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叮当的话十三郎笑起来,反问道:“听谁说的?”
叮当误会了,急忙说道:“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紫心观,我听寨子里的人说那里有位圣姑……”
不知从哪里吹来微风,经过十三郎吹向叮当,黑暗中叮当打了个寒颤,到嘴边的话生生被冻回去,有些惊疑。
十三郎恰好此时开口,问道:“叮当想不想修道?”
突然、或者因为冷,叮当一下子紧张起来,盯着脚尖小声说道:“我不是想长生,我想……”
后语难言,那边十三郎想了想,沉声开口。
“叮当。”
“嗯?”
“哥哥要告诉你忘记了的事。”
“是什么?”
“是这样的,当初分开之前……”
干涩声音,十三郎缓缓说道:“我们已经成亲了。”
小小院落突然变成石头,陷入到绝对的安静之中。片刻后,一声尖叫突然唱响,叮当捂脸狼狈逃窜,因慌不折路、一头撞上厨房的门。
“哎呀!”
“小心!”
“呱呱!”
只有胖胖最开心,也最愤怒,于是它用最大的嗓门宣告:先解决温饱好不好!
……
再出来的时候,叮当端出饭菜与汤药,封住嘴巴与腿脚,视线被绳子栓在地上,怎么都抬不起头。十三郎开阵、收盘、吃肉喝汤,期间叮当一声不吭静静等着,像是要站到地老天荒。
十三郎也没话说,一来吃饭的时候嘴巴不闲,二来体内状况不允许,三来……也确实没话说。
当年叮当几近瘫痪,吃饭穿衣乃至女儿私事都是由十三郎照顾,关系之亲密丝毫不下于夫妻。那时候他们都是修士,修士拥有强大力量,对身体的态度与凡人完全不同,俗礼可以无视。
不无视又怎样?强大修士面对弱小时候,神念一出连对方元神都能看透,区区衣物如何遮得了羞。修炼到一定阶段,修士甚能更换躯体,元神自由出窍成为独立个体;至此,不管有没有修习佛门真意,肉身对修士而言都只是皮囊,随时可以抛弃。
此叮当非彼叮当。眼前这个叮当彻底变成凡人。虽说此界寿元长久,但不代表长生不死,如此便意味着,纵然这个世界没问题,将来她依旧会老,会死,会成为此界的一丝回忆,一缕清风,永远消失。
一样的身体,仙凡有别;过去的记忆,已经忘记;一模一样的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样的两个个体,到底能不能看成一个?”
“道有两面,人看来也一样;是否有办法将其重新融合,融合之后会发生什么?”
“还有阿玉。叮当一丝不改,为何她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叮当记得我,阿玉却忘了……至少忘了声音,为什么?”
“完全不同的人,那么她们就是两个人,两个人,是不是意味着两个灵魂,两个独立意志……”
入界之后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十三郎,其中有些属于奥秘,有些属于伦理,有些因为天地缺陷,有些纯粹因为心魔。不管是什么,它们带来更多烦恼,让他难以选择但又必须有所选择,时刻煎熬。
两世记忆,穿越生死,比常人多出无数先贤的智慧,十三郎依旧犯了难。每当看到叮当,十三郎总是好呢高兴、但又格外艰难,一直没有谈起过去的事情,原因正在于此。
说不清什么道理,刚才谈到修道、长生、永远的时候,十三郎刹那间做出决定,于是有了那个关于成亲的谎言。
说出来,十三郎感到一身轻松,心里暗暗做出决定。
“带她出去,如果叮当愿意的话。”
既然有了决定,便不需要再像过去那样犹疑不绝,至少在叮当这里是如此;虽然“带出去”这件事目前只是意愿,十三郎根本不知怎么去做,能否做得到。
“叮当?”
“哦,嗯……哥哥吃好了?”
第三次,好似神游天外的叮当终于有了回应,赶紧手忙脚乱收好盘子碗筷,一面问着:“饱了?”
“饱了。”到底是欺骗,十三郎不知该讲点什么应景,顿了下。“今天不要守在这里,吃过饭去床上,早点休息吧。”
听到床字,叮当脸色莫名一红,“嗯。”了声,低如蚊呐的声音问:“哥哥说,我们已经成过亲了。”
十三郎不明所以,应了声“是”。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叮当用力说道:“既然成过亲,哥哥也可以到床上去……修炼。”
十三郎呆住,稍后苦笑着指指周围说道:“这个阵,现在动不得。”
这次不是欺骗,如今十三郎就像坐在火山口,别说阵,连他自己都移动不得,除非想拼命。
为上床而拼命……有时候可以,现在似乎不至于。
顺着十三郎手指方向,叮当慢慢有所领悟,忽然又一阵脸红。
“哥哥。”
“嗯?”
“成亲是什么样的?”
“这个……”
生平头一次,十三郎发现圆谎如此困难,尤其这种事,其难不下于对付玄冥。
好在他的脑子灵活,略做沉吟很快找到解决之道,认真回应道。
“等我好了,咱们再成一次亲。”
……
天黑黑一点星光闪耀,疲累一天的叮当揣着美梦早早睡去,院中十三郎照旧观星,还在画他的圈。
昨夜今天,十三郎吃了很多苦,取得不少进展,其中最主要者是他开始真正尝试,以新悟禁环去封印玄冥。
生灭,阳火,灵魔,禁制,四种完全不同的体系,一个半黑半白的环,十三郎将其收入身体,套上那颗球。
结果砰的一声,像是冷杯遇到开水时的破裂声,禁环一下子粉碎,寒气如潮水般大放,好在这次十三郎有所防备,加上狂灵支援仍在,慢慢将其遏制。再获平衡后,玄冥之气又小了一圈,十三郎被逼无奈将寒气导入大地,造就一块千米冰坨。
封印失败了,十三郎却不像之前那样气馁,他在过程中看到希望,禁环虽破,其中蕴含的生灭气息却留了下来,还有灵魔没有再如之前那样因失控互毁,而是可用于下回。更关键的是阳火,它是唯一在冲突当中彻底消亡的那个,也是最让十三郎感觉兴奋之所在。
一句话总结阳火变化:它被寒气淬炼过,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提升一级档次。
“还不够啊!”
真灵战后金乌曾经告诉十三郎,因为第三爪,金乌有能力将真火直接存在其中,只要施展小小手段,非但不会伤到十三郎,还可供其调用。但会带来一种后果,金乌之火凶猛霸道,高出十三郎太多太多,因而他将永远不能修炼出自己的真元之火;此外还有,十三郎时刻炼体,其主要取材来自金乌第三足,足内自有真火残留,与无形中改造十三郎的体质、法力,还有真元。
也就是说,假如十三郎留下金乌真火,好处是多一项保命底牌,坏处是放弃一桩大好机缘,孰重孰轻很难判断。
对别人难,十三郎一口拒绝。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人间几无对手可寻,要那么多闲置底牌做什么。现如今需要对付玄冥,意境禁制固然重要,最终都需要以阳火施展,因此其缺陷一下子凸显出来,层次差太远。
指望别人是不行的,太阳里的金乌自身不纯,将来还指望他出手帮忙。此外十三郎精修三百年余,火道小有成就,比当初更不舍得抛弃。
一次正面冲撞,十三郎发现自己的火焰并未被玄冥感染,而是淬炼后有了变化,距离真火遥远,可总算近了一步。而且他觉得,自己与金乌的路子毕竟不同,根本不用达到它那种程度便可封住这股气、这股让他欲仙欲死的玄冥气!
“意境,禁制,阳火,策略,这些我全都具备。剩下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够深,不够熟,不具备像星点、玄冥当中蕴含的那股道之气意。”
“道无先后,道无强弱,道无正邪,道无善恶;道就是道,不是非要强大的修为才能达到,不是非要;人间曾有凡胎成圣的例子,原因不是因为他们积德行善,而是堪破大道。”
“我不需要成圣那么高大,玄冥之气也不像天道那么强壮,论力量,我能灭掉阴煞,理应比它强的多!”
“只要拥有一丝气意,我就能封死它,甚至为我所用。”
“而且我有老师,现成的、比用嘴巴讲出来还要好的老师。”
抬头对着星天直望,片刻后低头继续画圈,十三郎气息衰败像个快要死的人,神情却骄傲到无以复加,睥睨八方。
“多大点事儿,岂能难得住我!”
事实证明这句话是吹牛,简简单单一个道字,要求只是一点气意,十三郎画圈十日,几入疯魔,依旧无所成。
每天都有进步,每天都觉得第二天就能达到、甚至下一刻、下一刻就能成功,结果却总是失望、失望、还是失望。
十日时光一晃而过,十三郎还在地上画圈,刚刚感受到幸福的叮当却已经无法忍受。
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快要死了。
第1490章守之尾,生之初
自打那次对白,经过一晚羞涩甜蜜的梦,叮当极其熟练地进入到主妇角色中去。如今她知道自己是成过亲的人,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不分轻重,得学着稳重起来。
自己的丈夫不是普通人,将来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到时候自己跟着出门,总像个孩子似的蹦来跳去,成何体统。当然那是后话,眼下自己要做的是照顾好丈夫,陪他、帮他度过这次难关,之后才能一起憧憬、创造美好生活。
心里有了定论,叮当认真做起规划,中心主题是一个字:吃。
除了默默陪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一定要做好。”叮当用力对自己说。
有了主意,叮当很快忙碌起来,她把那头山猪重新收拾一遍,挑出最细最嫩的肉,再到自己种的菜地里检查,根据长势觉得哪天用哪样,哪样配哪般;之后叮当提蓝上山,寻找最最肥美的野生蘑菇,菌子,地皮,和用的先采来,一时用不着就记住位置,下次图个新鲜。
值得一提的是,连胖胖都开始发挥作用,跟着叮当一起忙;这家伙的舌头很长,有些高峭的地方上不去,它能用舌头当手用;最最要紧的是,胖胖天生对美食敏感,竟带着叮当找到一根硕大灵芝,还挖出一根老黄精。
“这是好东西啊!”
久居山野自成材,叮当知道那东西大补,年份久的甚至成精;那根黄精皮色金黄,怕不下有百年之久,回来的路上,叮当喜滋滋地捂在怀里,生怕给跑了。
荤素鲜香,滋补养身,叮当尽最大努力为丈夫改善伙食,划破所有衣物,还弄了一身的伤。于是她改掉以往习惯,每次回家静悄悄毫无声息,待把自己打理妥当,伤口遮挡,才会大大方方出门探望丈夫——那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犹如新婚主妇那样,正当叮当怀着一腔柔情与希望,为未来努力奋斗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丈夫日益衰弱,甚至开始绝食!
十天里,不知道画了多少个圈,失败了多少次;从警醒到沉醉,从分神到专务,慢慢地,十三郎脑海中容不下别的事情,只知道画圈。
这件事其实有征兆,那晚过后,十三郎专注的时间越来越长久,和叮当说话的时间越来越短;到第三天,他不再开口,纵然进食也像呆子一样。开始叮当觉得他遇到难题,后来慢慢发现不对劲,直到第七天,十三郎再没打开过阵法,一心一意画圈。
“不吃饭怎么行呢?迟早会死的。”
叮当心里这么想着,于是她停下来,整日整夜守候在阵外,困了就歇会儿,时刻准备迎接丈夫清醒。
浑浑噩噩又是三天,十三郎那边情形依旧,叮当已经坐不住了。经过一夜艰难思索,她心里慢慢酝酿出一个计划,神情慢慢坚定。
第二天,叮当花一整天时间做吃的,各种吃的。
她把还未腌好的山猪肉焖熟,切成肉干仔细挂在廊檐,上面披上一层布防灰;她把余下的菜收洗干净,之后和面开始做饼。她做了很多饼,一些卷包包好放到妥帖出,还有些与放凉吹干的肉条一道收拾好;她从箱子的最下面找出一只水囊,烧好开水灌满;最后,叮当收拾几件衣物,再把那件极珍贵的狼皮袄子找出来,一道仔细收好。
那就是当年灰哥的战果,有些破,但在山里野外很好用,尤其夜里。
前后转两圈,叮当觉得没什么遗漏,放下心来。
当晚,她没再陪着十三郎,而是饱饱吃了顿饭,早早回到床上睡觉,一夜好眠。
清晨,叮当起了个大早,把收拾好的衣物、食物、水囊背在身上,走到十三郎身边。
连日来,叮当知道十三郎的习惯,太阳将出未出之前是其调息的时候,最最安宁,最最平静。
隔着阵法,透过冰霜,叮当看着那张憔悴不成样子的脸,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怎么都看不够,怎么都瞧不腻。
“我才刚刚成亲,不能马上守寡。”
心里默默说着,叮当走向原本堆放木柴的地方,拿起那把斧子背在背后,叫来胖胖,转身出门。
出门没有片刻犹豫,叮当径直往北走。
叮当没有征求十三郎的意见,因为知道他肯定不会同意,也没有留字告知,她想万一哥哥中途醒过来,看到留字势必担忧。
“还是这样好,不会影响到修炼。”
“呱呱!”肩头胖胖大叫起来,声音有些不安。
“嘘!不然不给你吃的。”
叮当狠狠吓着它,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一路进了山林。
……
女主人走了,小院更加冷清,十三郎对此一无所觉,依旧画圈。
他在地上画,在身上画,在手上、腿上、脑子里不停地画,画过一天又一天。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某日夜,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天上一下子多出好几颗星。
“好事啊!”
道有两面刚刚认知,大道千条自古亘有,每增加一颗星,意味着十三郎多出一种参照,多了一个可以效仿的老师。
画了这么多天,中间发生过几次冲突,玄冥之气与狂灵持续对抗,所余已经不多。十三郎知道自己需要抓紧机会,而且他知道,自己距离成功已经很近。
他看着天上的星,脑海中一次次推衍所得,忘我已久。此时的他没有留意到,自己头顶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圆圆的环,如光晕般闪烁着,像一只好奇的眼。
观望良久,十三郎又一次伸出手,起势如举山挎岳般沉重,落笔似风舞鸿毛般轻盈,速度如闪电般快捷,当空飘逸。
成了。
成了不是画成一个圈的成,而是那种交融如水乳般的成就感觉,一指落定,十三郎收势终结的那个刹那,身体像面条般软到地上,人事不知。
冰层仍在,冰层中的十三郎面容不再只是憔悴,而是苍老如中年将老,仿佛生机瞬间抽空,精力全失。
成功的念头一闪而过,十三郎倒地昏睡。
再没有人看到这里,那个圈圈静静飘荡在空中,既不是白也不是黑,而是昏沉沉一片混沌,厚实实铅墨般凝实。
风吹过,吹入环内不见阻挡,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还有风中带有的微尘,天上的光线,通通像被吸收了一样,隐没于无形。
灰环旁边还有一环,起先悬在十三郎头顶的那个光环飞了起来,距离灰环三尺外闪烁,观望了很久,颤动很多次。最终,光环飞回十三郎头顶,像气一样钻入体内,把自己藏了起来。
十三郎完全不知道这些,昏睡中的他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自己的手心在发热。
全身都是冷的,唯独手心热流缓缓,轻柔、连绵,似无休止,如连通地底的泉。随着那股泉流涌动,十三郎脸上苍老的痕迹慢慢消失,重新变回年轻时模样。
他还听到一些声音,不但重复不得清晰,仔细分辨,只有两个字。
“道谕……”
后面还有,可他实在听不出来是什么,就连这两个字,十三郎也认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梦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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