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不明白师妹为什么会这样讲,换一个私下点的场合,多半会当场问出来:师妹有没有走火入魔。
“本座与萧十三郎之间的事情,你是外人无需操心。至于我讲的条款,是要给他送去一桩机缘。”
辉光中,夜莲神色平静依旧,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耐心解释着自己的用意,夜莲说道:“诚然,此事会给他带去些影响,但那都只是表面上的东西,相信萧十三郎不会在乎。除此之外,本座手里有牌,萧十三郎一定会接受。”
听了这番话,齐飞神情微变,燕不离神情有些诧异,本能问道:“什么牌?”
夜莲默而不答。
燕不离意识到自己唐突,先朝夜莲投以歉然的目光,仍以嘲讽的口吻说道:“什么条款?”
夜莲没有马上回答,说道:“霞公主倾心于萧十三郎,燕山老祖与大先生先敌后友结为至交,萧十三郎乃先生弟子,加上霞公主的分量,爱屋及乌在所难免。之前本座问及过往,你对他同样推崇备至。由此看来,燕尾一族从上到下,都很喜爱这个人,希望他成为自己人。”
除“喜爱”二字稍稍欠妥,“自己人”三子略显暧昧,夜莲的话基本准确,甚至可以说道出了燕尾族心声。
燕不离没办法反驳,好奇问道:“然后?”
夜莲回答道:“然后,本座让他成为你们的人。”
片刻寂静,等到人们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周围哗的一下,顿起阵阵喧哗;喧哗如此剧烈,人人开口人人叫嚷,叠加起来的声浪甚至压过下方渐渐临近的喊杀。
“仙子此言不妥!”
“没错,萧十三郎是灵是魔都不重要,起码他是沧浪修士,怎么能变成燕尾族的人?”
“仙子身份尊贵,更应该谨言慎行,请马上收回刚才的话!”
无怪众人反应如此之大,甚至有些激愤;正如他们所讲的,萧十三郎既是灵也是魔,但他至少不是妖。灵魔之间相斗万年,沧浪与妖灵大陆何尝不是万代世仇;有些话听起来别扭,然而事实往往就是那样,所谓大义之下放弃小我,讲的便是这个理。
众人都不禁生出疑惑,夜莲到底掌握着什么筹码,竟敢豪言令萧十三郎改换门楣?
最最奇妙的是,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夜莲没有选择“私聊”,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宣告出来,分明是不想给自己留退路……她莫不是疯了?
夜莲不理外间吵闹,目光只看着燕不离。
当所有人认为夜莲疯掉的时候,燕不离反倒不能这样想,神情再不似刚才那样轻蔑。极认真地思索片刻,他说道:“假如我没有理解错,仙子的意思是让萧十三郎增加一个燕尾身份、并且主动承认;但不是就此脱离沧浪,真正变成我族一员。”
周围人为之一愣,心里想这样的话……到底能不能接受?此时的他们显然已经忘了,这件事的当事人根本不在,怎会轮到他们操心合不合适。
夜莲回答道:“你应该明白,这是极限。”
燕不离说道:“强扭之瓜,对我族没有什么益处。”
夜莲平静说道:“是不是强扭的瓜,需由萧十三郎自己说了算;对燕尾族有没有好处,应由燕山老祖判断。你既没有那个眼光,也没有那个资格。”
燕不离面色微沉,说道:“仙子别忘了,燕某只负责传达,也可以不传。”
夜莲稍稍沉默,说道:“非要问得到他能带来什么好处,看看灵魔即可知道。”
燕不离不屑说道:“燕尾族不是灵也不是魔。燕某还是那句话,强扭之瓜,只能让少爷因此厌憎。”
夜莲嘲讽回答道:“以你的想法猜度萧十三郎,果然是白痴。”
燕不离平静说道:“有道理。然而夜仙子此时所做的,与燕某并无区别。”
轰的一声,周围群修再度哗然,不少学子与燕尾剑修之间怒目相视,充满火药味。山顶,夜莲目光骤然明厉,神辉怒放掀起狂涛巨浪,神情难以再像刚才那样平静。
“师妹,不可……”齐飞连忙上前,脚步却为之一顿。
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在人们以为夜莲即将暴怒的时候,万世之花忽然开颜,露齿轻轻一笑。
“十三少爷非灵非魔,从来不在意自己是何身份;因此本座大胆猜测,他应该不在乎多顶一项。”
没有人想到夜莲会笑,没有人相信她会在这个时候笑,没有什么话能够形容那张笑颜有多美,没有人能够抵挡那张笑脸中包含的强大魅惑。
场内数十修士,几名大修,一位殿下,均因为这一笑神情恍惚,以至于没能留意到,此时她对萧十三郎的称呼都已换掉。
没有人知道,假如此刻被众人谈论的当事者、萧十三郎在此地,看到夜莲此刻的表情一定会惊呼:十三娘!
或许应该加一条后缀:十倍?百倍?
“燕道友刚才的话很对,以我的想法猜度十三少爷会如何做,的确是件很白痴的事情。”
笑容一发即收,夜莲神情恢复淡然,但不似往常那样安详,而是透着一丝隐藏极深的厌倦、厌憎,甚至有些悲伤。就好像做了一件自己痛恨、痛苦、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神思有悔。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夜莲脸上,其绝美面容越发不容人直视;看一眼便会觉得内心深深刺痛,仿佛什么精美之物被毁坏,神圣被亵渎一样,让人黯然神伤。
千刀斩不尽,一笑定乾坤,望着难以回复神智的众人,夜莲表情平静而不宁静,淡淡说道:“相信我,接受它,萧十三郎一定会乐意,老祖与公主一定会满意,你也一定不会后悔。”
……
“正如仙子所知,这件事情不是燕某能够做主,需回报公主与老祖知晓……”
燕不离的表情有些痛苦,挣扎仿佛身陷泥沼而不得出,半响才艰难说道:“仙子应该先告诉燕某,你想要什么?”
夜莲深深吸一口气,目光在一旁低头沉思的齐飞脸上掠过,转身回答道:“本座会告诉你我的条件,但不是现在。”
燕不离疑惑问道:“何时?”
夜莲轻轻回答道:“你要先助我冲关破境,度过眼前危机再说。”
啊!众人大惊失色,同时觉得恍然大悟。万世之花如此大费周章,为的莫非只是统一大家的思想,以免本就处于下风的队伍再度分裂?
……
“快到了。这个先给你,准备好……嗯?”
八百里外,一道飞虹如破空长龙,呼啸直冲瞬间千米;无数妖兽嘶鸣声被甩在身后,愤怒但没有一头敢于拦截。疾掠中,十三郎身形突为之一顿,神情错愕、因凝重变得有些僵硬。
“控制妖灵不难,妖将就不是我所能做到,更不要说猎妖使,少爷您是让我去死啊……”
妖灵本质属鬼,魔魂圣子在此厮杀数十年,从一开始就在研究如何破解猎妖使的驭妖之术;凭借出色的天赋与辛苦钻研,牙木渐渐找到一些办法,或者说窍门。
哀嚎声声,牙木无奈接过百幻纱衣,留意到十三郎的异常举动,问道:“怎么了?”
十三郎目视远方,凝重说道:“有人化神?”
疑问的语气讲出这句话,表明十三郎并无绝对信心;牙木没能体会到这一点,惊呼道:“化神?化化化……化神!”
十三郎默默点头,说道:“应该是夜莲。”
牙木张口结舌,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战场破境……她怎么会这么蠢?”
十三郎沉吟摇了摇头,沉吟自语说道:“没道理,此事有诡……”
有鬼?牙木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想有你个大头鬼啊!冲死了才好,冲死了咱就不用去送死……十三郎随手一抓,将没有抵抗、也抵抗不了的牙木拧至身边,飞掠速度再度暴增。
“走,看她到底搞什么鬼?”
几乎同一时间,距离此地数百万里处,狼堡外的某个洞府内,五雷尊者面沉似水,朝跪地不起的乐洪涛低吼。
“老老实实告诉本尊,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1003章阅墙
密室很大,此时却显得异常狭小,空气不再如正常那样自由流淌,变成如一团团形状不整的坚硬石块,堵住门,挤住胸,压着肺,摁住腿。周围不时有雷鸣声响,一条条电弧噼啪闪烁着自雷尊的身体里跳动出来,爆出一缕缕黑光。
寂灭的气息占据着绝大部分空间,正努力将死亡的味道传向周围,散播恐怖,收获恐惧,并着咆哮与嘶鸣。
堂堂道盟副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乐洪涛如同一只被捆住翅膀与双脚的小鸡匍匐在地上,显得异常可怜。
“五个月,整整五个月!他们就是爬也能爬到这里,用嘴喊也能传点声音,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会完全没有消息!”
威严如五雷,凝稳如雷尊,此刻竟扯着喉咙大喊大叫,其容其貌,其声其色皆不是失色所能形容。假如现场还有第三个人存在,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五雷肯定是疯了,除此绝无第二种可能。
“乱妖瀑已经传来消息,魔族一方也已传来消息,跨界之处也已传来消息,灵魔双方传送被毁,飞儿与夜莲连同整支队伍全部失踪;而你,而你竟然装作不知道,你竟然,你竟敢……”
“蓬!”的一声,雷尊抬腿蹬在乐洪涛脸上,戳指咆哮:“竟敢哄骗本尊!”
以雷尊的身份,如要杀人辱人折磨人,动动手指便有千百种法子可想,做出这样的举动,只能说他已经气到极致,怒到极致,也失望到极致。
“时机如此之巧,掌握如此精准,实力如此强大;今日外域,敢做这件事、能做这件事的人,只要那几名‘漏网之鱼’。”
“如非本尊亲自出手,凭道盟那几个废物长老也想捉住罗桑天狐?就凭你这点道行,也想毁其心智,操纵其生死?”
“本尊把他们封禁并且交给你,是为了让你在盟内崭露头角,或者增加几枚可用暗子,再或者将来能有一条通往上界的路;而不是让你,不是让你……”
单手凌空一抓,雷尊扣住乐洪涛脖子提到面前,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说道。
“不是让你弑父杀兄!”
……
雷尊暴怒,怒如雷霆,假如这里不是密室,怕是整天天空都已充满雷霆风暴;也正因为如此,小小密室越发显得狂暴凶猛,宛如一只庞大怪兽,将乐洪涛牢牢含在口中,丝毫不能反抗。
五雷并未封印乐洪涛的修为,因为用不着;凭他的本事,拼死相搏也不能让雷尊动一动眉,所以干脆省了力气。
“孩儿有……有话……要说。”
咽喉被制,乐洪涛用力喘息方能发出声音,神情并无多少惊恐,流血肿胀的脸上竟还带有一丝微笑;唯有透过眼眸看到其目光深处,方能发现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
这种不安非源自五雷,而是因为事情的进展与自己预料的有所不同。
雷尊看着乐洪涛,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看着他的无辜他的不安,最主要看着那一丝微笑,神情渐渐由暴怒变为平静,变得冷漠。
雷听风顿,密室顷刻间恢复如常,空气照样流淌,黑光不再蔓延并且消失,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随手将他扔到地上,雷尊淡淡说道:“你讲。耐心讲,仔细讲,用心讲。”
乐洪涛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捂住喉咙干咳几声,说道:“是我做的。”
虽已料定是这种结果,五雷仍不禁眉角连续跳动。
乐洪涛喘息稍定,抬起头说道:“我没有弑父的念头,从来没有。”
雷尊说道:“你还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机会。”
乐洪涛竟然笑了笑,回应道:“未必。”
雷尊眉头再次跳动,眼内一层灰色雾气徐徐升起,仿佛套上了一层膜。室内死灭的气息骤然浓郁起来,虽见不到一丝风暴,但却仿佛存有无数双手,只只冰凉,只只锁在人的心头,只等致命一击。
乐洪涛不为所动,说道:“孩儿若有此念,至少有三次机会,成功的机会都占七成。”
雷尊没有开口斥责,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这些年里的几场战斗,与那几副生死瞬间的画面。妖灵血战,五雷身为主将之一,虽主要负责运筹帷幄,少有出手,但不等于完全不用出手。不用想也知道,但凡需要他亲自上阵,形势无一不是凶险万分,每每九死还生。正如乐洪涛所讲的那样,其身为道盟副使,手里掌握着极其恐怖的力量;假如他有弑祖之心,不可能完全没有机会,更不会缺少力量。
祖孙之间的对话,彼此都显得很平静,但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承受,才能不为所动。望着眼前那张潮气蓬勃的面孔,强如雷尊,心里竟闪过一丝悸意。
乐洪涛说道:“老祖曾经教导孩儿,做大事,没有五成把握绝对不能动手;一旦超过七成,就不能再有任何犹豫。孩儿牢牢记着这句话,并一直遵照着办。”
稍顿,乐洪涛又说道:“老祖身上有过放弃的例子,道院有过成功的例子……”
“闭嘴!”
五雷骤然断喝,仿佛被利刃刺中心口,之前暴怒仍未变色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潮,眼中爆射杀机。
“是,老祖。”
乐洪涛感受到了这一点,放缓声音说道:“不管怎么说,孩儿从未有过弑祖念头,今后也不会有。”
不谈厉害,不说亲情,乐洪涛只讲成与不成,能做成但是没有做,足以证明他不想做。对有些人而言,这样的证据远比哭泣哀嚎祈求更动听,比赌咒发誓呐喊更有说服力。
雷尊很快便从神情话语中明白了乐洪涛的意思,并且相信了他的话……说不上什么原故,明明稍觉欣慰,雷尊仍感受到一丝心痛。
心痛是软弱的表现,雷尊对自己有些不满,进而看着乐洪涛的目光有些厌憎,神情反倒更加平静。
“继续讲。”
“是,老祖。”
乐洪涛不知有没有感受到什么,讲话姿态明显有所收敛,说道:“老祖曾有感慨,养子如羊,不如养子如狼。”
雷尊不屑骂道:“无知小儿,哪里知道狼族最最精诚,血脉最最稳固。”
乐洪涛平静说道:“孩儿知道,但孩儿不认为自己是狼,也不想做狼。”
雷尊微微皱眉,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乐洪涛唇角微翘,说道:“孩儿是隼,鹰中之王。筑巢与悬臂绝崖,高飞于云霄天外,一次孵化三五只小鹰,但只存活一只的鹰王。”
强大强横如雷尊,听了这番铿锵如刀剑交鸣的话,内心再次感受到一丝悸意,半响无言。
乐洪涛等了一会儿,发觉雷尊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谨慎的态度继续说道:“孩儿始终觉得,老祖处事有些不公。”
五雷呵的一声,不像是在笑,反像竭力吐出卡在喉咙的一口浓痰,神情痛苦且极为厌憎。
“一切源自嫉恨,本尊知道你一定是这样想。”
深深吸一口气,雷尊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说道:“本尊正想听一听,你为何会这样想。”
乐洪涛点头,说道:“首先,孩儿资质不敢说天下第一,但绝对不比齐飞差。”
五雷沉默不答。
乐洪涛说道:“孩儿足够努力,比齐飞更努力;孩儿经历的凶险困苦,齐飞连一点零头都没有尝到过;孩儿付出的鲜血,加起来比齐飞本人还重;孩儿流的汗水,足以将齐飞淹死无数次!”
正对着雷尊的目光,乐洪涛声音渐趋高亢,低吼般叫道:“所以孩儿不明白,齐飞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孩儿凭什么不能拥有!”
五雷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乐洪涛讲完,才冷漠开口。
“比如?”
“比如?老祖……呵呵,比如,比如说,为何齐飞能够进入仙灵殿,孩儿却要在道盟苦熬?”
“道盟掌座视如亲子,亿万修士视为少主,还不能让你满足?”
“那是我自己争取而来!况且,难道老祖会以为,我这个掌座之子那么好当?难道老祖会不知道,孩儿在道盟步步惊心,时刻需要提防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