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不湿衣人自寒,十三郎顾不上疲累放出神念,横扫来时所走过的路。
“还好。”
万米山峰不算高,十三郎来时所行也不远,于是很自然的,他看到了枪王等人的身影。
但……
刚刚松下一口气,十三郎目光为之一凝,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
“不对!”
枪王蓝山,百花蒋凡……六大修士或立或坐,目光均看着同一个方向,好似在凝望某人的背影。
“陆昭!”
十三郎从未如此失色,借神念传音百余里,欲做醍醐灌顶之吼。
六大修士如泥塑木雕,动作、表情乃至眼神都维持不变,仿佛时间被定格某个点。十三郎一路走来,登山爬坡破禁忙个不停,再如何低估也超过一天,六大修士便是入定修炼,也不可能纹丝不动。
“死了?不,不对!”
场面诡异,寒气彻骨,十三郎险险按捺不住狂冲下山的念头,他注意到众人所看的方向正是自己离开时的位置,也就意味着,自己看到的是发生在过去的某件事……
十三郎的心沉入谷底。
他将神识沉入血鼎,尝试感应百花仙子的所在,或判断其生死。
结果很奇妙,也很可怕,没感觉。
四鼎合一之后,感应之力远远超出蚁后与飞蚁;找不到百花仙子,只能说明她与十三郎被空间之力隔开,也就意味着他们到了另一片天地;或者十三郎走出几人所在的那个空间,独自流浪在外。
“什么时候的事?”
十三郎黯然低头,看看脚下良久不能移开目光,他心里想如果这座山峰独立与世外,自己为何还能看到他们?
周围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妈的!”
当事情坏到无可再坏,十三郎性格中蛮拧的那部分便开始发挥作用;他把目光自那几条不变姿态的面孔上收回神念,恶狠狠骂一声,转头便已回复平静,并有几分嘲讽。
“卡带?暂停?不会中病毒了吧!”
……
问题可能出在这座有吸力的山上,也有可能不是,无论是与不是,十三郎都没打算马上离开。他先休息了一会儿,竭力将激荡的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取出两只飞蚁附上一丝神念,再命其一前一后下山延着来时的路往回飞,自己则与蚁后仔细盯着它们,不放过哪怕最最微小的变化。
很顺利,飞蚁一路疾行下山,穿过几处殿宇间的道路飞向那片广场;十三郎此时留意到,广场周围共有六个出口,隔着六处摸样相似的建筑……
扑!的一声,或许声音只存在与想象中,一只飞蚁不见了。
“停!”
十三郎匆忙喝止另一只飞蚁,堪堪停在前一只消失的位置,半响没能做声。
消失来得太快,十三郎没能借助飞蚁的眼睛看到多少东西,但他肯定,六大修士均已不在广场上,不知去了哪里。更离谱的是,此时他自己仍能看到六人的表情,依旧那么深情款款,依旧望着自己。
“这算什么,记忆停留?”
十三郎表情扭曲,目光有些狰狞。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周围只有清风呜咽,似在嘲笑某只被困在瓶子里的蚂蚁,永远看不到外面的天。
十三郎不是蚂蚁,于是他再放五只飞蚁,命令它们与之前那以只退后一些距离,贴着屋舍的边缘飞到别的路口,之后一同飞向广场中央。
六门齐入,十三郎只求看个明白。
结果与上次一样,不同的是十三郎有了准备,聚精会神中感觉到飞蚁好似穿透了一层什么,随后眼前一亮又一暗,就此失去踪迹。
借着那一瞬间的光亮,十三郎透过飞蚁的眼睛扫视一周,不,应该说大略瞥了一眼,神情突然间大变。
“那是什么?难道……”
噗通,十三郎一头摔倒在山顶,陷入昏迷之前仍不忘自嘲,危险中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发生。
“身在险地而不知险,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
……
修真世界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代代皆有人杰;所谓人杰,并非一定指其修炼资质如何优异,其它如悟道、阵法、推衍、禁制等术,但凡精通超出常人者,均可称之为杰。若再放得宽一些,那些心思缜密、胸有韬略或者奇谋之人,亦能当此称谓。
人杰必然出众,出众必定引人关注,比较妙、或可说好玩的是,所谓人杰的诸般事迹中、真正能够流传长远的并不一定是那些丰功伟绩,而是各种囧闻趣事。换言之,修真界也有八卦,流传起来比凡间还厉害,名望越大、囧的程度越出格,人们记得越深刻。
比如,道院之名天下皆知,老院长大先生均为翘首,大修之中无人不晓。传闻老院子一次吃面,竟死皮赖脸与卖面老者攀亲认故,甚至不惜施展法力为其治病,为的就是免掉一碗面钱。更巧的是,大先生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同样是那位卖面老者,大先生身上没钱,卖面老者不认识灵石,无奈中将自己的飞剑暂且抵押掉。
好巧不巧,等到大先生飞驰千里取来银两,偏赶上有七山邪修路经于此,发现被面摊老板随便撂在旁边的那把剑。
几名邪修眼力不差,居然看破了大先生临时施展的封印,顿时起了贪念。因担心留下线索,几名邪修暗施手段,欲令卖面人一家于无形无迹间死绝。
这便是大先生单剑破七山的由来,听着何等豪迈慷慨,然而人们记住的通常只有前半部分,后有精明商人闻听此事,专门派人将那位卖面老者一家请了去,打出旗号曰:押剑面,被誉为一时之美谈。
囧事未必都是坏事,多数无伤大雅,但也有些会带来极恶劣后果,比如十三郎刚刚经历、亲手造就的这件。
心神大乱且忙于查明真相,十三郎失魂落魄,居然忘记了一条最基本常识:被空间分割联系时,神念是会因受损而遭到反噬的。
之前蚁后就曾体会过,十余只飞蚁被空间吞噬,蚁后的脑袋也像是被针扎了十几次。但它在这方面太强大,且状态完好没有更严重的后果。十三郎不同,从葬魔窟那一战开始算,他直到现在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伤势也没有来得及调养;之后剧变屡屡发生,又因施展灵犀法目耗费大量精神,早已疲惫到了极限。再被连断七道神识,十三郎就像一头跑脱力的马,当场昏厥不省人事。
勤奋百年、谨慎一纪,修炼到如今这种程度,十三郎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击败多少强敌。结果,最不恰当的时间最不恰当的地点,他让自己因为这样的“失误”而失去意识……事情如果流传出去,恐比“押剑面”出名的多。
好在昏迷并未持续太久,且在十三郎的意识里,他似乎看到一些画面,闻到一些气息,听到一些声音,还见到一些想见但不应该这个时候见到的人……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可以了,你可准备妥当?”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心中响起,恍惚中十三郎有些奇怪,暗想我该准备什么?
“妾身……”另一道声音比较柔,听上去有些熟悉,有些迟疑,还有些怜惜。
“此子心术太过坚狠,梦铃铛发挥的作用、时间都有限,不要错失机会。”威严声音说道。
半响沉默,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问道:“妾身想知道,这样做对他……是否有伤害?”
又是半响沉默,威严声音回答道:“梦入神机,牵魂引岸,若说一点伤害都没有,你相不相信?”
温柔声音没有说话,十三郎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如泪珠溅落在石头上,摔得粉碎。
等了一会儿,威严声音说道:“不要犹豫了,本尊于此事并无所求,你若不甘心,大可亲眼看看结果。”
“不要!”
温柔声音有些惊慌,匆忙阻止对方,深深吸一口气后说道:“请助妾身施法。”
威严声音似在观察,稍后说道:“魔轮九转,除非本尊堪破极涅修成大自在,除此再无挽回之法,你可想清楚了?”
温柔声音说道:“妾身只想知道,牵魂之后,通心之法到底能不能成功?”
第894章真假间觅灵犀(三)
威严声音说道:“涉及人欲本源,本尊并无绝对把握。”
片刻沉默,温柔声音说道:“玄牝夺造之术,是否真像您讲的那样……”
那样是哪样?温柔声音没有明说,威严声音略有不喜,说道:“本尊何等身份,岂会骗你。”
温柔声音坚决说道:“妾身想再听您说一遍。”
威严声音没有马上开口,微讽说道:“你想让他听到。”
耳边似闻叹息,如低头时清风拂动发稍般温柔,透着几分无助怨怜。
威严声音说道:“纵使听到,醒转之后也会忘记。”
温柔声音不肯回答他的话。
威严声音问道:“假如此子真能自行化解,你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又是沉默,良久,温柔声音回答道:“妾身只想试一试。”
试什么?温柔声音依旧没有明说,威严之人听懂了她的话,毫无波动的声音似有起伏。
“此子身怀正宗金乌之火,不知轻重一味求快,昊阳之力威可灭世,但也无时无刻不在灼烧其心脉,正常情形早该本源枯死而亡。但他不知如何炼就火灵,方能将此过程得以舒缓。”
威严声音说道:“事有两面,火灵固然能够容纳火力,但其本身何尝不是大凶之物;这只火灵境界低但戾气重,受此子性情影响贪图真灵之火,躁意早已外泄难抑。”
威严声音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如换成普通修士,早已沦为淫欲邪魔。此子性情狠倔偏执,不思宣泄反倒变本加厉,炼化金乌之足与之对抗。这样做,他的身体变得更强悍,也提高了火焰容纳能力,但他忘了一件事:以火制火,无异于饮鸩止渴,乃真正取死之道。”
讲到这里,威严声音感慨说道:“躁意无形,此子强行压制下,戾气已在其元婴内已快要凝聚出实丹!本尊不知他如何熬到现在,但如论心性之狠,实为天下第一人。”
温柔的声音发出低呼,犹豫问道:“心狠……就能压制阳火?”
威严声音轻蔑说道:“哪有那么容易。”
不等追问,他说道:“此子很聪明,炼化鳞片的时候将煞气提炼出来,还制成了法宝……算得上别出心裁。除此外,其体内还有一点冥火,甚至有本族烈阳魔火,偏偏又是灵魔同体,这才能够支撑并且活下来。”
“这些火焰均为天地所生,随便拿出一种,都是他这种层次求都求不来的机缘。本尊想不出他怎么能全部碰到,竟敢尝试将其融合,真真是胆大妄为。”
“若能真正融合倒好,或能成就一种从未有过的新火也说不定……说笑了,便是真灵也做不到,何况是他。现在的结果,几种火焰似融非融,又不能分出主次,乱七八糟,几至无可救药。”
讲到此,威严声音说道:“此子留下鬼灵芝本体,是否准备吸收玄寒之火?”
温柔声音迟疑说道:“妾身不知他的打算。”
威严声音说道:“一定是了。他知道自己的情形,不得不以此法压制。但这还是老路,无论阳火、阴火、玄火冥火又或魔火,终究都是火,是火就必定含有毁灭的那一面,任谁都无法改变。”
“以他的心智看,实在不应该如此失策,之所以不顾一切,或许……”
想了一会儿找不出原因,威严声音冷哼说道:“那只老鸟看似粗迈蛮横,实则比谁都更狡诈奸猾;本尊不明白他为何下此重注又不肯选择此子,或许它知道什么本尊不知道的事,又或许……”
不知不觉透露的有点多,威严声音意识到什么,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时间有限,若无其它问题,赶快决定吧。”
温柔声音不应,说道:“能否让妾身知道,您用了这么多心思,想对他做什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威严声音傲然回答道:“本尊想得到的东西,不怕你知道,知道了你也不会懂。本尊不用对他做多余的事,只要他这样走下去,本尊自然能得到想要的。”
温柔声音似乎笑了笑,说道:“比如,融合血鼎?”
威严声音似在点着头,笑道:“再比如,开六道之门。”
正如他所讲的,这些都是已经知道的结果,但却不等于懂。温柔的声音轻轻叹息,说道:“妾身还有一问。”
稍顿,她说道:“您为何要选择我,不是他,也不是她?”
威严声音沉默下来,半响后才说道:“既然要你心甘情愿,本尊就不瞒你。此子必与金乌见过面,那只老鸟不选,本尊也不选。之所以选择你,除你自身原因外,本尊怀疑她身体里还有第三人。当然,如果你不答应,本尊最多费些手段,依旧可以选择她。”
温柔声音吃惊问道:“第三个?山君门下竟有这种事情发生?”
威严声音随意说道:“不奇怪。妖妃被认为是气运使者,打她主意的人不知有多少;因不方便针对其本人,只好从其门下弟子入手。”
温柔声音疑惑说道:“这样的事情,山君难道不管?”
威严声音冷笑说道:“她为何要管?多一个人多一份机缘,多一份机缘就多一份造化,有人愿意加进去,有什么不好。”
温柔声音思忖说道:“如此说来,其它弟子也有可能……”
威严声音打断说道:“你问的太多了。”
寒意逼人,温柔声音沉默下来,片刻后说道:“那第三个……是您的敌人?”
威严声音罕见失笑,说道:“本尊这样的存在哪有什么敌友之分,是敌是友,只看值与不值……如果不是她,本尊如何断定此子难渡此劫?”
温柔声音略有颤抖,问道:“她……很强大?”
威严声音回答道:“能被本尊在乎的人当然强大,然其性骄狂而且是人……因为是人,必败于本尊之手。”
温柔声音不懂这句话,但能领会威严声音里包含的强大信心,于是也放了心。
“既如此,请助妾身施法。”
……
声音就此消失,一股清香如花苞始绽时的气息钻入十三郎鼻孔,直透心神魂魄之中;同时到来的还有温软滑腻的感觉,分不清是锦缎还是别的。恍惚间,十三郎看到身边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于是想要扭过头看个清楚,但又做不到。
不知怎地,十三郎心里被焦迫所占据,好似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会从指缝间溜走,拼命想要把它抓紧。身边滑腻的感觉越发清晰,那张面孔却随之越来越模糊,直至渐渐虚幻似将消失。
十三郎伸出手,手臂如绑千斤重担;他瞪着眼,眼皮好像缝着线;十三郎张开口,发不出声音但是咬住了什么。
香透清凉的感觉直入心腹,心里似有一团火,十三郎的唇边吹气般生出无数火泡,本能地开始吸吮。他觉得自己吸进来某种汁液,顺喉入腹,变成一条细细长长的丝索,在两片心室之间打个结,同时系上什么东西。
心口剧痛,十三郎表情扭曲,那条丝索并未就此罢休,如游鱼在体内四处游走,串起一个个结,系上某种东西。最后,仅余一截线头,却变成一把锋利的小刀,刀柄却是一朵未开的花。
长着花的小刀四处游走,似在寻找什么;十三郎五内俱焚,感觉中那把刀不再像刀,而是变成千千万万支火把,令他的身体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凌迟般的剧痛与煎熬,每秒每息都好像过了一万年;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十三郎大汗淋漓至彻底湿透,表情却好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此时的他再顾不得去管那张面孔是谁,只想拼尽全力,将体内那把游弋的刀子请走。
但他做不到。
十三郎闭上嘴,死死咬牙,咬住的依旧是滑腻与香、与甜,与一点点咸,还有一口鲜活的腥。
“嗯……”
呻吟般的微哼钻入耳鼓,十三郎未来得及分辨是谁的声音,那把小刀似已找准目标,恶狠狠一次劈削。
“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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