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脸再次扭过头,脸上的伤疤一个劲儿跳,心里想这货可真能装,之前……唉!
不管人家是不是装,反正大伙儿都被骗到,而且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到底是前面装斯文还是后面装糊涂,总归不算光彩。
小少爷实诚,好意提醒道:“老师,这儿只有您用弓箭。”
“哦……”
十三郎不得已转过身,大声问:“啥事儿?”
精瘦汉子被弄得有些糊涂,扬声叫道:“你,下来。”
十三郎又不明白了,问道:“去哪儿?”
“噗!”夫人那边不少丫鬟笑出来,被夫人小姐齐齐瞪一眼,赶紧都捂住嘴。
连女人都懂啊!十三郎暗自感慨,心里想以前没听少飞他们说过呢?转念想也不奇怪,那时没见谁弓箭特别出色,更偏向修真。
想通这一点,十三郎才真正意识到,他现在是一个凡人,是在一个视修士如神仙的环境里厮混。
“千码为准,死局的话还会箭定足下,这是哲射比斗的规矩。”
疤脸不得不再次出面,低声为十三郎解释道:“对方先来,这是风度,现在到您了。”
“哦……”
先来也是风度?十三郎又一次摇头,倒也没有再推辞,举步阔行延坡而下,朝精瘦汉子走去。
战场突然间安静下来,几千双眼睛盯住那两个慢慢接近的人,目光一瞬不瞬。两人中间,风雪混着鲜血的气息钻进鼻孔,越来越冷。
雪盗那边不去说,山坡闪,亲卫们面色沉肃,纷纷涌到寨壕前;一百多名家眷仆妇也都忍不住,见缝插针紧挨着众人,夫人小姐都不例外。大帐前,黑袍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场内,站在林大人身边说着什么,林大人紧紧皱着眉,目光看的却是自己的妻女与侍卫们混成一团。
“不像话,太不像话!”林如海心里想着。
小少爷最紧张,别看之前嘲笑十三郎,此时真正要面对的时候,一颗心不知不觉便提到嗓子眼,眼睛被寒风吹得发酸都不肯眨一眨,两只拳头握得死紧,指尖都掐出了血。
疤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少爷别担心,先生赢定了。”
“嗯!”
小少爷用力点着头,随后又有些疑惑,问道:“你咋知道?”
“这个……”
疤脸不知该怎么讲,迟疑半响长叹一声,神情颇有些感慨说道:“战场上,并不是实力强就能胜;真要说的话,先生这样的人才能活到最后……先前走了眼……走了眼啊!”
“……”
小少爷听得糊里糊涂,觉得他这是夸奖但又不太像,真真是艰深奥妙到极致,玄奇难解到顶点。
“能赢总是好的吧?”小少爷心里想着。
……
一千四,一千三,一千二……十三郎的速度不算快,但给人一种绝不会停下的感觉。如果说精瘦汉子凝稳如一根扎根地底的铁桩,十三郎就像是一座会移动的山,看似瘦弱的身体平平缓缓,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动着前行。
一千两百码,精瘦汉子拿出了弓,啪啪两箭定于脚沿外侧,紧挨着鞋边插入地底。
山坡上整齐吸气,众人忧虑再增一筹。单这手定足,竟没有人看清他是何时出的箭,包括统领。只见其右手晃了晃,箭矢便已经入地。
小少爷更紧张了,夫人小姐比他更紧张,尤其是夫人,嘴里不停和女儿说着什么,似在点评。
十三郎吓了一跳,脚步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开口道:“这就是定足?”
高手相争只差一线,那两根箭看似不起眼,实则阻挡了脚步移动。
这便是死局。
精瘦汉子神情轻蔑,懒得理会对手如何作态,轻轻勾了勾手指。
十三郎笑了,笑得开朗笑得纯净,甚至有些明媚。
“原来不像阿牛,看走眼了。”
十三郎失望摇头,心里最后一丝怜悯收起,问道:“你是在叫我出手吗?”
精瘦汉子微愣,心里想距离还没到呢,现在定什么足?
对手不说话,十三郎觉得他是默认,说道:“既然……那好吧。”
言罢他便出了手,出手便是七箭,一支挨着一支。
箭如飞蝗。
第616章七箭下天山
第一箭,一千两百码外。
“无耻……”
发出声音的不是被射的人,而是两边的观客;雪盗不用提,喝骂之声惊天动地,便是坡上也有不少人叫出来,随后意识到自己站错了立场,闭嘴犹自连连摇头。
精瘦汉子伸出的手指尚未收回,脸上轻蔑仍未消散,弓未动箭未出,箭矢已临头。
骂人不着急,也来不及;精瘦汉子神情骤变,本能地举弓探手,左腋一抹。
晃动的感觉,如风。
“耻”字落音,箭芒已出,连珠三发。
空中一朵四射的花。
箭与箭的对撞,绽放的不是光华,而是一颗颗碎散的铁粒。疤脸的弓是好弓,精瘦汉子何尝不是;他是专业弓手,与疤脸相比力量或有不及,准与速却超出太多,那张强弓更是精心打造,还附有仙法。
以事实而论,精瘦汉子射术比十三郎好太多了,不谈精准,便是拾弓的角度、取箭轨迹都经过千万次锤炼,精确到毫厘计。
移地相处,十三郎别说像他这样以箭破箭,能否来得及发射都不一定;话说回来,他没必要用那种办法,只管反击无需在乎对手怎么样。精瘦汉子所不知道的是,对手既然犯规在先,他大可移动身体尝试规避后反击,在不动用神念锁定的前提下,十三郎的射术恐很难跟上其变,反会得到更多机会。
可惜他不敢,以往的战斗让精神汉子明白,弓手比斗比的就是快与准,一旦开始落在下风,想搬回来千难万难。加之十三郎给他的印象颇深,箭与箭指尖的衔接很是凌厉,且本就抢了先机,哪能随便退让。
他要抢攻,以快打快,以准破快,以凶狠对凶狠,化解对方的无耻。
箭芒呼啸,第一支箭矢尚未完全消散,第二支、第三支又将抵达面门。与之对应,精瘦汉子连珠三发,铁矢仿佛被某种莫名之力吸引一样迎面飞扑,箭箭接交。
三朵铁花接连绽放,已有飞溅出的铁粒扎破瘦汉的脸,丝丝鲜血顺着面孔流下来,其惨其恨恰如他的眼神,放声怒啸。
“箭!”
……
人生五指,两指挟箭而发,一次最多可连珠四射。哲射之比的时候没有人这么干,因拇指不便,很难把最后一支搭准。以十三郎为例,之前阻击时一次四发,此时也不能不改换方式,仅取其三。
但他毕竟抢到先手,攻击发动的时候,精瘦汉子无论心理还是姿态都不在最佳,难免落入被动。三箭过后又是三箭,比之前更快,也更近。
十三郎的箭术虽然一般,前进的速度却突然间暴增,如一股疾风呼啸而过,仿佛一支箭。
一支不断发箭的箭。
速度力量叠加在箭矢上,比之前更快!
精瘦汉子心里的委屈愤懑无法描绘,也无人倾听,通通化作一声怒吼。
“箭!”
喊箭便是箭,那张强弓的弓弦骤然一亮,凭空射出一支箭矢!
一支光箭。
“无耻!”
这次开骂的不是雪盗,坡上亲卫群情激奋,一个个扯着喉咙大喊大叫,几名按不住性子的亲卫跳出战壕,恨不得冲过去砍他一刀。
仙法!那是仙法!
虽只有一道,但其本质已显,精瘦汉子的弓是魔器,且不是凡品!
这是作弊!赤裸裸地作弊!
群情愤愤,一场本该壮阔激烈惹人怀念的哲射大比变成如此模样,让人说什么才好。
愤怒过后,人们心里同时泛出忧虑,先生该怎么办?
强弓再强也是凡物,怎与仙法相比?假如先生死在这场不公平的比斗中,后面怎么办?
不得不说人心真的很奇怪,比斗开始的时候,很少有人想到十三郎落败怎么办。按照道理讲,他本可大大方方拒绝这场比试,算不得丢人。
不是吗?懂箭的人个个都看得出,先生并不像对方那样专精此道;人家是文人,是教书先生,有把子力气那也是天生,凭什么和你这么玩?
没拒绝,就意味着接受规则,意味着要按照哲射比试的章程进行。可谁又能想到,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有着一副与其面容完全不相配的狡诈心肠,竟当着千百人的面耍诈!
没等亲卫从羞耻的感觉中醒过神,对方居然还了一手,居然……也耍诈?
“无耻!”
“不要脸!”
“他没资格成为哲射!”
喝骂之声此起彼伏,连雪盗都不例外。至于作弊谁先谁后,精瘦汉子是否有理……没有人再计较。事实摆在眼前,十三郎可以不懂规矩,精瘦汉子不行;他是射手,矢志成为哲射乃至神级哲射的射手,怎么能这么干?
“荣耀啊!荣耀何在!”不少人顿足捶胸愤怒声讨,为十三郎感到不值。
仙法之下,精神汉子便是不能将对手击杀,也一定能搬回局势;公平比斗,没有人认为先生会赢。
一句话,死定了。
……
荣耀值几个钱?那不是十三郎所考虑的问题,不屑于去想。
不能动用法力,他的速度也不会慢;三箭射出,十三郎已踏入千米范围,再发三箭。
箭如飞蝗,距离对手仅五十米处与那缕明光相遇,仿佛水珠滴落进大海。
消失了。
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箭矢到底是箭矢,无法与加持在那张魔器上的仙法比拟;锐利的箭锋射进光团,如春雪遇到骄阳,寒冰被烈火烘烤一样,融化成铁水……直至虚无。
一支,两支,光团也变得黯淡;第三支箭矢成功穿透重围,只余下半截光秃秃的箭杆,仍旧扑向自己的目标。
不显勇武,唯见悲壮。
那是最后的力量,也是挣扎,如此悲怨而无助。
“我要杀死你!”
精瘦汉子怒嚎一声,身躯倒卷,如一把平射的刀。
犯规就犯规,丢脸就丢脸,反正也这样了,他也不再计较什么嘲骂;现在的情形,唯有用最最花哨最最绚丽的方式击杀对手,才能替自己挽回一丝颜面。
双足猛踏,精瘦汉子的身体一字平滑,头颅却高高扬起,双手同时在腰侧一搭。
箭如飞蝗!
脚踏弓,手扣弦,得到缓冲的精瘦汉子显示出哲射才能具备的高超技艺,连珠六射。
眨眼之间,局势仿佛退回到开始的那一刻,不同的是,此时多箭的是精瘦汉子一方,而不是十三郎。
“好!”
雪盗团再次发出狂吼,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呼。反之山坡上的人们神情黯淡,不少人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再无一人叫喊。
没错,胜利就是胜利,没有人怀疑十三郎将要落败,即将中箭身亡。
只有一人不这样想,准确说是两个。
“老师,杀死他!”小少爷大叫,忘记了自己前几天刚刚义正词严。
“杀……他。”小姐也在叫,声音很轻。
……
呜!
没有撕裂空气的呼啸,没有震荡弓弦的脆响,只听到一声呜咽般的轻鸣。
那支箭杆与一支箭矢同归于尽,身前五支利矢呼啸而过,迎向最后一支箭,发出最后一击。
十三郎呢?
他没有再出箭,但他还在跑,以极快的速度狂奔向对手,线路笔直。
“他在找死吗?”精瘦汉子身在空中,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个念头,微微有些嘲讽,与惊诧。
对手的速度让他觉得震惊,甚至有些害怕;这样的距离,他已经能够看到十三郎的眼睛,看到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平静与讥笑,更加难以理解。
疑惑中,箭出,箭触,箭碰到箭,箭穿过了箭……
那支箭很快,快到不可想象,快到来不及眨眼,穿透了精瘦汉子所发出的箭……
这不奇怪,之前那支断箭都能与一支刚发出的利箭同灭,说明他以这样的方式发箭力量不足,比不了之前那样平击。
问题是,有点过了吧……
一支,两支,三支……
那支箭好像死神的眼睛一样,不停地穿透一支支利箭,不停地朝精瘦汉子的头颅靠近,靠近,再靠近……
四支,五支……
精瘦汉子的脸色变了,轻蔑与不屑化作惊恐,随后变成绝望,身体却还在空中飞。
他想落地,按照原先的规划,他将在箭矢射入对方身体的那一刻落地,摆出最最酷烈的姿势,享受自己又一场胜利。
现在他仍想落地,但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了求力,借力,为了活下去。
他有魔器,但他的人是凡人,既然飞到空中,就再没有外力可用。
来不及……
变幻目光注视下,那支箭矢方向不变,速度不变,以看起来极缓慢极坚决的姿态穿过最后一支箭,飞过最后一段距离,穿透眼前的空气,射入精瘦汉子柔嫩的眼窝。
不深,仅入三寸。
足够了。
关键时刻,十三郎的运气居然也变得好起来,极为难得准了一会。
“怎么可能呢?”眼前一片黑暗,精瘦汉子丝毫不觉得痛,意识渐渐沉迷中,心里仍在想。
“怎么可能呢?”
十三郎如一阵狂风卷到他身边,探手摘弓,取箭,返身便走。
他看都没看一眼对手,仿佛眼中只有那两张弓,此行的目的也是它们,从未更改。
来时如山,去时如风,身穿着破旧棉袄的书生来了又去,飘飘洒洒……
战场鸦雀无声,周围死一样的沉寂。
“好!好好好,好啊!”突然间,愣了半响的小少爷大叫大跳,双手胡乱挥舞,仿佛一只抽风的小公鸡。
这便是战场,有其它任何场合都无法具备的渲染力。战场上的死亡场面最多,或慷慨或悲壮,或凄惨或苍凉,唯独不会有怜悯。
“成何体统!”夫人小姐远远瞪了他一眼,齐声喝彩。
“好!”
一片欢腾。
第617章再出奇兵
“杀得好,杀得好啊!”
雪盗仍在忙碌,坡上却已开始欢呼胜利,仿佛忧患尽去,人人皆有光明未来一般。
不少亲卫自营寨里冲出,一路欢呼迎接自己的英雄,小少爷跑在最前面,跌跌撞撞大呼小叫,惹出不少嬉笑几声惊呼,还有两声轻叱。
实在说,此战前十三郎人缘不好不坏,远达不到虎躯一振英雄伏拜,历史车轮滚滚前的地步。军人与文人历来有冲突,你看我不服,我看你也不顺眼,无非是个意气之争。现在不同了,不论十三郎身份如何,来历怎样,目的又是何方;一场血战下来,总跑不掉袍泽二字;战士性子单纯,没有文人那么多弯弯绕,既视为兄弟,那便以兄弟之礼相待,无须掩饰什么。
兄弟胜,那就是自己胜,焉能不为之激动,岂可不因其兴奋;便是血战未消,下一刻就可能同赴黄泉,又算得了什么呢?
“兔崽子,不守军规。”
疤脸统领骂了两嗓子,见没什么效果,索性自己也走出去,共同迎接这个屡次给自己惊喜的“先生”。守山嘛,弄来弄去就那么点事,不管对方怎么攻,无非是个拼。
此时众人才真正意识到,战场上只有胜利才是永恒,当胸中压抑尽数释放,胸中热血可肆意挥洒的时候,谁还在乎胜利如何得来。
话说回来,十三郎的胜利不光彩吗?谁敢这样讲!
面对仙人手段,纯以凡弓击杀对手,这样的胜利不仅仅光彩,更让坡上的每个人都产生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人们忍不住便要想,假如换成自己呢?假如以后遇到修家,自己有没有机会以力破法,行那逆天之事!
武者就是武者,表面谦逊不要紧,内心平和亦无碍,胸中当有一股不平气;人家“柔弱”书生能做到的事,自己凭什么就不行,有什么资格说不行?
揣着种种畅想,十几名亲卫呼啸下山,紧跟在小少爷身后呼啸下坡,以欢呼向胜利者致敬,以长啸向英雄献礼。
不是他们跑不过孩子,关键是没人和他抢。
雪花飘舞,一个人在几千道目光的迎送中踏上山坡,如一杆挺立枪,似一根不倒的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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