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淡漠的夜莲面色微红,神情有些不自然。眉师平静收回目光,说道:“前几日,仙灵殿送升仙令来,令师雷尊也有一枚,本座与使者商量,将它留在紫云,免了使者劳碌。”
夜莲微微施礼,说道:“夜莲代尊者感谢眉师。”
道院大比重要,但还比不过升仙台开放,单单发放升仙令一事,便令世人震动。道院是灵域首屈一指的大势力,每次升仙盛事,总免不了收到几枚令牌,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实力的象征。
需要提前的是,收到令牌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参加飞升试炼,偶尔会有极端情形出现,中途收回、或者换人。比如接令之人中途因意外受伤、修行出了岔子等等,因此令牌也会有更换,登台时还需要象征性的敲一下升仙鼓,以证明仙灵殿目光如炬,不会给谁开后门。
通常来讲,但凡接到令牌的人,无一不是人间翘首,只要没出太大问题,敲鼓绰绰有余。
还有一种情形,接到令牌的人接到挑战、或者挑战别人,在公平作战的情况下战死,则其令牌自动转给获胜之人。这样也很正常,试想接令之人已被认定有资格升仙,战胜他的更不用说,仙灵殿非授不可。
眉师所讲,意指雷尊必定会来紫云,不需要使者到处跑。以眉师的地位与声望,仙灵使者自也无需担心她不收信用。
或许还有别的。
重要事情交代完,眉师忽然说道:“使者曾与本座说起,仙子有意取消招亲?”
夜莲有些诧异,没有马上回应。
沉默皮刻,夜莲回答道:“是有这回事。”
眉师说道:“双修是大事,也是好事。仙子资质如此出众,如能配合精修之法,百尺竿头再进,兴许能赶上此次升仙。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突然想取消?”
讲到这里,眉师目光有意无意瞥过十三郎。
这样有点过了。
堂堂紫云院长,关注别人双修与否已有失身份。再一说,就算她真的关注、怀疑什么,不管是当众挑明、还是私下里先问过十三郎,都显得磊落或者谨慎;如这样似明非明试探撩拔,真正落了下乘。
夜莲沉默的时间更久,说道:“夜莲决心向道,男女之事,暂时不想考虑。”
听了夜莲的话,眉师神情复归于宁静,说道:“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如没什么要紧事,不妨留下来将养,待身体彻底痊愈之后,再做打算。”
紫云院长一字千钧,说出来的话就是钉死的钉,断无随意更改可能;夜莲明白了什么,内心微暖再度施礼,诚恳说道:“多谢眉师成全。”
是成全吗?
眉师摇了摇头,但没有说什么。
“仙子请坐。”
夜莲是客,眉师抬手示意其不必拘礼,这才回过头,首次正面打量十三郎,良久不语。
一别近百年,十三郎的变化实在太多、也太大,值得好好看一看。
当初那名新入学子,年不过三十、修为不过结丹,自出道后接二连三做出大事,一件比一件惊人,一件比一件惊世骇俗。往常眉师听说那些事,无论其如何淡定如何去想,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今日一见,亲眼看到十三郎的样子,感受到那种宝光内敛掩盖下的强大与凝稳,印象才终于和现实重合。
“不错。”
内心感慨,眉师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的,本座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十三郎笑起来,略带几分顽皮味道,回答道:“刚刚到。因为是夜里,我叫他们不要闹出声,尤其不要惊扰老师。”
除了清河一条壁障,紫云从来不设防;任何人,只要能够买通那些渡河船家,就能无声无息潜入第一分院。当然,假如有人因此认为可以在紫云搞点什么,结果必定凄惨。
十三郎没打算搞什么勾当,但他能在眉师毫无所知的前提下进入书楼,除掉之前所讲的那些,起码证明他有超好“人缘”,好到让人认为“欺瞒眉师都不算错误”的程度。
这已经很严重了。
十三郎没觉得严重,或许他意识不到,神情得意的很。
“还是那副性情。”
有心斥责,眉师想想又觉得不忍,随口问了句。
“就你们两个?”
“还有些朋友,不太方便现在露面,我把他们安排在岭南,暂时没过来。”
“都是些什么人?”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十三郎会有这番回答,非但带了人,似乎还都挺重要,不然不会说出“不方便”的话。
“剑阁三老带着一群燕尾修士,神师婆婆领着一班咔吧力士,此外有普里女使者,火焱左宫鸣,还有……”
“真真是胡闹!”
话未说完,眉师已不能安坐,秀眉紧蹙。
的确胡闹,胡闹都没边了。
十三郎所讲的那些人,分明就是六方会谈的原班人马,而且更隆重。黄欢女左宫鸣倒也罢了,空顶名头没有相应实力,似燕山老祖、神师婆婆这样的人出现在灵域,何止引发风波那么简单。
这般人无声无息来到岭南,道院失礼什么的只是一方面,根本就是羞辱!
换个角度想想,假如他们居心叵测,是来与灵修、或者道院为敌的怎么办?攻打紫云略有夸张,但若扫平一宗一门,甚至一国,轻而易举的事。
这样一支强大队伍来到眼皮底下,道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最让眉师难以接受的是,这些还不是全部。
“小宫主想来道院修行,学生觉得这是好事,就带她来了……”
“小宫主?”眉师神情再变,连忙追问;“哪个小宫主?”
“小宫主只有一个,当然那是魔宫的那……”
“你……”眉师豁然起身。
“学生鲁莽,请老师责罚。”
看似请罪,十三郎的表情更像孩子在表现顽劣,说道:“学生听说紫云封了岛……没想到封这么紧,按理说,也该有信儿了呀。”
言外之意,如非道院疏惫,早该得到消息。
仿佛印证十三郎的话,窗外忽闻喧哗之声,有人持信符飞驰而来,直接“撞”进书楼。
“南海传讯,十三先生携燕山老祖、咔吧神师……呃!”
十三郎、夜莲,道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识其面目。发觉二人已在楼内,信使呆愣愣站着,仿佛中了定身咒。
“辛苦了。”十三郎朝他笑了笑。
“不辛苦!先生何时到的……”
“退下!”
眉师挥手命其赶紧滚蛋,后回头对着十三郎,神情有些复杂。
“证明这么多,是有什么打算?”
第1122章辨心于书楼
“学生想请一道赦令,一道谕令,与一支大令。”
没有拐弯抹角,十三郎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赦令……是谷溪?”
“是。”
十三郎躬身作揖,诚恳说道:“谷师年龄大了,学生想、先去丹楼看看。”
言罢,十三郎垂目、束手、低头,默默等候眉师做决定。
眉师望着他,因之前消息被搅乱的两潭目光慢慢沉静,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赦令为了谷溪,谕令大令什么的,眉师没有问,十三郎也没有往下说,如此便可理解为:假如赦令无法通过,后面就不用谈了。
大比临近,雷尊以雷霆万钧之势卷土重来,适逢内忧外患,十三郎身携四方强者返回紫云,开口便要眉师否决自己亲自颁布的谕令。
有礼无理,等若逼宫。
……
道院屹立数千年,经历过的风波自然不会少,历史上,也曾出现过有人威逼紫云、试图强迫院长行事的例子,甚至有过颠覆之举。
凡间王朝也好,修真宗门也罢,敢做这种事情的人,无一不是心凶势大,强悍多智,且有无数外力可以借用;除此之外,每一个威胁正位的人都明白,最重要把道理攥在手里,才可名正言顺。
无礼不要紧,必须有理,起码明面上如此。对那些有着远大“抱负”的人而言,要做到这点并不难,因为紫云院长所做的决定,很多都是高瞻之举,当时当事,很多人分不清利弊曲直,有的是办法扭曲含混。
事实上,院长并不总是对的,有些事例中,逼宫者的确站在道理一方,事后会得到验证。但若因此认为逼宫可行、可同情的话,就大错特错。
道院出现过多次逼宫,从未有过成功的例子,个个头破血流。
逼宫失败,结果因人而异,有些沉稳拿捏有度,虽不成仍能护己周全,有些则比较惨,要么“流放”他乡自此沉寂,要么干脆连性命也丢掉,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被人唾弃的名字,万古长黑。
最近的例子是雷尊,上次大比,雷尊高举夺旗之号,要与老院长以武力决胜负,其本质不在于大比本身,而是理念之争,或许还有别的。普通学子、甚包括许多宗门大佬、道院教习在内,难以看透其中真谛,只认为这是按规矩办事。正因为如此,夺院因意外不了了之,雷尊却能全身而退,卷土重来。
斗权这种事情,在没有彻底成功之前,总归保留三分余地比较好;古往今来,凡间修家,莫不如是。
十三郎不是这样。
谷溪年龄大了……什么狗屁说辞!
不留余地,不讲情由,甚至都没问谷溪到底因何被禁,十三郎分明是想让人知道:他不打算讲理。
不讲理,无理至极。
……
不讲理,放在普通人身上叫蛮横,枭雄身上叫霸道,假如是地位低而实力强、影响又很大的话,便配得上另一顶帽子:大逆不道!
不同的人,反逆的方式也有不同,有人跋扈有人嚣张,有人谦虚有人阴毒,如以彬彬有礼的方式表现出来,则又可增加两个字:虚伪奸雄!
如今的十三郎,绝对有做奸雄的资格。
“谷溪犯禁,本院罚其闭关三十年,不仅是让他思过。”
静思片刻,眉师决定解释几句,缓缓说道:“谷师兄比我年长,修行的时间也更早,比较资质的话,不说绝世奇才,至少不会差人太多。然而他迟迟不能破境,面临寿元枯尽之危,就说当年,你在禁楼修行时,可曾留意到,谷师兄已有法力溃散之兆。”
前称名后师兄,眉师用心良苦。
十三郎摇摇头,说道:“当初学生修为浅薄,见识有限,跟随谷师修行的时间也不长,实难考虑太多。”
这是实话。
区区十年,对修士而言几如弹指,生活修炼都安定的话,恐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道院的那十年,十三郎专注于学,谷溪专注与教,老少两个痴癫若狂,三五个月不洗澡都很正常,哪会注意那些东西。
退一步讲,彼时十三郎才只结丹,瞪破眼睛也看不出来。
眉师认可他的话,说道:“如今你也是大修士了,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十三郎想了想,回答道:“多半与心境有关。”
眉师说道:“本院听说,你最擅长把握人心性;道院正逢多事之秋,以你对谷溪的了解,当知他会怎样想,怎样做。”
这话不是问句,十三郎知道不用回答,默默点头。
眉师说道:“如此,你还认为应该将他放出来?”
这句话是问句。十三郎仍然没有犹豫,认真点头。
“为何?”眉师并未表现丝毫不喜,但有些疑惑。
“疏与堵的差别。”十三郎回答道,神情满满钦佩。
能够被老院长钦点,眉师毫无疑问是有大智慧的人,比如现在,换成以往任何一位院长,都会被十三郎的态度激怒,她却宁静如初。学子在院长面前咄咄逼人,眉师非但退避锋芒,还能真正放下身架,以近乎“请教”的姿态与人切磋。
这是性情所致,也是眉师特有的处事方法,同时还与其修行有关。眉师性情外柔内刚,多数时候不喜欢争斗,如实在不可避免,她也不喜欢以直对硬,而是在曲折中寻找破绽,直到找出对方要害,出击便无解。
女性刚强也与男子不同,眉师获胜常留人一线,不做赶尽杀绝事。做为一家大势力的主掌者,这种性情容易给人留下软弱的印象,易落诟病;主政之初,不是没有人私下里想、甚至议论过,认为眉师优柔寡断,假如道院在其任期内衰落、甚至崩垮,眉师责无旁贷。
这种印象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谷溪被封禁,人们才恍然发现,这位像花儿一样美丽、水一样温和的女子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狠辣与果决,与那些闻名已久的雄才人物相比,区别仅在于四个字。
底线,耐争。
不触及底线,眉师很好说话。比如,以往老院长在位,清河第一关收取船资,当然不只是为了赚几两银子。目的本身是好的,但在执行起来,不知是因为本性贪吝、还是别的什么原故,过于固执了。老院长主事期间,的确有学子因为几两银子被拒之门外,怏怏离去。
这太荒谬了,明显不利于道院发展,用十三郎的话讲,典型教条主义。这件事情,直到眉师接掌道院才有所改观,该收的银子还是要收,具体处置起来灵活许多。
原因在于,眉师觉得这条规矩仅仅是规矩,不是绝对不容触犯的原则,没必要太执着。
不要小看这一条,对修士而言毫无价值的几两银钱,改变的可能是一生;因此走进紫云的学子中,如出现一个如十三郎、夜莲式的人物,便有可能改变道院。
触及底线会如何?
现成的例子,道院满共只有四座楼,谷溪身为一楼主事、老院长亲传、名义上是眉师师兄,也被当场发落,且格外残酷。
不同的人,所惧截然不同;封地禁足,对寻常修士而言不算重罚、甚至不能算处罚,然对谷溪而言,这条禁令比要他的命更加难以忍受,堪称冷酷。
关键在于时间,三十年。
明知道自己最关心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是不能看到、插不上手,帮不上忙,眼睁睁等着最坏的结果发生。谷溪桀骜不驯,根本原因在于他几乎无欲,这种处罚等于捏住谷溪的脖子,但又不肯一下子勒死。
打熬心境,眉师不是讲空话,而是实有其事,实有其因。
外人很难知道的是,眉师这样做不但有理,还有亲身体会过的事实根据;书楼枯坐,她的修行就是这样进行,与禁足闭关并无本质区别,且获益良多。
对谷溪如此,对十三郎,眉师依旧如此,逼宫也好,强势也罢,普通学子也好,六方英雄也罢,只要没有真正摊牌,眉师仍以“讨论”的姿态对待这件事,这个人。
十三郎有请求,好的,有势无势都可以提出来;十三郎有礼,眉师不管真假一概收下,之后与其谈理,道理的理,修行的理,接下去还有院长的理,道院的理。
十三郎有礼无理,眉师收礼问理,待其无理,再做计较,再展无上权威。
打算很好,眉师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十三郎不是谷溪那种愣头青,讲理恰恰是其强项,而且他有眉师永远学不会的本事:歪曲事实,胡搅蛮缠,指东打西,祸水东引。
“心境如水,成就多在于感悟,感悟靠悟性与机缘。”
十三郎亮明观点,说道:“一心打熬,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眉师微微沉吟,说道:“修行之人,心境当如山岳凝重,不可似水那样随波逐流,这样的比法,不妥当。”
十三郎说道:“心境因情而生,情若洪流,宣泄才可减轻负累。”
眉师说道:“修行便是逆水行舟,逆天而行。如非把情绪比做水流,心境便是高堤,加宽增厚才可质变。宣泄之法,了不起避让一时,之后怎么办?”
十三郎笑起来,笑容奸诈,毫不掩饰计谋得逞的得意,甚至是快意。
“笑什么?”眉师神情依然沉静,沉静得让人害怕。
“没什么。”
十三郎随手一指夜莲,接着之前的话题,回答道:“之后很好啊,不信问她。”
“夜仙子?”眉师转过头望着万世之花,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淡漠被迷茫打散,平静被惊慌代替,夜莲稍一错愕,绝美面容刹那间浮上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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