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皇帝病弱,又早下了诏书,带在身边用处不大。
秦王心狠手辣,还有皇位为引,哪怕皇帝就是在容涂英身边,也未必会投鼠忌器的。
“大人,此时事态紧急,带了皇帝,只是拖延您出城速度罢了。”
张巡皱了眉进言,容涂英却阴阴剜了他一眼:“我要将皇帝做为,献凌宪的礼物。”
他如今逃往西京,还有什么?
要想东山再起,必得有所依恃才是。
可是容家百年积攒尽数落入旁人之手,他起事失败。
燕追此时既然回了洛阳,便证明容家财物怕是早落入他的手中。皇帝此人阴险狡诈,竟然壮士断腕,宁愿割舍幽州做为诱饵,使他与凌宪都上当了!
此时只盼他向契丹所借的一万兵马已快至河南府,否则此事怕是再无转圜之余地了。
张巡听他如此一说,应了一声,忙招呼了侍卫,架起嘉安帝便走。
此时玄武门既落入燕追之手,自然不能再往北面前行。
宫中建在洛阳上半城,南面宫门处面临洛水,容涂英性情谨慎,也早早备过了退路,洛水之下备了船只,他只要从南门而出,下了桥墩,到时坐船自然是能逃离上半城的。
一旦出了上半城,到时赶往南城门,到时天高海阔,燕追要想捉他也难了。
高辅阳没想到经历了这样一番变故,顿时人都慌了。
“大人……”
他刚刚站在容涂英一方,此时得知秦王攻入洛阳,骇得浑身直发抖:“这,这……”
可是容涂英哪里还有功夫与他闲话许多。
张巡看了杜玄臻等人一眼,皱了皱眉问:
“大人,他们怎么办?”
容涂英大步出来,燕追已经赶往玄武门,由玄武门进内阁,最多不过两刻钟,他要想逃出这洛阳皇宫,是一刻都不能耽搁。
他比了个杀人的姿势,“你派人先行前往上阳宫下方打探,那里我备下了船只。”
说完这话,他转头看了嘉安帝一眼,嘉安帝被人制住,这位帝王此时看来说不出的狼狈。
容涂英心中无名火直冒,若不是因为嘉安帝如此精于算计之故,他又何尝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到了这个时刻,容涂英自然也醒悟过来,怕是从禅定寺修建之初,嘉安帝与秦王便在联手陷害自己了。
当日他拿禅定寺召集的民众当诱饵,嘉安帝及燕追则将计就计,借此时机调集了大批人手。
并不是他不聪明,没有事先想到这一点,只是容涂英没有想到嘉安帝会这么狠,幽州说不要便不要了。
燕追当日打下幽州时,费尽心思,哪知丢得却如此爽快。
倒是如今正在定州的凌宪,还如临大敌,守在定州之中,对燕追严防谨守,制谋定策,哪知燕追会扔下幽州,早早的就跑出来了。
“兴许,当日太后薨后,秦王回洛阳之时,怕是就再没回过幽州了。”
容涂英大步向前,一面问着嘉安帝的话:
“皇上,臣可是猜对了?”
嘉安帝被两个侍卫架住,听了这话,又咳了几声,便再也止不住了。
“臣总以为,臣已经是十分心狠了。”
可是相较之下,嘉安帝又更甚几分。
太后之死,容涂英还以为嘉安帝多少会心中有些难受,无力打理诸事俗务,哪知他会借此事埋伏。
几人大步出了宣徽殿,那头前去打探的侍卫匆忙回来:“大人,南门,南门之外,已经有人把守。”
上阳宫下的河水岸边,一群骁骑正在拖着水中停靠的船只,显然容涂英之前的盘算自然落空了。
容涂英没想到自己留的这一手后着会遭人发现,他脸色大变,正要说话,不远处一阵阵脚步声却响了起来,似是有大批人马赶过来了。
“大人!”
侍从仓皇不安的喊,“如今怎么办?”
前有狼,后有虎。
往南面逃是不行了,往后退亦是有追兵在赶。
进退两难,这会儿的容涂英已经顾不得自己逃出之后要往哪个方向,要向凌宪献什么礼物,他唯有先让张巡令人护着自己从东面望仙门而出。
第五百七十八章 垂成
那里是宫宛正门,离容府并不远。
“回了容府,容家还有死士、私兵两千多人,足够我们冲出洛阳城了。”
只要出了洛阳城,到时燕追要想杀他,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容涂英说完这话,早就已经慌了神的张巡等人自然毫不犹豫就跟在了他的身后。
一行人早没了才进宫时的雄心勃勃,只顾着往东面望仙门的方向赶,各个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跑得乱糟糟的,各个都害怕跑得慢了,落入燕追之手。
皇帝被拖拽着也前跑,咳得像是要断气似的。
几个架他的金吾卫嫌他碍事,拖着他跑了一段之后,发现远远落于众人之后,后头追兵离得越来越近,前方容涂英在侍卫拥护下,走得极快,几乎没有注意到这方。
架着嘉安帝的几个金吾卫便相互看了一眼,都极有默契的将皇帝扔了下去。
大军即将到来,如果拖着老皇帝,恐怕容涂英等人跑掉了,他们不见得能跑脱。
今日谋逆之罪,一旦被逮到,身家性命俱都会交待在此处。
至于回到容家之后,容涂英问起嘉安帝在何处,当时众人慌成一团,只要几人都不说,相互推诿之下,又有谁能说得出到底是谁将老皇帝扔下了?
“要不要补上一刀?”
一个金吾卫按着腰间,问了一句。
另外两人想也不想,拨腿便跑,那人愣了愣,回过神来诅咒了两声,看了一眼倒地上,捂着胸口直喘气的嘉安帝,也跟着溜了。
嘉安帝只觉得自己被人拽着跑了一阵,原本便已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原本正在病中,经历了这连番折磨,越发难受。
此时被人推倒在地,只觉得三魂七魄仿佛有大半都飞离了肉身,在这寂静的宫殿中转悠。
喘息间他能听到自己喉间发出的嘶哑声响,仿佛风吹进了破了洞的灯笼。
他极力挣扎着,之前还带着他逃跑的侍卫此时跑得不见踪影。
宫中各处此时一片死寂,宫人、内侍躲在暗处,嘉安帝能感觉得到,他们正在偷偷的往自己这边看,好似在看他这位天下至尊,此时狼狈不堪的模样。
余下一些遭人踩踏过的残枝断叶,仍能看出之前此地曾被容涂英领人肆虐。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嘉安帝狼狈的试图坐起身来,却数次不能如愿。
蓬莱阁中,容妃原本想要去送崔贵妃一程的。
她原本以为嘉安帝是要赐鸠,毒杀自己。
可没想到她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杀死了抱言拖延时间,最终那鸠酒却被黄一兴送到了蓬莱阁中。
消息传回承香殿时,容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情到了现在,嘉安帝不止没有下药赐她自尽,反倒将药送到了蓬莱阁里崔贵妃处。
她在听到这桩事的那一刹,笑得简直直不起腰来。
容妃与崔贵妃两人乃多年死对头,如今崔贵妃被嘉安帝下令赐酒,她又哪里有不来送崔贵妃最后一程的道理呢?
黄一兴还在殿外,容妃看着坐在殿中的崔贵妃,她神色木然,大病一场之后,显得憔悴了许多。
美貌不如自己记忆之中那般的模样。
“姐姐,听说皇上送了你酒,我是来送你一程的。”容妃笑意吟吟,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静姑等人一听这话,便冲她怒目而视,容妃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又转头瞧了外间的黄一兴一眼。
不知为何,黄一兴并没有催促,都这个时候了,他前往蓬莱阁过了已经将近一个时辰,可他却沉着气,没有要催促侍人制住崔贵妃灌药的意思。
容妃描得细长的眉轻轻一皱,随即又松展开来:“你还在等什么?”
容妃的声音有些上扬,神情有些锐利:
“难道还在等着皇上收回成命么?”
哪怕就是嘉安帝悔于要鸠杀她,可是容涂英这个时候怕是已经攻入宫里,从宫门前往此处,最多不过两三刻钟的时间罢了,崔贵妃今日必死无疑的!
两人同伴嘉安帝身旁多年,期间曾交过无数次手,有来有往,早就恨不得对方去死了。
这会儿容妃也不再装模作样,笑着说道:“皇上收不收回成命,结果都不会改变的……”
“您究竟想要如何?”
静姑等人又气又恨,正要开口说话,崔贵妃却转过了头来,看了容妃一眼:“容五之死,护国寺里。鱼与熊掌,抉择,抉择……皇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
她笑着,那模样有些可怖。
容妃脸色一冷,半晌之后又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外间有人慌忙进来,嘴里直喊着:“娘娘,娘娘不好了……”
来的人是容妃身侧的内侍,容妃身侧的黎媪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先转身出去,不多时进来时身体直打哆嗦,凑近容妃耳侧说了两句,容妃浑身一震,此时也顾不得再看崔贵妃笑话,站起了身来,尖声就问:“此事当真?”
黎媪脸色发白,点了点头。
容妃想也不想转身就往前跑,因为有些着急慌乱,还险些踩了自己的披帛,幸亏一旁的宫人将其扶住。
她们来得快,去得也快,静姑一时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捂了脑袋就问:“这……这是怎么了?”
崔贵妃面色平静,此时哪里有余心去管容妃。
她只是望着手中已经被她手心里浸出的汗沾湿,揉得不成形的纸张,上面的墨迹都有些晕染,只是嘉安帝的笔迹,她却仍然认得出来。
“容五之死,护国寺里……抉择……”
“娘娘……”
崔贵妃就像是魔怔了,静姑唤了她几声,她也仍在念着这几句。
她已经念了半日了,宫中此时因为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显得份外凄凉。
今夜又下起了雨,屋外漆黑一片。
之前容妃来时打来的几盏灯笼挂在架子上,一摇一晃的,将蓬莱阁殿中照亮。
静姑又唤了两声,突然壮着胆子,一把将崔贵妃搂进怀里,嚎啕大哭:“奴婢的娘娘,娘娘啊……”
她自年轻时,就一直陪在崔贵妃左右,从她嗷嗷待哺,再服侍到婷婷玉立,为了崔家进了洛阳。
“您犯了什么错,犯了什么错?”
第五百七十九章 天理
静姑边哭边喊,被她搂在怀中的崔贵妃顿了一顿,眼珠转了转,嘴唇也跟着直抖。
好半晌眼中泪珠滚落了下来,静姑却仍沉浸在悲痛中,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故。
“兴许,只是因为我姓崔,出身青河。”
皇权与世族不两立,皇上要赐死她的原因,容妃恐怕还觉得十分好笑,可是崔贵妃心中却是很清楚。
“娘娘?”
静姑有些欢喜的跪了下来,手扶了她的腿,惊喜的望着她看。
清容等人也跪了一地,崔贵妃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黄一兴呢?”
她问了一声,静姑仿佛想到了什么,慌忙握住了她的手,拼命摇头:“不……皇上不上允您选择了吗?”
崔贵妃给她的回答,却是将静姑紧握着她手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分了开来,动作虽然温柔,神情却带着坚定之色。
“你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她念了这几句话已经半日,早就倒背如流。
此时背了一遍,静姑心乱如麻,摇头的动作使她大颗大颗涌出眼眶的泪水似雨水般飞溅:“奴婢不知,但是奴婢知道,您还没有等到王爷,没有看到秦王妃,没有见到她腹中的骨肉,那是您的长孙……也没有看到九皇子封王娶妻……”
“王爷?”崔贵妃幽幽的开口,“恐怕王爷,此时应该已回洛阳了吧。”
有些事情,不是她猜不到,也不是她太蠢笨。
若她真的并不聪明,当初崔家的人也不会送她入宫。
只是许多的事情她并不敢去想,并不敢去问,皇帝已经十分忌惮崔家,她若太过耀眼,抢了儿子光芒,必会使燕追一事无成,比现在更艰难十倍。
“容顾声恐怕是死在了元娘手中,皇上这句话,是指容家定会报此仇吧?”
她颤声开口,哪怕嘉安帝不报仇,依容家人的性格,既然已经有意谋反,又如何还会再使傅明华活着?
所以‘护国寺中’,是嘉安帝在提醒她,傅明华恐怕有难。
赐她毒酒,又偏偏又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她困在深宫,无能为力,可是若燕追就在洛阳,那就不一定了。
嘉安帝向她透露了这样一个消息,又会不会向燕追透露呢?
他不会。
他是在等着崔贵妃做出选择。
若她选择告知燕追这桩事,那么燕追必定会救傅明华,如黄一兴之前所传的旨意所说,那么她要想救傅明华的命,自己就得饮酒。
可她要是选择隐瞒此事,看到燕追时一言不发,燕追才将回洛阳,不一定会知晓傅明华就在护国寺,到时若容家想要除她,那她就有危险的。
说还是不说?
她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有决定了。
燕追来到蓬莱阁时,崔贵妃早早得到消息,就让静姑避进了侧殿,甚至让端了托盘的程济等人也躲了,独有黄一兴有皇命在身,依旧站在殿外。
“母亲。”
他内里穿着已经半湿的青袍,外罩胄甲,大步进了殿来。
崔贵妃看着他,心痛难当。
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十月怀胎所生下来,寄托了她希望,令她骄傲又牵挂。
他脸颊带着胡渣子,好像更瘦了些,只是一双目光却越发显得冷静。
他容貌肖似崔贵妃,可是性格更似嘉安帝,那眼神已经隐隐带着威压,让人不敢直视。
“回来了,回来就好。”
崔贵妃忍了又忍,笑着看燕追跪了下来向她请安,她温声问道:“皇上那边如何了?可见了你?”
她的眼中带着对儿子的隐忍的牵挂,神情温柔,却半点儿不见之前的慌乱不安,好似并没有黄一兴奉命来给她送酒似的。
“见过了。”燕追点了点头,想起外间看到的黄一兴,眉头皱了皱。
儿子是自己生的,崔贵妃自然知道他心思有多深沉,他怕是有些怀疑什么。
崔贵妃似劫后余生一般,叹了口气:
“我近来病得很重,好几回都怕见不着你了。”
她絮絮叨叨的,燕追安静的听她说话:“哪知天可怜见,让我多活几日,能见到我追儿回来,我已是心满意足。”
“不会。”燕追摇了摇头,转头看了一眼外间,黄一兴还在那头,他眯了眼睛,问道:“黄一兴来干什么?”
他没有转过头来,所以没看到自己在问出这话时,崔贵妃的身体重重的抖了一抖:“之前容涂英叛乱,他是奉皇上之命过来的。”崔贵妃说到此处,皱眉问道:“元娘此时不在洛阳之中。”
“我知道,在护国寺,皇上已经说过了。”燕追一听到傅明华的名字,便转过了头来,这下眉眼间的冰雪都似融了开来,眼中闪着愉悦之色:“我晚些时候就去接她。”他按捺不住此时的好心情,难得多说了两句话:“此时洛阳并不安全。”
容涂英的爪牙尚未完全拨除,容家的人也没被逮住下狱,此时兵慌马乱,她挺着大肚子,洛阳并不是适宜她居住之所。
尤其是容涂英,定是恨自己入骨,所以傅明华在护国寺是最安全的。
她身边有朱宜春保护,哪怕此时燕追恨不能即刻便见到她,但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强忍下了那分冲动。
“不。”崔贵妃摇了摇头,深呼了一口气,闭紧了双眼,忍住眼眶中的酸涩:“你现在就去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