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说我:‘审慎著微是好事,然而与大哥相比,少了大略之气!’如今想起来,宗鸣深有所感。若论处变不惊目光长远,弟子不如大哥远矣。”
宗鸣谦逊了两句,接下去说道:“不过对于那人,弟子却有不同看法。”
老者好奇说道:“喔?不妨说来听听。”
宗鸣说道:“先说那人的身份,弟子以为,父亲着我不要得罪那人,主要是因为道盟所致。沧云宗虽然是直属宗门,但毕竟还不是道盟本身,我等来落灵城行事,总要让道盟不损颜面。弟子着手下不要滥杀,就是因为此点。”
老者点头,说道:“不错,老夫亦有同感。”
宗鸣说道:“面子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相互的。弟子与师叔登门拜访,已经给足了那人面子;虽不知他到底是谁,修为又是几何,甚至不知道他在与不在;但以师叔身份,那人只要知晓此事,想必会记在心里。”
老者捻须微笑,略有自得说道:“老夫薄面,当不得二少爷的身份重要。”
宗鸣笑了笑,说道:“十三郎虽然苦候三年得入聚贤楼,但在弟子想来,此举恰恰证明他与那人的关系并非亲近。否则的话,又何须在三元阁这种地方打熬?多半是那人见其心诚,随意指点几句或许有,但要说师徒之情……实在渺茫的很。”
“那人可能是被他磨怕了,长年累月让一名虔诚少年行那洗刷之事,未免有失身份。十三郎到底也是修士,且在落灵受人尊敬,如此苦苦哀求,谁能不动心呢?”
自觉把握到事情的真相,宗鸣言语间的信心更足,说道:“弟子听说达到一定程度后,修道之人最忌心障;那人或许是因为此,才会略施人情指点一番,算是了却因果。如他真心喜欢这个少年,大可将他引入道盟,何必弄出这么多周折。”
“反之,弟子如今要查的,是沧云宗长老之子被杀之事,孰轻孰重一看可知。那人总不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与我沧云宗翻脸吧?”
说到这里,宗鸣眼中隐现厉色,冷笑道:“况且,就算他翻脸,难道我等就怕了不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三星分舵,又能高到什么程度!”
一口气讲完,宗鸣犹不忘对老者表示尊崇,说道:“弟子妄论,请师叔教诲。”
室内陷入沉默,厉风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根本不敢有所言语。其它人浑浑噩噩不明所以,他却听得出宗鸣言中之意,可谓吹捧打拉无所不含。此时若是老者再行阻止的话,无疑是表明他怕了那位不知名的舵主,颜面荡然无存。
如果可以的话,厉风真不愿置身于这种场合,然而听也听了,他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同时目光瞥向那些文事与战盟原有的几名战灵,若有所思。
寂静中,老者突然说道:“聚贤楼门前,你是有意为之吧?”
宗鸣目光微闪,回答道:“确有试探之意,弟子鲁莽,请师叔责罚。”
白须老者沉默了一会,展颜微笑,说道:“说得好!二少爷此行,不仅仅增加了阅历见识,更有雄略大气之象!受益着实非浅,可喜可贺之至。”
言罢,老者问道:“如今这种情形,二少爷打算如何?”
宗鸣平静说道:“弟子打算直捣黄龙,不妥之处,尚请师叔示下。”
老者点头,目光微闪说道:“当断不断,非大丈夫所为。那么,这里的……”
宗鸣轻笑,说道:“师叔多虑,这里交给厉舵主办理就好。”
转过身,宗鸣朝厉风说道:“我知道你还想与塔山保有一份香火情,因你身在战盟,此事倒也怪不得你谨慎。不过其它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厉风面色陡变,连忙施礼道:“二少爷放心,在下一定办得妥当。”
话音未落,宗鸣的那几名护卫同时出手,战盟原有的几名战灵毫无抵抗之力,连惨叫都不能发出,就纷纷毙命当场。
几名文事此时才意识到不妙,大惊之下就要惊呼出来,厉风的身影已经闪到他们中间。颈骨折断声随之响起,文事们哪有半点生机,只能用迷茫的目光看向宗鸣,神情中蕴含着不解,与怨念。
“我答应了饶过你们,厉舵主不答应啊!”
宗鸣轻轻叹息,说道:“战道两盟并立天下,我总不能喧宾夺主,违了舵主的心意。”
……
“这是我的错!”
焦土,断旗,残尸,兽鸣;少年人跪伏于地,声如腐木沉槽,几无生人之气。
小叮当站在十三郎身边,不敢劝也不知如何劝,只能如木桩一样傻站着,目光惘然。周围的妖兽已经被她驱散或者杀死,几只不甘的夜狼依旧在远处徘徊;它们知道,这两人如之前的那些人一样,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只要耐心些,自己可以继续享用美餐。
那几具女尸同样残缺不全,被小叮当集中到一处,用自己随身携带的衣物盖着。山风轻拂,时而会掀开一片衣角,露出青紫或者白嫩,又或是猩红。
小叮当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能够亲手将那些残尸乃至碎肉散骨收拾起来。她还不敢调用灵力,施展神通的话只能使用魔力,在这样的环境里,恐怕会让那些尸体毁灭得更加彻底。
两只小手脏乱不堪,沾满了血肉碎末,还有妖兽留下的口涎,又或是别的什么。小叮当没有去清理,将事情做好之后,她静静地来到十三郎身边,静静地看,静静地陪,静静地等。
等他活过来!
她能感受到,此时的十三郎,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不该有的戾气,却被他死死压在心里。极度压抑带来的结果是令人生畏的诡异,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悬尸的木杆被十三郎一掌劈断,断茬如密密麻麻的针芒,斜刺向凄艳的天空。
“十三爷,紫依,我去落灵城找你!”
话语中透出强大与决心,更有不屑与嘲讽,仿佛那些针芒在心头穿梭,往复,永不停歇。
“这是我的错。”
十三郎望着那只剩下一半的面孔,喃喃自语着。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怨艾;
如果一定说有,只有极度的悲哀,还有极度的失望!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脸显得僵硬,苍白,宛如死木。
他的双手绞在一起,绞得如此用力,如此坚决;有骨节渐渐承受不住,最终在哀鸣般的脆响中断开,露出白生生的骨茬。
只有白,没有红。
他的血,流不到这里。他的胸口上有几朵桃花,地面有几片血渍,嘴角挂着血迹。
唯独手上没有。
……
时间在流逝。
日已落,夜已深,天已明。
十三郎依旧在自语。
……
“你们被认出来了,被杀你们的人认出来,因为那种我弄不明白的原因。”
脑海中,几副模糊的画面闪过,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以至于不得不用力去思考,才能将那副画面变得清晰。
“但他们怎么认出你们的呢?”
“杀死李三的时候,我曾有所感应,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身体。后来我仔细检查,却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就没放在心上。”
“去见老师的时候,老师说起我的手,说明她看过我的身体,同样没有说什么。”
“后来见你们,我曾查过你们的身体,也没能发现什么。”
“所以我觉得,大概是我多心了。”
“可能是某种诅咒。”
小叮当在旁边轻声道:“只用于跟踪杀人者的诅咒之气,需要宝物激发,与死者的怨气结合,极难察觉。”
她并不明了事情始末,却能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大致过程。寥寥数语,已经无限接近真相。同时也表明,小叮当在修道上的知识阅历,远非十三郎可比。
十三郎身体微颤,似乎听到了小叮当的话,又似乎没有听到。
稍后,他说道:“赵四没有直接来找我,说明它对我没有影响,应该是它的功劳。”
“这是我的错!”
他又说道:“我没有什么办法处理,又觉得不放心,就让你们离开落灵城。”
顿了一下,他摇摇头,说道:“这不是理由,这是我的错!”
然后,十三郎缓缓地从尸体旁站起身,再看了阿牛的尸体一眼,说道:“是我的错。”
挥手打出一道火球,所剩不多的尸体化为灰烬。十三郎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静静地看着山风将尸灰吹散,散落于朝阳,散落于空中、地面,与周围的焦土融为一体。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保持着那种僵硬的神态,以木偶般僵硬的动作,转身,走向被小叮当收拾好的那一堆残尸。
然后观看。
良久,他艰难开口,仿佛要说出的话不是文字,而是几把明厉的钢刀。
“这不是我的错。”
第30章啥事儿?
焦土之地添了几把火,变得更加沉寂虚渺。周围窥视的几只妖兽因没了念想,纷纷在呜咽中离去;除了山风吹过残桓的呼啸,周围再无一丝响动。
或许,在经历无数春秋寒暑之后,此地会重新焕发生机,有人,有兽,有房屋,甚至有修士。然而眼下,它只是一块焦土,一块没有半点生机的死地。
一块安葬之地。
“走吧。”十三郎说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两块生铁摩擦发出交鸣,带有一股渗透人心的冰寒。小叮当醒过神来,一路小跑跟上去。
稍后,她疑惑问道:“哥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落灵城。”十三郎说道。
小叮当听到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案,心头微沉。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的跟在他身边,一路前行。
“到那里之后,我可能需要你帮忙。之后我陪你去魔域。那个病症……虽然我不能根治,却可以让你不再有复发之虞。”
“知道了,哥哥。”
小叮当答应一声,顿了一下说道:“我还可以施展一次秘法而不伤根本,有结丹一击的实力。”
“不用。”
十三郎斩钉截铁地说:“要你帮的不是这个。如果不能……我会直接去魔域,不会让你出手。”
“呃……”小叮当答应着,声音有些失落。
……
马车从战灵阁驶出,在人们或轻松或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径直行向三元阁。
一路上,凝聚在马车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当人们意识到它的目的地是三元阁之后,议论声渐起。
“有大事发生!”
“看来,事情还是完不了啊!”
“我听说……昨天战盟死了不少人。”
“什么听说,一看就知道,很多熟面孔不见了。”
“难道他们敢动塔山舵主?”
“现在他可不是舵主。”
“去看看不就知道。”
人们猜测着,议论着,思考着,担忧着,或是兴奋着,远远的跟在马车后。人群中,田七等三人望着马车平缓而坚定地行使,目光忧虑。
田七身后背着那把巨大的吴钩,腰间却比平时多出一把短匕。他的手放在匕首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老七,怎么办?”身边的汉子问道。
“什么怎么办?”田七的声音冰寒,反问道。
“咱们该怎么做呀,看这样子……怕是有事。”另一名壮汉说道。
“废话,当然有事。”田七没好气儿地说道。
“那咱们该做点什么?”壮汉又问到。
“做什么?什么都不做!”
田七咬牙,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马车一眼,说道:“走!回去。”
“回去?”两名壮汉齐声问。
“嗯,回去。”
田七转身大步而行,左手按住右手,右手按住匕首,姿势显得怪异。手掌因为太过用力,骨节已经发白。
他说道:“咱们在家等着,等那位小爷回来。”
两名大汉跟在他身边,问道:“等多久?”
田七愕然,随即怒道:“我怎么知道!反正等着就是了。”
一名大汉听了,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说道:“虎嫂对咱们不错,十三少爷救过我的命……”
“也救过我的。”另一名大汉说道。
“说个屁啊!”
田七大怒,喝骂道:“从昨天开始,你们的命就不再只是自己的,懂吗!”
两名大汉低头不语,田七深吸一口气,说道:“包括我!”
几人沉默下来,三条雄壮的身影在人群中逆行,很快消失在远处。
……
马车停在三元阁门前,四名护卫走上前,在门前站成两排,随即转身看向不远处聚集的人群,目光轻蔑。
宗鸣从车上下来,淡漠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周围,随即在两名护卫与厉风的跟随下,昂首走入三元阁。
阁内有人,一个体型庞大到让人无语的女人,还有一个矮小精壮的男人:塔山。
女人高卧于沉案上,坚实的案几竟然发出呻吟,俨然已经不堪负荷。塔山站在一旁,正在帮女人捶腿,双拳在空中挥舞如风,看他的架势,竟然颇为熟练。
“我早就和你说,在那些孙子面前不要装孙子。”
女人享受着塔山的服侍,嘴里还不停教训他,说道:“因为孙子就是孙子,你再怎么装孙子,最终还是要被孙子当孙子。”
案几本就不矮,女人的身体更是庞大无匹,塔山一个战盟前舵主,站在那里充当小厮的角色,看去竟然颇为和谐,位置也刚刚好。
“老婆说得对,俺以后保证不装孙子。”嘴里说着,塔山的动作越发伶俐,越发干劲十足。
如此荒唐的一幕呈现在眼前,饶是宗鸣准备了一万种说辞,依然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半响无语。
其余三人比他好不了多少,鼓足的气势同时一松,满脸哭笑不得。看着塔山的目光更是鄙夷到极致,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咳咳,塔山兄……好兴致。”
憋了半天,最终还是厉风先开口,说出话却几乎让人吐血。宗鸣冷冷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当真不堪造就,此时此刻,竟然还来这种虚套。
塔山没搭理厉风,虎嫂却冷笑着开口,说道:“看见没?老娘说的没错吧,打上门了!”
目光从厉风身上扫过,仿佛两盏明灯在闪烁,堂堂新任战盟舵主,落灵城名义上的新主人,在她的目光注视下竟然生出一股寒怯之意,身形仿佛都矮了一截。
“没用的东西!”
虎嫂与宗鸣的声音同时响起。
厉风神色更加羞惭,几欲当场暴走,又或是干脆掉头而去。然而无论哪一种,都非他所能做出,最终他只能如木桩般站在那里,如“立”针毡。在他身边,两名护卫彼此对视了一眼,身形微动,离得稍远了一些。仿佛要与他保持距离,以免沾到“孙子”的气息。
宽大的厅堂中,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似有刀剑之音。
宗鸣面色平静而冷漠,直视着虎嫂气势汹汹的仿佛能生火的眼睛,没有开口。
虎嫂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咧开血盆大口,朝宗鸣“妩媚”一笑,说道。
“来了啊,啥事?”
第31章血溅三元阁(一)
人嚣张,话无礼,听到的人却没有生气。
“愤怒,是弱者的权利。”
宗鸣以自己认为最有力的方式回击了虎嫂,平静冷漠的目光转向塔山,说道:“道友知道我所为何来。”
“我要那四个小侍女,还有萧十三郎的下落。只要道友将他们交给我,宗某就此离去,绝不多做打扰。”
严格来说,宗鸣的态度不错。既然找上门,他肯定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这个时候还要装糊涂扮委屈,那是无聊人做无聊事,没有任何意义。
塔山沉默。
不是装作沉默,而是根本没听见。
此前虎嫂朝他说话,塔山如逢伦音,反应之快捷及时,令人望尘莫及。此时临到宗鸣,塔山却如天残之人,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感受到宗鸣目光里的火热与怒潮,塔山似有所觉,抬头瞪着一双牛眼看向宗鸣,目光茫然。
他从耳朵里摘出两团棉絮,有些尴尬地说道:“哎呀,原来宗少主来了!您说啥?”
如此表演,实非他这样的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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