声道:“诸君皆乃袁耽生死好友,袁耽不敢有瞒,妙光实乃刘并州之女。若妙光真入江南,袁耽定当呈禀谱牒司,为刘并州请命也!”

“难也,难也……”

谢奕已知此事,摇头道:“今非往昔,自至晋室立于江东以来,南渡士族日增不减,注籍自是不难,然若欲复中山刘氏上士门楣,此举,不缔于逆势登天也。”

刘并州乃海内名士,褚裒初闻震惊,随后神情愈发怅然,概然叹道:“唉,独守空城,一阙胡茄却万军,刘并州何等英雄了得!焉知,竟落得身亡族消,而今唯余孤女存世,英雄末路,当如是也……”一顿,看向袁耽:“彦道,无奕所言甚是,此事尚需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

便如谢奕所言,衣冠南渡如过江之鲫,北地世家过江即衰,不衰反胜于昔者,寥寥无几。况且,中山刘氏唯余一介孤女,且被王敦军府定名为流奴,岂能再复上士门楣!

北地倾覆十余载,不知几多门阀世家烟消云散,纵使偷生于南,又不知几许屈身为奴!而此,尚不足以言书,当表者,乃北地流徙之民也……刘浓默然叹息,手指摸索着茶碗边缘,久久未语。

稍徐,袁耽揉了把脸,搓得满脸通红,目光沉凝如水,呼吸却急促如雷,猛地一捶案,怒道:“此皆为胡人之故也,若非胡骑肆掠中原,英雄儿郎岂会潦倒至斯!”

这时,碎湖悄然入内,附耳道:“郎君,乃主母近婢妙戈!奈何,其人却言,若非刘并州之女,便乃华亭刘氏之婢,宁死亦不愿……”

少倾,刘浓捏了捏眉心,暗觉一阵阵刺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思绪冲散,就眼前之事稍作沉吟,心知袁耽对此女用情极深,索性问道:“彦道,暂且不言胡骑。就此事而言,彦道将以何如?若喜此女,莫若聘而娶之?若娶之不得,又当何如?”言罢,深深凝视袁耽。

谢奕与褚裒神情顿变,陈郡袁氏乃上等门阀,而刘妙光现为罪奴,纵使袁耽可为刘妙光注籍,按土断新律,身世清白者可免流奴,赐身庶民。两者,亦若天堑云泥。

此事,袁耽早有所虑,见三位好友投目凝顾,神情颇是担忧,便微微笑了一笑,正了正冠,扫了扫袍角,揽手于眉上,沉沉一揖,朗声道:“袁耽并非忽性中起,人存一世,匆匆百年,草木一发,百日寒暑!瞻箦通竣豁达,抵心不违,终娶陆氏娇女。因而,安知袁耽不可聘而娶之?纵使现下难为,若是妙光愿待,袁耽即便终生不娶,亦当白发谋之!若是妙光不愿,袁耽亦可等得!”

“彦道,岂可如此也……”

“彦道若喜,何不收之为妾,莫要胡言……”

谢奕与褚裒大惊,纷纷劝慰。袁耽却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默然一笑,挺直身子,按膝不语,眼角余光偷偷的掠着室外。

“妙哉!!”

刘浓拍案而起,剑眉飞扬,将袍一撩,两步跨出案席,朝着袁耽深深一揖,朗声道:“彦道,果乃真男儿也,刘浓钦佩!”言罢,朝谢奕与褚裒使了使眼色,拉着二人离去。

待三人一走,室口飘起一截裙摆,黑白相间……

……

是夜,刘浓与陆舒窈温存缠绵之后,斜斜揽着娇妻香肩,将此事告知。

殊不知,俏脸绯红的小仙子闻知后,两把小梳子唰呀唰,突地从刘中郎胸膛上撑起来,双手托着小下巴,喃道:“夫君,言外有音也……”

第三百一十二章情生何起

数日后。

袁耽、褚裒、谢奕告辞离去,褚裒与谢奕回会稽,袁耽走丹阳。

临走时,小谢安嘴巴撅的老高,满脸的不情愿,赖在车辕上,磨磨蹭蹭的不肯入内。直至,陆舒窈带着陆静言与曲静娈来到离亭,小谢安顿时眼神一亮,从车辕上跳下来,系了系颔巾,抖着袖子上前,揖了一揖,从宽袖里摸出两样物事,赠予陆静言与曲静娈。

曲静娈得了一枚琉璃青果,捏在手里把玩。

小谢安揖道:“青果,乃是谢安最喜食之物,而今赠之予君。此果,虽不可食,却莹莹剔透矣。况乎,内中尚有千秋景致。”说着,踏前一步,紧靠着曲静娈,指给她看琉璃内的景致。

曲静娈挑了挑细眉,皱着鼻子仔细一辩,内中铭刻有物,乃是一只振翅小白鹤,逆着阳光端祥时,栩栩如生,直欲脱珠而出。

陆静言得的也是琉璃,乃是个琉璃小人儿,头戴小青冠,身着小月袍,眉清目秀,嘴巴略翘,神气活现的小谢安。

小谢安眯着眼偷瞧陆静言,见陆静言皱着细眉,瞥了瞥嘴,神情不屑,好似欲还他,或是想顺手扔掉,赶紧道:“休得小觊此物,此乃华亭最佳琉璃,价值千……万金难得一购!如若不信,且问美鹤。”说着,朝刘浓嚷道:“美鹤,谢安所言,属实乎?”

刘浓剑眉飞扬、嘴角微翘,看着三个总角小玉人,离别愁怅一时尽去,笑道:“安石乃风流雅士也,秀中清怀,道誉洋溢,所言所行无不发乎于真情,浓溢醇厚,岂会有虚。”

“然也,美鹤所言极是!”

小谢安听得称赞,面色浑然不改,秀丽的眉拔了一拔,负手于背后,挺胸掂腹,漫不经心的仰望苍穹,眼角余光却溜着二女。

陆舒窈眸子一眨,见小谢安好似在等待甚,犹自不肯离去,心中一转,嫣然道:“静言,静娈,来而不往非礼也。情谊若使久长,需得礼尚往来。”

“哦……”

陆静言嘟了嘟嘴,又见那琉璃小谢安确属臻品,不知该回赠以何物,心中好生难定,黑漆漆的眸子滴溜溜乱转,将手一招,唤过小婢,细细一阵吩咐。

曲静娈抛了抛手中青果,漂亮的大眼睛斜回小谢安,心道:‘这厮,定是想谋静娈的宝刀,亦或欲夺静娈的喵儿,岂能让其得逞!奈何,少主母所言在理,当回以何物呢?’皱眉想了一会,走到离亭一侧,摘了枝野梅,对谢安道:“吾乃上将军,汝乃闲云野鹤,特赠汝梅令一枝,愿汝啼唳春秋复冬雪,莫嫌,莫嫌。”

“啊……”

小谢安眉毛皱作一团,愁眉苦脸的抱着梅枝,愣愣的问:“敢问上将军,何乃梅令也?”

小静言怔了一下,随后,不屑的答道:“梅令即是梅令,何言恁多?从军于帐,见令行事便可,岂可复问上将军!”言罢,腮际染满绯红,显是胡编乱造。

刘浓不禁莞尔,蹲下身来,拉着小谢安的手,又抚了抚裹霜野梅,正色道:“安石,梅乃清傲之魂也,不可轻亵。刘浓居于汝南时,复闻古之蔡国有风雅之士,饮露于山中,忽一日兴起,醉卧于梅下,中得一梦,梦中有素衣女子与绿衣童子,踏梦而来,交相伴歌、翩翩起舞。次日梦醒,几近还真,抬头时,绿鸟栖梅枝,引颈复高歌。”

小谢安眨了眨眼睛,嗅了一口梅香,脆声道:“知也,素女即为梅,绿鸟复童子。梅乃性真之灵,故而引雅士。美鹤,君便若梅也!”

陆舒窈微微眯着眼,柔柔的看着夫君,不知想到甚,脸颊樱红若梅,眸子泛着清波涟漪。

小静言嘴巴一歪,嫩声咏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阿姐,时常对雪赋咏此诗呢……”

“静言!”

陆舒窈一声娇嗔,飞快的溜了一眼谢奕等人,小仙子此时虽与夫君已缔结连理,终究尚有外人在场,难免羞涩。

这时,小静言的婢女去而复返,果不其然,抱来了一只小白猫。小静言把小白猫抱在怀里,揉了两把,又亲了两下,依依不舍的递给小谢安,冷声道:“需得待它好,如若不然,青虹剑侍侯!”

“知也,知也,诸君,谢安告辞,他日再来!”

小谢安手里拿着梅,怀里抱着猫,志得意满的爬上了车辕,朝着离亭弯了弯身,而后,转身欲入帘,嘴上挂着窃笑。

褚裒眉毛一扬,突然纵声咏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须我友。”

‘《邶风·匏有苦叶》乃是描述女子渡舟之景象,众人争相入舟,岸上的女子神情焦急,喃道:“别人争船,我不争,别人争船,我不争!”

船夫催道:“快些上船啊!”

女子答道:“不急,不急,我不急。”

船夫奇问:“若是不急,为何焦灼徘徊?”

女子羞道:“我在等,等我的男朋友……”’

小谢安一听此诗,眉毛跳了一跳,忙不慌迭的钻入帘中。他尚年幼,未知情愫,却知褚裒必然是在取笑他。

袁耽神情悠悠,注视着离亭,亭中有一个黑白惊心的身影随风摇曳。刘妙光并未随他离去,暂留华亭,其间原由繁多。

待牛车远去,隐入林木深处。陆静言与曲静娈说说笑笑的往回走,陆舒窈提着裙摆与刘浓并肩而行,歪着脑袋瞅了瞅夫君,抿嘴笑道:“奇也,奇也,夫君为何闻诗而脸红也?莫非,有女徘徊于岸,等待夫君渡舟乎?”

“嗯,舒窈何故取笑为夫也!彼岸花开,与子共渡,千年悄起,万载复落!”

刘浓情不自禁的摸了摸鼻子,拉着伊人玉手,稍稍紧了紧。说巧道巧即作巧,昔日,桥游思至北地,回答他的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便是一句:‘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须我友。’意指,我等我的男朋友,为我的男朋友千里北来……

陆舒窈咬了咬嘴,瞅了眼不远处的妙戈,娇笑道:“夫君,依舒窈度之,此女既乃刘并州之女,妙戈与妙光定非其本名也。其人既未随袁郎君而去,想必,想必有因……日后,当以何礼相待?”

刘浓皱了皱眉,稍作沉吟,淡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命途多舛,恰逢乱世,枉生颠沛流离。终究是个难字,身不由已罢了,其因莫究,其人莫问,待之以礼便可。诸事,自有彦道谋之。”

“诺,刘中郎,妾身唯命是从也……”

“恁地调皮……”

陆舒窈玉手勾了一下,刘中郎斜了一眼,脉脉含情,静静盼顾。待瞧见碎湖迎面而来,小仙子疾疾挣开夫君的手,端手于腰间,微微笑着,雍容娴雅。

复度两日,朱焘与桥然作别。

吴县桥氏自桥游思一走,一直便是碎湖在帮衬照拂,庄中事务打理的井然有序,未见乱象更生繁茂。桥然自得刘浓承诺,心胸开阔之下,与谢奕等人相处极其融洽,更得朱焘看中,两人同为儒雅之辈,意气颇为相投,居华亭几日,每日里钓潭煮酒、畅论咏赋,好不惬意。

因而,桥然便邀朱焘同赴吴县,闲聚几日。朱焘并未自持身份,当即应允。

待送走两人,好友贵宾便已尽去,刘浓负手立于亭中目送,却见朱焘打马复回。

“希律律……”

朱焘策马卷风,直直插至亭口,高高勒起马首,健马扬蹄、啸声如龙,骑士英姿勃发,抚下了马脖,歪头凝视着刘浓,笑道:“瞻箦,今日作别,想必经载方可一见。有一事,朱焘思量已久,不得不问。”

刘浓神情一肃,揖道:“兄长,但言无妨。”

朱焘歪了歪嘴,未下马,拖了拖缰绳,沉声道:“君可如实告知,汝之意,何故忽改?”

何故忽改……刘浓早知朱焘将问及此事,昔年,他曾苦劝朱焘莫与王敦作对,更暗示朱焘静待几载。而今却一反常态,竟欲针尖对麦芒暗谋王敦,滋事体大,朱焘岂会不问?

当下,刘浓走到亭口,斜依着亭柱,未看朱焘,目光凝向北向,好似穿过绵障青山,越过叠浪大河,直抵豫州,声音沉稳:“兄长若问刘浓何故,刘浓实难以言赋之。兄长不知,刘胡、石胡并非氐成,凶顽暴戾,赫人听闻。自刘浓入北,满眼所见,荒野伏尸,赤地千里,村落枯竭,十不存一;而此,尚不足以为甚!人非畜也,畜尚存乎于天性,猎猎相食是为生,然……”言至此处,紧闭眼睛,再难复续。

良久,睁开眼来,星光吞吐不休,声音冰冷:“刘浓曾临洛阳,内中有汉女十万,惨景,怎堪目睹!惨乎惨乎,难以帛书!!”

“呼……”

长长喘出一口气,续道:“而今,祖镇西虽力抗二胡,复夺洛阳、陈留!然则,豫州民生已竭,镇西若在,尚可暂安。若去,胡骑势必蜂涌踏下,直泄大江矣!若不早作绸缪,中破怪圈,斩此锁江恶僚,豫州仅出不入,必亡!届时,令北地残喘苟存之数百万华夏余民,情何以堪!盘中餐物,何见天日,生不若死也?!”言罢,对着马上的朱焘,沉沉一揖,想起了上蔡的篱笆与瘦犬,更记起了史中记载,三百年沧桑,肩头颤抖,情难自已。

“瞻箦……”

朱焘虽乃刺史,身居高位,然不过二十五六年纪,闻言,神情大变,哆嗦着嘴唇,翻身下马,与刘浓对揖,颤声道:“自北地轰倾以来,为何仅闻城池落陷,却不闻此,闻此……人神共愤之举?!”

刘浓冷笑道:“有何为奇,竹帛本已难书!兄长,刘浓并非圣人,然,唯愿却尽此生荣华,付于铁甲戈马!北胡不却,肆不罢休!大道青天,当还朗朗乾坤于顶上!!”

“与君,同尔!”

第三百一十三章终风北回

公元321年,正月十七。

立春方过,微雨浅歇,晨雷初震惊蛰。

缕缕春风吹暖了千里江南,碧空皓洁如水洗,杨柳潜藏作青发,浑白的玉条抽出浅墨绿芽,似翡凝翠,滴水即透。

“唳!”

“唳,唳!”

黑白相间的鹤尾划过柳梢,穿风裂云,杳展于长空,稍作盘旋,双翅疾斩,一头扎入华亭刘氏庄园。自陆舒窈嫁入刘氏,不仅携得千顷庄园一栋,尚且附带百千美鹤,一并同归。

“哐哐哐……”

绞声如雷,沉重的庄门缓缓裂开,五百大黄马鱼贯而出,马背上的骑士人人顶盔贯甲,身披白袍,巨枪如林,凛凛肃杀。骑士们慢踏踏步,水泄于离亭,成阵分列。

稍徐,庄内浮云堆簇冉出来,各色襦裙纷乱迷眼,诸般绣鞋起伏若穿蝶。刘氏拉着刘浓的手缓缓行于众人之前。陆舒窈居于右侧,领着贴身四婢,面带微笑,端手徐行。杨少柳引着嫣醉、革绯、夜拂缓坠于左。绿萝抱着小刘乾款款行于杨少柳身侧,碎湖与兰奴、留颜等女管事,绵延成海。

待至离亭口,刘浓拜别眼泪汪汪的娘亲,作别神秀玉澈的杨少柳,柔柔的看着娇妻陆舒窈,暗暗捏了一下她的小手。而后,从绿萝怀里接过小胖子,狠狠亲了一口,亲得小家伙哇啦哇啦大哭。

刘胤骑着黄骠马,倒提丈二剑槊,勒着马原地打转,在人群中搜寻巧思。待看见了明艳动人的巧思,摸着脑袋裂嘴傻笑。巧思瞪了他一眼,转过螓首不理他。莫奈何,铁塔雄将只得扼腕叹息。

稍远处,曲平骑在马上,小静娈坐在阿兄的肩头,摸着阿兄后脑的伤口,轻轻吹了两口气,低声道:“阿兄,静言也想去上蔡。”

曲平把剑朔竖插于地,抬起头来,将小妹抱在怀中,抚了抚那吹弹得破的小脸蛋,刮了刮小鼻子,柔声道:“静娈乃是上将军,上将军当坐镇中军,号令诸将,岂可轻易妄出。”

“哦,那,那静娈不做上将……”

“静娈!”

曲平展齿一笑,小心翼翼地的搂了搂小妹,深怕稍一用力便把这个小人儿给揉坏了,将她的小手合握在粗燥的大手中,举到唇上鼻下,深深嗅了一口。当此际,暖阳柔柔的拂着兄妹俩,格外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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