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安和陈小桔同时抬起头深深凝视那座已经近在咫尺的观海城，却都没什么太高兴的神情。
至于说走在另一边的陈小桐，则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很沉默。
一行人走近了观海城，城门是大开着的。
整个城池，没有半点生机。
这座曾经交州最繁华的城市和港口，在这两年多里，几经战乱和吸血妖的摧残，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死地。
一行人朝着城里面走去，到处都是白骨，难以想见的人间惨状。
“分头找吧，整个大阵一破，李岁急应该已经差不多快死了，没什么危险了，找到他，就发信号给后方吧。”陈小桔提议说。
“好。”古月安点了点头。
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
古月安往东走，走了一会，他忽然发现有人在跟着他。
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是谁，两个人就那么心照不宣地前后走着，依旧没人说话。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注定，古月安来到了观海城的观海楼旁。
这座由来已久，是观海城的第一楼，站在楼上，可看到观海城第一大景，观海楼上观海流。
古月安看了一眼这座历史悠久的古楼，信步走了上去，楼的历史太久，又大约很久没有翻修，木板已经发脆，踩上去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响声。
这种响声一前一后，在远处隐隐而来的海声里，居然有一种莫名的韵味。
终于，楼顶到了。
古月安走进了楼顶的观海阁之中，观海阁上又有观海台。
此时观海台上，正有人观海。
远处的太阳已经升起，不算太猛烈的阳光铺设在海面上，晕出了一种金色的质地。
“猫王好兴致啊。”古月安看着那个盘腿坐在观海台上的男人，说。
听到声音，站立在那个男人肩头的一只黑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碧绿色的眼眸凝视着，最后低低地叫了一声。
“喵。”
古月安下意识地就想要拔刀，然后他忽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
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等你好久了，古先生。”李岁急缓缓起身，转过来，看着古月安。
海风从他的背后吹拂而来，吹起了他翠色的衣衫，也吹得他肩头的黑猫好像是冷了，他连忙将猫抱在了怀里，轻轻抚摸，在那一刻，他根本不像是动辄以十数人为引子，设下无边大阵的残酷魔王，而只是一个爱猫的男人。
“你等我做什么？”古月安问。
“告诉你一句话。”李岁急又抬起头看向他。
“什么话？”古月安不解。
“千金难买一回头。”李岁急温柔地抚摸着那只黑猫，“有些事，如果还来得及，就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他那么说着的时候，古月安身后的楼板的吱嘎声，也到头了，那个人，也上来了。
而李岁急最后看着的人，正是那个人。
古月安心里一下子翻涌了起来，他不知道李岁急到底想说什么。
“就这样吧。”李岁急却不说了，“大阵已破，我的生命也早就已经被抽空了，我之所以还等在这里，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再做一件，有人味的事。”
“有人味的事？”
“古先生，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李岁急那么说着的时候，突然全身像是风干一样，急速衰老了下去，“所以……可不可以，帮我照顾它，它叫阿锦，很乖的。”
他颤颤巍巍地放下了手里的黑猫，整个人已经仿佛年过百岁的老人一般。
“古先生，可以吗？”李岁急，抬起头，哀求地看着古月安。
古月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隐约又好像有了些感觉，于是他点了点头。
“谢谢。”李岁急最后看了一眼那只黑猫，然后整个人朝后退了一步。
他最后说的是：“阿锦，来世再见了。”
一跃，入海。
黑猫尖利地叫了起来，然后居然也飞身朝着海里跳去。
古月安立刻出手，虽然黑猫跳的很快，但是以古月安此时的身手，拦住它也不是什么难事。
以最快的速度抓住了那只黑猫，古月安又以超绝的轻功，轻松回到了观海台之上。
落地的时候，黑猫在古月安的怀里疯狂挣扎，不断地撕咬，尖叫，哪怕古月安武功高绝，这些些微的挣扎对古月安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也觉得很有些头痛。
“不如，让我试试。”一直没开口的那个人，说着，伸出了手。
古月安迟疑了一下，最终把黑猫递了过去。
然后只见那个人，低声对着那只黑猫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只黑猫居然安静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九章 【魔临】
大军在一天之后到达了观海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但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没有人有欢呼的心情，太可怕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可能就是，终于再也没有吸血妖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好好睡一觉了。
可是这种想法也只是转瞬即逝。
士兵们，是因为看到了站立在自己对面的，穿着不一样的装束，有着不一样旗号的友军。
当然，那是在之前了，当吸血妖终于被消灭，是不是还是友军，已经两说了。
而大人物们。
尤其是，知道着天地之秘的大人物们，则是在担心，那远远还没有到来的暴风雨。
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不仅仅只是一个虚词，它是真正的一个形容词。
暴风雨的确来了。
就在大军入城后的下午。
天空忽然阴沉了起来，海风徒然变得极其巨大，海面上巨浪翻滚，极远处的海面上，已经有极其厚重乌云在飘来了。
“真的提前醒来了吗？”看着海面上的异状，古月安负手站立在观海台上，和陈小桔并肩而立。
“还没有感觉到，但是……恐怕是真的了。”陈小桔抱着剑，“我得去告诉皇兄，让他赶紧在各个港口加派人手，时间太紧了……”
“所以我希望，我们依然可以保持合作的关系。”
“成交，但是我只负责交州，交州，也要给我。”古月安点头，顺便说出了他的价码。
“好。”陈小桔点头。
这一夜观海城就已经战云密布，一方面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方面是因为另一边敌我未明的军队。
以观海城中轴线为界，两军分城对峙。
夜晚，终于下起了雨。
古月安在临时征用做中军帐的屋子里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屋子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
进来的人是李小染，她的面色有些古怪，过了一会才说：“那个女人来了。”
那个女人，就是陈小桐。
陈小桐这三个字，在古家军中，似乎是禁忌，古月安是从来不提的，李小染和古府七杰，只以那个女人作为代称。
“我知道了。”古月安点了点头，用一片树叶做书签，夹在了书里，起身朝着屋子外面走去。
“哥哥。”李小染忽然说。
“我有分寸。”古月安只是这么说。
他一路朝着外面走去，李小染就跟在他的身后，一直到了接近中轴线的地方，在一块牌坊下面，古月安看到陈小桐撑着一把伞站在那里，阿锦就躺在她的怀里好像睡着了。
古月安走过去，因为已经进入天人境界，天上落下的雨在靠近他身体的时候，便自动滑落了开去，没有一滴雨是沾染在他的身上的。
“她肯吃东西了，所以我送她回来了。”陈小桐看着古月安。
古月安却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地面，雨水溅起了尘埃。
“谢谢。”古月安低声说了一句。
这是他记忆里，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居然是谢谢？
“不客气。”陈小桐说着，把猫递给了古月安，并说，“她不爱吃荤腥的，只爱吃花草，有点不一样，你别忘记了。”
“好。”古月安点了点头，接过了猫，阿锦果然不再挣扎吵闹，只是睁开了眼睛看向了陈小桐，好像有点不舍。
李小染就站在一边看着两个人，想要开口，又有点犹豫。
“那就这样了，我回去了，再见。”陈小桐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再见。”古月安还是没有抬头。
雨忽然下的更大了。
然后，就在这时，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古月安和陈小桐，包括一旁的李小染，甚至是一些正在站岗的普通士兵，都是抬起头来看向了天空。
只因，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某种锁链被挣断了，又像是，有什么人，睁开了眼眸，那种细微到了极点的动静，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了起来。
仿佛是来自天上，可又好像是来自于四面八方。
总之就是，有人醒了。
这时准确无误的答案。
士兵们都惊恐地对望，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而古月安，他的感觉，就像是，在刚刚的那一瞬间，有人，看了他一眼。
他低下头，看向陈小桐，他相信陈小桐也是这种感觉。
“去，全军戒备。”古月安对着一旁同样惊疑不定的李小染说道。
李小染这个时候也没工夫管别的事情了，点了点头，就往回赶了。
“我去观海楼，你跟陈小桔说一声，我等他。”古月安说着朝着观海楼而去。
“古月安……”陈小桐忽然叫他。
古月安停顿了一下，等待着她说话。
“没什么。”陈小桐又说。
古月安点了点头，继续朝着观海楼走去。
等到了观海楼上，站在观海台朝着海面上看，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
海面，已经变成了魔域。
风浪已经变成了宛如神话场景一般，远处的浪头高的足有两座观海楼那么高，远远看去，仿佛接天。
隐隐又有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宛如巨龙，照的海面的颜色都成了深紫色。
但这些，其实远不足以让古月安有什么心理波动，他感觉到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那些隐藏在风浪之后的，无形的压力。
有什么人，要从风浪里走出来了。
就如同之前，好像有什么人在天空中看着他一样。
怀里的阿锦低低地叫了起来，对着海面，就好像她也感觉到了那种压力一样。
“你也感觉到了？”陈小桔姗姗来迟，悄无声息地到达，走到了古月安的身侧，说道。
“他们在看着我们。”古月安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有预感，第一个人，会从这片海上来。”陈小桔也深深吸气，“这时他给我们的战书。”
他指着面前这片风浪狂涌的大海，说道。
他是天下大宗师，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更加深入。
“那我们就给他准备一份见面礼，不要让他失望了。”古月安轻轻摸了摸怀里的阿锦，安抚了一下她的躁动。
雨还在下。
魔，就要来了。
第三百章 【一个害怕的人】
风雨，没有半点止歇的意思。
雨连续不停地下了三天，海潮已经涨到了早已超过海堤可承受线的地步。
城里的积水速度也完全超过了观海城里排水系统排水的速度，大家都在水里走来走去，有的地方甚至可以游泳。
但是没有人敢有丝毫懈怠，大家都在紧绷着神经，做着战前最后的准备。
尽管到目前为止，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
可仅仅就是从这连续不停的风雨，还有观海城外，海面上那此起彼伏的滔天巨浪，便可以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敌人。
甚至比之之前的敌人，还要可怕千万倍。
“天诛箭阵在今早已经布置完毕了，只要有任何人出现在海面上距离观海城三百丈的距离内，天诛箭阵都可以将其覆盖。”
观海台上，古月安和陈小桔并肩盘腿坐在观海口，凝视着海面。
他们已经保持着这个动作快要三天三夜了，他们没办法不这么做。
他们必须时刻监视这片海域，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到达。
皇帝陈嘲风则站立在他们的身后，有人替皇帝撑着伞，但过于爆裂的雨水，还是溅射的皇帝湿了大半边的身子。
他此刻正在和古月安他们说着最新的布置。
天诛箭阵，古月安也知道，那是白玉京的东西，是用特殊的阵法组成的连环箭阵，据说是轮回剑阵的变种，对付吸血妖很有效，但是他们这一次要对付的，可不是一般的吸血妖，而是吸血妖王中的妖王。
这种箭阵，也就是聊胜于无了，包括这些天观海城的别的布置，如果只是从世俗的角度来看，那么现在的观海城就是固若金汤，谁也不可能攻的破，只要有人胆敢出现在海面上，必然是败亡的下场。
但那只是对一般人来说。
古月安和陈小桔都很清楚，这一仗恐怕很难。
尤其是陈小桔还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这等于是损失了一部分最高战力。
“其他地方安排的怎么样了？”古月安问道。
“其他地方我也都派人紧急开始建立工事了，不过既然小桔说是这边会先来，那么想来，其他地方暂时都不会有事的。”皇帝听了，立刻回答道。
这种情况看起来就像是，古月安是主子，站在他身后的皇帝是属下一样，但似乎陈嘲风对于这种情况并不在意。
“皇兄，差不多安排好了的话，你就先离开这里吧，这一次太危险了。”陈小桔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陈嘲风。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他也很难保住皇帝了。
这是一次太过难以预料的战斗。
皇帝退去了。
古月安和陈小桔继续注视着海面。
气氛在越来越不安。
古月安怀里的黑猫阿锦却意外的睡的很熟的样子，据说下雨天格外有助于睡眠。
大家都在奔走劳累，倒是这只猫得了其中三味。
“真羡慕她啊。”古月安轻轻抚摸了一下黑猫，说。
“是啊，真羡慕啊。”陈小桔笑着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安睡。”
“为什么？”古月安觉得奇怪，“为了刻苦练剑？”
“年轻的时候是这样，整天练剑，废寝忘食。”陈小桔点了点头，但又摇头，“但这并非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我很害怕。”
古月安沉默了一下，说：“这可不像是我知道的陈小桔。”
“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陈小桔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
“自信，绝对的自信，骄傲，否则，你绝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古月安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就是陈小桔应该拥有的品质，这个男人从出道以来，就以一种无敌的姿势，高踞在所有人的头顶，没有人可以追的上他的步伐，一直到他成为天下第一。
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害怕吗？
陈小桔却摇头，说：“其实不是的，我这个人，没那么多自信啊，骄傲，我学剑，是为了保护我哥哥，我母亲去世的很早，在宫里，没有母亲的孩子，往往会过的很不好，我哥哥很聪明，别的事情他样样精通，但就是怎么也学不会武功，所以他就让我练武，起初我也练不好，直到我哥哥对我说，小弟，你一定得练好武功，变成最强的那一个人，否则，你倒下了，我的身前，就空无一人了。”
“我很害怕我倒下了，我哥哥就会死，所以我拼命练剑，恨不得在梦里都练剑，所以我哪有什么自信啊，骄傲啊，我只有害怕。”
“难以想象。”古月安这么说，“但又差相仿佛。”
仔细想来，他也是因为，害怕。
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害怕的人，最终才能站在最高的地方。
“古月安……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陈小桔又说。
“除了不杀你哥哥，别的事都可以。”古月安很直接地说道。
“我死了，那么我哥哥也会死，这是一定的，我只是想要你答应我，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