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霞还差几日才满十七,可消瘦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了许多,显出几分沧桑之感来。
“请张缪?”傅明华问了一声,傅明霞便点了点头。
“你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傅明华侧了头,梳头的宫人便停手站在一旁,傅明霞下巴抵在胸前,双手交握置于下腹,小声的道:“不是的。”
她含了泪:“是我家老爷。”
傅明华的动作便顿了顿。
先吩咐紫亘拿了秦王府的名贴去请张缪,等紫亘走了,傅明霞长松了口气,低声的说:“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傅明华眯着眼睛没有说话,傅明霞犹豫半晌,才泣声道:“我家老爷病得很重。”她侧开头,下人为她端来杌子,她也不坐,神情木然。
傅明华不出声,她也不说话。
一时间屋里只能听到宫人为傅明华梳头时发出来的轻微声响,下人端了妆匣子来,让她傅明华挑选了首饰,她伸手在匣中拨了两下,眼角余光看到傅明霞失魂落魄的,仿佛受了重大刺激。
她捡了一根珠钗,托在掌心上,抬了眼皮:“前些日子听说冯大人还在为你求医问药的。”
太医署中,九品医正不少,医令有两位,但论资历名声,还属张缪为佳。
依冯万应的地位品级,是请不动张缪过府诊治的。
张缪医术精湛,傅明霞说要请他过府,怕是冯万应当真病得十分严重了。
不过前几日苏氏才来王府,提及冯万应为傅明霞求医问药一事。
当时苏氏口中明明说的是傅明霞病得很重,没想到最终却是傅明霞来为冯万应求医。
“是我不好。”
她别开头,傅明华倒觉得有些稀罕了。
傅明霞的性格倔强,提起冯万应时从来没露出过这般神色。
傅明华将手中的珠钗交到宫中手中,等戴妥当了,才站起了身来,示意碧云沏茶到东楼阁上,自己也与傅明霞走了上去,令下人走得远了些,还没来得及问话,傅明霞就拿帕子压了压眼角:“昨夜里,我才知道……”她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连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了些:“我才知道老爷当初为了娶我,私下送给祖父的珠翠单子。”
她说话时乱糟糟的,眼泪顺着眼眶往下淌,落到下巴边,又‘滴答’一声砸落到她面前的桌案上。
“慢些说。”傅明华温声叮嘱了她一句,傅明霞点了点头,胸脯起伏,哽咽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自嫁老爷之后,与他并不亲热,前些日子我身体不适,也不想见他。”冯万应也知情识趣,尽量少出现在她面前,每次一出来,他还没陪上几个笑脸,便遭傅明霞一顿骂。
昨日她寻到了一张单子,上面写了珠翠、金银等若干,当时傅明霞便心中起疑,问了屋里管事的婆子一声。
她嫁进冯家之后,冯万应为了讨她欢心,将管事的大权交到她手中。
府里的人知道冯万应对她十分爱重,傅明霞问话时,府中的人也不隐瞒,便说这单子是当初冯万应私下拨走的。
晚间冯万应回来内院,向管事的婆子问着‘太太吃了些什么’,她便心里不快,出来与冯万应争了几句。
说着便说到了那张单子之上。
照理来说那单子上的东西傅明霞也问清楚了,是婚前冯万应便拨走的,但她有心找茬,仍拿了此事说嘴。
冯万应焦急之下才说出了这张单子上金银之物全送到了傅家。
当初傅侯爷愿意将傅明霞下嫁,除了明面上的聘礼之外,傅侯爷还让冯万应额外拿了不少东西,金子五百两,银子亦出了三千。
傅明霞当时便大怒,当冯万应是拿钱将自己买来,吵闹不休之下,她一时失手推了冯万应一把,哪知他头嗑到桌角,当即便起不了身了。
一开始傅明霞还当他是装的,直到屋里下人慌了之后,她才连忙让人将冯万应扶了起来。
府里冯万应儿子长媳听到了动静赶来,几人看她眼神都十分不喜,她心里原是感到有些不安的,只是想到他拿了银子来买自己,难怪当初傅侯爷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嫁来冯家。
想着也有些伤心时,冯万应长媳康氏却来与她说话。
说是近来因为她病情总是吃药不见效,旁人与冯万应出了个主意,说是怕她撞了邪,让冯万应亲自前往城外关公庙许愿,盼她身体早日好起来。
城外那关公庙阶梯足有千阶,是关公庙一景。
为显心诚,进庙的不少人都会从半山腰里叩头进去。
冯万应是一步一步拜上去的,当时冯大郎数次唤他起来。
回来时便已经身体不适了,谁料还没与傅明霞说上几句话,两人便又争吵了起来。
康氏拿帕子擦了擦泪:
“父亲刚醒了一次,让我们不要怪你,说是他自己站立不稳摔倒的。”康氏说出这话时,傅明霞不知怎么的,便感到有心慌。
她的眼中含泪,不带责备,却让傅明霞比被人狠狠骂了一顿还要难受。
“您与父亲所争之事,嬷嬷也说了。”康氏哭了一阵,又擦了把脸:“当初若不是长乐侯府执意要钱,”傅侯爷又好脸面,做了这样的事,却又怕人笑话,才没上聘礼单子的。
康氏话中的意思傅明霞明白了过来,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冯万应那张越来越惨白的脸,她起身便往屋里走。
回房时已经请了大夫,周围人只是在哭,大夫在说冯万应年纪大了,又受了伤,都不敢开药。
傅明霞看着以往那个总是讨好自己,围在自己身边,一把年纪还放了身段装丑讨好哄她笑的男人,此时躺在床上脸色惨白。
第三百七十一章 醒悟
之前康氏说的话响在傅明霞耳边,她挤进人群,冯万应的几个儿子却拦着她不让她靠近。
她突然间有些慌乱,以往他贴过来时,她总嫌烦。
此时想要靠近他,却又遭人阻拦,她对这样的情况有点害怕,却更害怕冯万应醒不了。
几个大夫不敢下药,就怕冯万应年纪大了,头又受了重击。
傅明霞听着这些人讨论,又听屋里众人越来越大的哭声,想也不想便往傅明华这边跑。
太医署里有医术精湛的太医令张缪,若是太医们在,一定能救得醒冯万应的。
“大姐姐,大姐姐,我不希望他有事……”傅明霞哭得如泪人一般,握了傅明华的手,有些伤心欲绝:“我想要他活着,我想明白了……”有几滴落到傅明华手背上,还带着温热。
“我不改嫁,我也不要他为我备下的嫁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放声大哭。
伸了手臂抱住傅明华,有些慌乱:“没有了他我怎么办?他对我这么好,没有谁再比他对我更好了。”
在冯万应心里,她就是一个宝。
“你说得对,是我傻,是我有眼无珠。”她哭得十分伤心,大声的说话,连脸面都不顾了。
傅明华听她一声一声的说话,她是真的有些怕了,身体都在颤抖。
“我怎么这么傻,还那样对他……”傅明霞肝肠欲断,一想到冯万应那张苍白的脸,心中便更痛了。
人非草木,他这些种种举动,其实她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以往觉得太理所当然了,又被心里的怨恨与不快淹没,便觉得冯万应尤为讨人厌。
他的讨好与一些举动,在她看来十分烦腻,恨不能不要再见到他的面才好。
可是他如今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不再看她了,傅明霞才觉得慌乱。
若她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她该怎么办?
未嫁之时,她一定会十分庆幸,并欢声高呼,可她现在不这样想了。
从来没有谁像冯万应这样,将她放在心上的。
“你不要慌。”傅明华轻轻拍了拍她背,感觉她平静了一些,又吩咐碧蓝遣人前去冯府看一看,送些药材补品前去。
傅明霞冷静了一些,一面背过身去擦脸,一面有些焦急的往外看。
“一时半会的,也得不到消息,急也没有用。”傅明华看了她一眼,她点了点头,勉强坐回自己椅子上了,伸手去端茶杯,却还没碰着杯子,便将手收了回来。
如此反复几回,傅明华就知道她心里怕是仍在担忧了。
傅明华笑了笑,拿了紫绡纱扇摇了两下,清风徐徐而来,将她脸颊、额头几许柔软的秀发吹得轻轻晃动。
“二妹妹如今能想通了,也是好事。”她眯着眼睛,身体软软的靠在椅上,小手臂撑着扶手边沿,看着傅明霞就微笑道:“冯大人苦尽甘来,将来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吵闹了。”
“是。”傅明霞轻声应是,眼中犹见怕色。
“将来必定不吵不闹,好好与我家老爷过日子。”她说了这话,眼中又沁出几分水意:“只是不知张缪去了没有。”
“慌什么?”若真出了事,此时冯府报信的人怕是都已经过来了。
傅明华这样一说,傅明霞嘴唇动了动,便不出声了。
才坐了不到一个时辰,那头紫亘便回来了,傅明霞一脸激动,紫亘向傅明华回话:“奴婢请了张大人前往冯家,施了针后,人已经清醒过来了,正问起太太有没有受到惊吓。”
紫亘说到此处时,也不由有些感叹。
冯万应醒来之后,还在问四周的人,傅明霞是不是吓着了。
当时冯家众人都连连点头,紫亘便说了经过,冯万应才安心了。
“奴婢临走时,冯大人还要亲自套了马车过来接太太。”紫亘笑了一声,傅明霞眼里含泪,脸上露出怯怯之色。
她这个人性格十分骄傲,天不怕地不怕的。
就连当初对着谢三太太阴氏赏赐的镯子,心中不快也敢当着长辈的面砸了。
可此时却有些害怕。
傅明华看了她一眼:“快些回去吧。”
“姐姐,我怕……”她怯生生的,之前冲冯万应恶声恶气,又敢伸手推他,如今人好了倒知道后怕了。
傅明华目光落在自己绡纱扇上,含了笑意道:“既想通了,好好向冯大人赔个不是,天下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傅明霞此时也温顺了,又眼圈发红,似是保证一般:“以后都听您的。”
她又是有些愧疚,又是有些担忧,还有些欢喜:“我,我以前对您……”
她结结巴巴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傅明华看了她一眼:“二妹妹是该对我道歉的。”
听了这话,傅明霞果然起身冲她拜了一礼,既是向她道歉,又是向她道谢,起身时脸色便坦然多了。
“姐姐,我想回去了。”她急着想回去看看冯万应有没有事,之前她将人推倒后,也没细看他额头伤了没伤,又听他醒了便要亲自来接自己,她心里清楚,冯万应怕是担忧她自责才会这样。
他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又想得如此细致周全,以前的她怎么就眼睛被蒙住,看不清呢?
想起当初长乐侯府里,白氏对傅侯爷处处讨好细致,再想想府中世子对待当初的谢氏,以及如今的杨氏。
就如傅明华所说,她若嫁的不是冯万应,而是出身勋贵之家的子弟,先不说品性有没有冯万应好,怕是这份细致体贴也是比不过的。
当初祖父向他私下要了那样多财物,他却没有半点儿抱怨不满,对她处处呵护关切。
这样一想,又觉得心中有些甜。
虽说年纪大了些,但当初傅明华说得对,事事也不能两全,她这回险些失去,总算是能明白了。
回了冯府,她犹豫半晌,才鼓足了勇气去向冯万应道歉的。
他躺在右侧的厢房中,脸色发白,额角肿了鸽子蛋大的疙瘩,眯着眼,听到脚步声时,气若游丝的道:“备了马车,我要去接太太。”
第三百七十二章 悄悄
傅明霞的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
他似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睁开了眼,看到傅明霞时,仿佛有些慌,忙挣扎着要掀了褥子起身:“你回来了。别恼,我去外间睡……”
“不要!”傅明霞擦了眼泪,疾步上前,坐到了床边,伸手将他又压了下去。
他有些不知所措。
以往傅明霞十分厌恶他,这还是头一回主动碰他的。
冯万应收了手想往后缩,傅明霞却将他手握住,他看她哭,有些着急:“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他皱着眉,傅明霞一把扑进他怀里,‘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是你欺负我了,是你欺负我了。”她嘴里不停的道:“祖父问你要银子,你宁愿我误会也不说,还将我吓死了。我病了,你为我去关公庙请愿,一叩一拜也不提。”她手握成拳,轻轻在他胸前捶打,又不太敢用力。
冯万应惊喜交加,整个人发蒙,还回不过神来。
半晌之后,才问她:“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可还怪我?”
“我只盼你不要怪我,不要生我的气,将来我们好好的……”傅明霞说着说着,脸便红了,冯万应只觉得恍如梦中,直到傅明霞伸手将他抱住,他才如梦初醒,将她抱住。
傅明华猜测着傅明霞与冯万应两夫妻是会重归于好的。
冯万应伤了一回,怕是真将她吓着了。
碧蓝叹道:
“冯大人伤了,倒是好事了。”
否则怕是傅明霞一辈子都会这样,过得并不开心的。
只是傅明霞幡然醒悟固然是好,但更让碧蓝喜欢的,却是傅明华宽仁大度的性格,坦坦荡荡。
傅明霞与她争锋相对时,她也毫不相让,两人你来我往。
但关键的时刻,她却总记得两人同是姓傅,大事上并不与她计较当初的那些小矛盾,大方得实在是让碧蓝骄傲。
可惜当初‘早逝’的世子夫人却看不到。
傅明华一双手臂环靠在栏杆之上,也不说话。
好与不好,只是见仁见智。
傅明霞两夫妻此时怕是蜜里调油,但她与燕追却是已经将近半年未见了。
上回送去幽州的信已经过了二十多日,也不知他有没有收到。
他如今任幽州牧,正是风光得意时,怕是短时间内回来不到。
夜里风凉,下人撤了屋里摆着的冰盘,还为她添了罗衾。
不知怎么的,傅明华却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不时偏头往门外看。
这种感觉没来由的,紫亘都挑了好几回灯了,她却握着书本不肯放下。
“您睡不着吗?”
紫亘问了一声,傅明华便将手里半天未翻过的书卷放了下来,披了衣裳坐起身:“几时了?”
“已经是人定时分了。”
傅明华生活向来极有规律,一般戌时五刻便已经歇了灯了。
可今日过了戌时,她还半点儿睡意也无。
“您可是饿了,让厨房备些易剋化的食物,用些再睡。”今夜当值的是紫亘,她铺了褥子在床边,此时跪坐在傅明华面前,仰头问她。
“不用了。”傅明华摇了摇头,想了想,问道:“今日可曾收到幽州的来信了?”
如今燕追就在幽州,她这样一问,紫亘便微微扬了扬嘴角,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但却摇了摇头:“都问过了,兴许是路上耽搁了。”
傅明华其实心里也有数,她已经吩咐过了,若是有燕追消息传回,府里的人早就通知她了。
她点了点头,将手里书本一放,想了想又道:“今夜睡在外间屋里就是,不用守在床边侍候了。”
紫亘应了一声,又抱了被子出去了。
洛阳城外,一行穿了绿袍,披姜色外袍的人朝城中疾驰而来。
守城的士兵一看这行人打扮,便认出了这是一群传令兵,怕是有消息回报的,连忙将门打开。
传令的队伍并没有停下,马蹄带起一阵漫天飞舞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