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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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 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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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出来了……”

“嗯……”

庾亮将边帘挑开一条缝,只见在远远的桥畔,竹林掩映下,有人正与郭璞作别,那人身材颀长,头戴青冠,身着月衫……

“此……乃何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野山贵客

公元319年秋。

八月初,匈奴刘曜迁都长安,改汉为赵。

刘曜大将石勒紧随其后占据襄国,自称为王,与刘曜决裂。

祖豫州闻知后大喜,当即整戈备甲,于九月初挥军北上战石勒。与此同时,兖州刺史希鉴率两万大军攻击叛将徐龛,意在牵制石勒,与祖豫州互为倚角;平南将军陶侃闻后击节大赞,再度出军扫荡广、交二州;益州刺史朱焘随即挺军击成汉,拉开涪陵之战。

各方军事讯息如插上翅膀了的鲲鹏,掠过江左飞入建康,一时间朝野内外闻知,无不弹冠相庆。而刘浓却与此时送饯刘訚于渡口,并再三叮嘱刘訚不可深入。

垂柳映江,暗影成丛。

“小郎君,刘訚去了。”

“去吧,切莫冒进。”

“是,小郎君。”

刘訚跨上江畔之舟,朝着岸上柳下的小郎君长稽不起,身下之船分水而走,待渐行渐远时,抬起头来放眼望去,只见一截月衫飘浮于江边那道湛青柳线,想必小郎君犹在凝望。

“小郎君,珍重……”

刘訚理了理被风零乱的方巾,揽手于眉,朝着岸上三度长叩,而后转身入仓。仓中坐着二十名带刀白袍,个个面色肃然,他们将渡过大江,以入历阳造访为名纵穿大江口王敦部下军帐。

“小郎君,天渐寒,穿件披袍吧……”

革绯捧着一件披袍走过来,将近秋分时节,建康因临水而天气湿寒,绿萝早早的备好了衣衫,以便小郎君更换。袍面是余杭丁氏所出的细料,上面的刺绣却出自绿萝之手,海棠不像海棠,倒像束束蜡梅。为此,绿萝曾被洛羽戏言嘲笑,但绿萝却并不认可,因为小郎君每次穿她绣的袍子,那眼光仿佛都是带着赞许的。

虽未至凛冬,但今年的冬天,势必更冷。

刘浓接过月色披风,用力一抖,顺手披在肩上。

革绯走上前,替他整理着胸前未系好的颈带,轻声道:“小郎君勿需担心,刘管事经商多年,行事自有分寸。”转念间,又想起了昔年,微微一笑,细声道:“小郎君个子长得真快,都快高过革绯一头了,昔年尚不及革绯之肩呢。”说着,伸出手欲拍刘浓之肩。

革绯不熏香,身上却有淡淡的香气,她是刘浓剑术的启蒙老师,对刘浓和来福都极是严厉,每当刘浓练剑有了长进,她都会以剑拍肩表示赞许,刘浓向来对她尊敬有加,但现下却有些不习惯,稍稍退了一步。

“小郎君……”

革绯神情微愕,手扬在半空,江风拂起发丝,燎着侧脸的一角。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君,面部轮廓已非往日珠润,尽显英俊挺拔,淡雅的女子似想起甚,慢慢的曲身,柔声道:“小郎君,革绯并非有意冒犯。”心中却道:小娘子言,小郎君已然长成,乃阖族之主,理应威严……

“咳!”

刘浓手拳置于唇下,干咳了一声,整了整肩上披风,大步走向道旁之车,边走边道:“勿需如此,你且先回,我尚要赴好友之约。”

“是。”

“革绯……”

革绯领着几名青衣隐卫正欲离去,听见唤声一回头,只见小郎君正站在辕上微笑着向她点头。轻轻一眨睫毛,似有所思,浅浅一笑,曲身万福。

刘浓唇角微裂,钻入帘中,来福朝着革绯恭敬的含了含首,一扬牛鞭,牛车沿道而走。

革绯目送车尾隐在柳丛深处,眼角慢慢弯起来。那一日,她故意在小郎君面前挑明不信任刘訚,小郎君自幼聪慧无比,果然当即便令刘訚独自前往,而刘訚多年来的心结,终在那时解开。

一切静好……

革绯返南入城,刘浓往北至钟山。

钟山,集两川之毓秀,气象宏伟万千,遍山满布苍松,远远一观,如青龙盘江,遥镇建康。武候诸葛昔年曾游历于此,赞道:‘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也!’故而,吴王孙权之陵便在此山深处。因此,江东本地士族多喜在此山中徘徊,从而勉怀昔日吴土。王导有意弥合南北之痕,便在山颠上新建一寺,名曰:钟山寺。闲暇之余,时常带着北地雅士来此地歌咏赋雅。

是以,此地常年人车不绝。

车行山下而止,挑帘而出,站在辕上一观,道旁两侧停靠着几辆华丽的牛车,十来名带刀随从正穿行于其中,几名俏丽的小婢穿红着绿飘漫而过,想必又是那家子弟入山游玩。而刘浓来此,乃是应支遁邀约,他与支遁已有经年未见,到建康后也曾去造访支遁,未料支遁却不在建康。日前,支遁不知从何地归来,到酒肆造访他,他又不在,支遁便留下一书,约他今日游玩钟山寺。

“刘郎君!”

“瞻箦!”

两声唤声遥遥传来,寻声一望,只见在那宽大的青石道中,身着雪白宽衫的支遁正迎面行来,而一身乌衣的谢奕却抱了双臂斜靠着一株古松,裂着嘴角微笑。

“无奕?!”刘浓心中一惊,当即跳下车迎向二人,心中却奇,谢奕理应在晋陵镇北军,怎地到建康了?

支遁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温文儒雅,浑身上下的雪衫不见半点尘埃,被阳光一罩几若澄明,又因他人极瘦,山风燎乱袍角之时,仿若欲随风化去。

谢奕嘴里衔着根青草,面色相较以往黝黑许多,嘴角挂着稀奇古怪的笑,一见刘浓便揽了他的肩,怪声笑道:“瞻箦,了不得,了不得。”

支遁微笑道:“刘郎君以次士门庭得四品赞誉,确是了得。”

谢奕揽着刘浓的肩,歪头看向支遁,戏道:“非也,我之所言,并非在此。假道人,且再猜之!若猜中,我那上好的琉璃茶具便归汝,若不中,汝便将手中窜珠赠我。”

假道人……

刘浓不禁莞尔,而支遁却面上一红,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檀木珠,此珠谢奕觊觎已久,但他并非因喜佛法,而是觉得此珠韧性极佳,若用来行弹棋绝妙!

弹棋……

思及至此,支遁心道:‘非也,非也,断不可让他得之!’明亮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已有所得,淡然笑道:“刘郎君精通老庄周儒,新编之《雅趣》更是集道之大成、诵江山于盈寸徐怀,年未及冠便扬名四海,实乃青俊名士之翘楚,故而,当是了得!”

“非也!”

谢奕“噗”的一声,吹出口中青草,劈手便夺过支遁的窜珠,哈哈笑道:“此珠,就此归我。”说着,便欲将窜珠的绳子扯断。

“勿要,勿要如此……”

“哈哈……”

谢奕放声大笑,将窜珠扔给支遁,笑道:“假道人,小器尔!”继尔,又斜着眼睛撩刘浓,眉毛一挑、一挑:“瞻箦,常闻人言,吴郡有三姝:陆氏骄傲,顾氏妙音,桥氏清绝。此三姝皆有国色,多少人求而不得,陆氏骄傲,瞻箦已得,不知顾、桥二姝,几时归也?”一顿,嘿嘿笑道:“瞻箦,委实了得,了得!”

刘浓心中一震,尚以为事有泄露,面上却不改其色,揖手笑道:“无奕休得取笑,切莫再胡言,刘浓声名不足为虑,然顾、桥女郎,何其无辜也!”

支遁正色道:“然也,情、爱一事,不过云烟一渺,何足道哉……”

“嘿!”

谢奕挥手打断支遁,撇嘴冷笑:“汝个假道人害人不浅,若非汝无事乱拔撩,萧氏大女为何至今不嫁?”转首又对刘浓道:“瞻箦切莫学他,此乃无心之人也!”

“非,非,并非拔撩……”支遁涨红了脸欲辩。

谢奕冷声道:“然也,并非拔撩,只是于人门前戏鹤也,殊不知却为人一见,再难忘也,与你无干!然否?”

“然,然也……”

谢奕气道:“好你个假道人……”

“无奕!”

刘浓见支遁张口舞手、顾左看右,好似恨不得找个地洞钻,有心替他解围,摇着头打断谢奕的话,又问:“无奕不在镇北军中,怎地来建康了?”

支遁立即道:“无它,此人为凑热闹而止。”

谢奕狠狠瞪了一眼支遁,支遁偏过头不理他,谢奕不屑的扬了扬眉,转而面向刘浓笑道:“莫理这假道人,我此番来建康,是为瞻箦助阵!”

刘浓剑眉一扬,奇道:“为我助阵?无奕为何有此一言?”

“暂且不谈,上山上山……”

谢奕却不答问,反一把又揽上刘浓的肩,顺手牵着支遁的衣袖往山上拖,支遁挣扎了两下,奈何力气不够,只得嚷道:“放手,放手,有失体统!”

“哈哈……”

谢奕与刘浓扬声而笑。

沿着宽阔的青石道上山,一路皆有世家子弟往来,有男有女不一而足。见得三个少年郎君相互拉扯的怪模样,男子驻足侧目、指点私语,女郎们则以小团扇掩了半张脸,欲迎还羞的议论着那个更美。于是乎,到得山颠后,三人腰上缠满了香囊,刘浓最盛,其次便是支遁,谢奕居末。

清风徐徐,天高云阔。

纵目环视,但见有人正对着满目烟云放声作咏,词正腔圆正是洛生咏;有人正卧于苇席中饮酒附歌,意态闲适;而在那远远的风亭中,飘漫挽帷幄,浅浅露着金纱一角。

细细一闻,风中飘着琵琶声。

再往里走,简朴的山寺隐现于排松之中。松道口候着两名小僧僮,见得支遁三人行来,疾步迎上前,弯身道:“原是若色道人来访,可否与寺前稍待片刻,道寺正在接待贵客?”

“贵客?!”

谢奕眉梢一挑,负手道:“有何贵之?”

童僧:“这……”

支遁淡声道:“休得多言,若其时不进,他日,支遁再不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抚琴曲引

支遁面色虽淡,言语却冷。

“这……”左首僧僮犹豫难决。

右首僧僮眼珠一转,暗思:‘道寺向来对这若色道人极是推崇,若是惹得他生厌,怕是不妥!’当即便暗中拉了拉左首僧僮衣袖,踏前一步,恭声道:“若色道人切莫动嗔,驾临山寺想必亦乃随心缘而至,只是现下寺中确有贵客,多有不便……”

谢奕眉凝作川,冷声道:“进,亦或不进?”

“无奕,莫若……”

刘浓正欲劝,却见支遁冲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心中一动,随即敛口不言。

支遁淡声道:“即便如此,钟山寺,支遁再不来。”说着,转身便走。而谢奕也冷冷一哼,说道:“瞻箦,走!”一挥衣袖亦去,刘浓淡然一笑,随二人而去。

“留步,且留步!”

果不其然,三人尚未走出十步,那右首僧僮便追上来,弯身揖道:“三位莫恼,且随我来。”

谢奕冷声道:“时进时不进,意欲何哉?莫非戏耍……”

“无奕……”支遁摇了摇头。

僧童只得陪笑不语,领着三人向排松后的山寺走去,将至闭着的寺门时,想了一想,终是咬了咬牙,低声道:“三位入寺后,可否先在前院稍憩,道寺随后定来作陪。”

支遁道:“莫要多言,我等此来,只为前院墙画与绝松,后院,非我之意也!”

“多谢若色道人!”

僧童长长一揖,随后便上前扣门,门内传出嗡声询问,僧童低语几句,“吱呀”一声门开,僧童长松一口气,笑着将三人领入门内。

一进门,便见沿道两旁各挺立着一排顶盔贯甲的军士,胸铠极是华丽,眼神如刀般扫瞄着刘浓三人。

“哼!”

谢奕冷然一哼,对刘浓附耳低声道:“华而不实也!”

刘浓淡然一笑,不置可否,跟着僧童而走。僧童走得极快,穿过兵甲夹道,沿着青墙一阵疾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山寺前院,笑道:“三位稍憩,我去回禀道寺。”

“且自去。”

支遁微微一笑,走到院墙下,凝视画墙一阵,回首笑道:“瞻箦,无奕,且来观之!”

刘浓与谢奕在一株枯松下仰望,此松主干高达五丈,浑身焦黑枯裂,中有一孔对穿而过,孔壁已尽作碳墨,而在那枯干的尽头处,突兀乍现,只见南北各自斜伸一枝,一作黄一作青,青乃柳,垂下道道丝线与土壤相连,因常年累月雨水滋润,竟落籽再生根,嫩枝绕着枯树匍匐往上。

黄乃桂枝,枝头绽着朵朵桂花。

风一来,满袖生香。

谢奕赞道:“天景乃巧合,枯木而逢春,妙哉,奇哉!”

支遁走过来,笑道:“此松乃山寺一绝,据僧人言,建寺之初,忽逢雷雨大作,次日松枯于此。再有半载,有鸟南来,于枯松之投下一籽,籽承天合而生桂。竖日,有雁北来,再投一籽而生柳,垂下万道缨络若佛语,实乃而今南北之相也!”

刘浓问道:“此寺,建于何年?”

支遁道:“永嘉三年。”

“哦……”

刘浓仰头看着枯松之枝的节点处,微微一笑,转身走向画墙。

谢奕追上来,问道:“瞻箦,可是有何不妥?”

“未有不妥。”

刘浓淡然一笑,那枯松的枝节处虽被人抹过,但若是细观隐有勒痕,应为嫁接而生。佛入中土,初时极为不顺,是以便故弄玄虚,有何为奇?心知肚明便可,何必拆他的台。

负手于墙下,细细打量壁画,用色极为大胆,蓝、紫、朱、青四色互染,使人一眼看去便被其中光怪陆离的人物与景像所捕,久观极易失神。

“哈哈……”

突地,谢奕指着画墙上的神人,笑道:“假道人,此人乃何也?莫非亦是汝西方神道乎?常闻人言,人卧山中为仙,餐风而露,不食五谷。为何此神,如此怪异?食欲而生,夺欲而成,光天化日之下,竟周行房事而示人,啧啧啧,真,神人也……”

闻言,刘浓微笑而不语。

支遁皱眉道:“休得胡言,此乃道法无边欲天之神。”说着,又指向谢奕注目的,与男神交坐的女神,说道:“此乃色相,乃欲天神妃,诸色空幻而法无边。”

“罢罢罢,吾只观得春色燎人,想必吾乃凡俗也……”谢奕自从上次刘浓两度折了夏侯弘,对这些事委实不在心,不屑的挥了挥手,懒得再看壁画一眼,又道:“休言恁多,且把汝新得的牙棋献出来,你我对弈一番才是正经。”说着,瞟了瞟刘浓。

刘浓笑道:“画作甚佳!”他仍在观画,若不言其它,这画本身倒极是出色,虽是带着异调浓笔,但却又符合现下美感,不可多得,特别是那点晴之法相,与舒窈所传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奕笑道:“稍后再来观它。”继尔又对支遁挑眉道:“假道人,犹不摆棋,莫非怕我夺你之棋?”

“汝若喜,便送于汝。”

支遁与谢奕自幼交好,听他戏言也不为意,当即便走到松下,招过一名僧童,命其铺席。待席案与棋盘摆好,支遁从袖中陶出两瓮泛着光泽的棋子,颗颗如玉珠。

刘浓摸索着象牙棋子,笑道:“此物极珍,然,两位,到底何意?”

“何意?稍后便知!”谢奕一撩袍摆,大大咧咧地落坐在案侧。

“然也,刘郎君,你我但且行棋,莫言其他。”

“啪!”

一声脆响,支遁按落一子,刘浓瞅了瞅淡定的支遁,只得按捺住心中奇意,一心一意与其对弈,棋盘一道极是耗时,转眼半个时辰便去。

刘浓告负。

支遁看了看天色,瞅了瞅墙角小道,笑道:“刘郎君,愿闻琴尔!”

谢奕亦道:“然也,绝松在侧,春画在墙,琴当起!”

唉……

刘浓暗暗一叹,今日这两人着实怪异,却奈何他们不得,只得唤过僧僮传来福进来。

少倾,来福携琴而至,未挎剑,身后犹跟着两名甲士。刘浓心中蓦然一动,暗暗一转,不动声色的接过琴,命来福在外等侯,果不其然,来福一去,那两名甲士也随之而去。

原是如此……

微微一笑,心中已然有数,将绿绮横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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