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又不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兄弟呢?
他们对于完颜珂尼这个总帅来说,就跟自己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平日里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或许就是曾经给自己端茶倒水过,为自己站岗守卫过,甚至还大着胆子跟自己开过玩笑的那些人,就是死一个他都心疼,更何况是一下子就没了将近两百人。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
两百人马革裹尸啊,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甚至都已经开始后悔了,盖因这次的行动,其实完全是没必要的,他们只要安分守己地待在坎蒙安,那就屁事没有,说是他完颜珂尼以一己私利害死了这些年轻人,其实并不为过。
完颜珂尼慢慢地放下了手,眼眶微热,但又不想在下属面前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他抬起下巴,嘴巴蠕动了两下,声音显得低沉而了无生气。
“记得把兄弟们都带回家。”
那年轻小将低着脑袋,虽然伤心,可反倒还在轻声安慰着完颜珂尼:“将军您忘了,在战场上战死,是每个燕州男儿的荣耀。”
完颜珂尼听得一怔,满脸的苦涩,看向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教育道:“没人该死,能好好的活着,就要好好地活下去,记住这句话。”
说着,他从石头上重新站起身来,然后把手上的弯刀放在了石头上,走到了对方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后者的身子一颤,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另外一边,熊罴军的士兵们,已经开始默默地收敛起了同僚的尸体了。
虽然马革裹尸是每一个燕州男儿的无上荣耀,但是作为其战友,亦有义务带着他们一起回到故里,按照传统的仪式为他们的灵魂送葬。
一帮乌合之众临时拼凑起来的三千骑,未加训练,不善配合,在因为高额的奖赏而疯狂,一齐冲上高坡之后被阻,气势已尽,再被养精蓄锐,蓄谋已久的敌人包抄了后路偷袭。
虽然从彼此的伤亡数上来看,这场战役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一边是凉国九军之一的熊罴军,哪怕军备再差,但耐不住人家自身的本事大,他们的射术,就是在九军之中,也算顶尖了,而另外一边则是分开还算有点本事,但是合在一起就是一帮渣滓的马匪流寇,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若非谢厚胤最后大展神威,以命相搏,在最后时刻和尉迟家的亲卫们一起冲上去凿阵,只怕他们要被全歼于此,决不会有一人生还。
一块未被战火荼毒,还算干净的草地上,三百多个俘虏挤在一起,挨个背着手跪在地上,这帮杀人不眨眼的马匪们,个个都在沙海里纵横多年,对边境的老百姓们来说,他们就是不可一世,无可违抗的恶魔,但是在对上了凉国的正规军之后,他们这帮人又像乖宝宝一样,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不敢有任何的动静。
刚才三千人都没能打过人家,这件事已经完全打碎了他们的胆气,击溃了他们的信心,现在不过几百人,手头又没武器,难道还要再反抗么?
哪怕明知道以自己等人的身份,被俘虏了绝没有好下场,这时候不跑,之后人家聚齐了,更没机会跑了,可也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最先反抗的那个人,一定是死的最快的,这就是人之本性,哪怕现在旁边就只有十几个士兵围着,他们只要趁其不备动手,跑出去抢了马向北逃,总会有人跑得掉的,可没人愿意做那个最先死的出头鸟。
就在这时,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身是血,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本该筋疲力尽的顾玄和陆议一起走上来。
这次过来的熊罴军士兵们,虽然都被完颜珂尼给刻意隐瞒了顾玄的身份,但是对方刚才在战场上的神勇,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大概也猜的出来该是将军的贵客,当下没有敢多阻拦,直接就放他走了进来。
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一群人,一个个都低着脑袋,满脸颓丧地跪在地上,顾玄甚至都没有多看,上去便是一脚,直接将一个壮汉给踹翻在地,后者肩膀上挨了一脚狠的,猝不及防之下,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面露凶光,但是一看是刚才那位“杀神”,赶紧又把脑袋低了下去,只是敢怒不敢言。
周围的士兵们见状,刚想来阻拦,却被迅速赶过来的完颜珂尼给拉住了。
“父母生你七尺躯,难道就是让你拿来当畜生的?”
顾玄根本不解恨,大骂一声,上去就是狠狠的一拳打在了这汉子的脸上,对方嘴巴一歪,脑袋偏向了另外一边,两颗碎牙混着一口鲜血飞射而出,直接溅了旁边的人一脸。
汉子被这一拳打得差点昏死过去,顿时再也忍不住,刚想开口叫骂,顾玄又是狠狠地一拳揍在了他的肚子上,后者猛地哀嚎了一声,整个人都弯成了大虾,倒在一边,抽搐不止,甚至都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你杀过多少无辜百姓,给我说!”
顾玄见状,却是尤不罢休,上去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他拳脚本就十分有力,哪怕先前经历了一场大战,可尚且还剩下几分余力,在根本不留手的情况下,这壮汉才不过挨了两拳,就已经被打得眼眶开裂,满脸是血,惨叫声也慢慢地变成了无意识的哼唧,眼看是要不行了。
就在这时,在旁边跪着的一人再也看不过去,直接就扑了上来,不等旁边的士兵们动手,顾玄直接反手一巴掌将其扇倒在地,后者落回原位,不顾伤势,指着顾玄,愤怒地叱骂道:“你凭什么?”。。
顾玄刚想直接上去打死他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可被他这么一问,当即冷笑道:“呵,你一个满手血腥的畜生,又有什么脸问我凭什么,你们这几百人,本就该死!”
他这么一说,倒是有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目露狠色地看向了他,他们本来就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马匪,乖乖被俘那是因为先前被打怕了,但是对方现在明言要他们死,那怎么都要挣扎一番,更何况,刚才那位不反抗的同伴,惨状就在眼前,难不成真的被他活生生打死才行?
“想反抗?反抗更好!死人活人,对本王而言,没什么区别,本王刚巧还未玩尽兴呢!”
顾玄捏着拳头,咯吱作响,脸上无意识地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似乎就盼着对方赶紧冲上来,他好活生生地揍死对方才好。
被他扇倒在地的那人神色间满是怨恨之色,大声高呼道:“难道你以为这是我们愿意的?”
第五十二章 为君之道()
战场的边缘之地,熊罴军们用来放置俘虏的地方,一场闹剧正在上演。
听到对方反驳的话语之后,顾玄不怒反笑,满脸的讥讽不屑之色回应此人道:“可笑,不是你愿意的,难道还是我逼你的不成?”
那人不顾身边之人的阻拦,挣扎着再次站起身来,哪怕是眼睁睁地目睹了同伴被其给活活打死,先前又挨了他狠狠的一巴掌,已经知道了此人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的性命,甚至随时会出手将自己杀死,可他仍旧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顾玄,大声道:“官*逼民反,难道都是我们的错吗?不是没有办法,谁又愿意在外面颠沛流离?”
顾玄一脸戏谑地笑道:“难道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你们今天一起来杀我,就要做好被我杀的觉悟,难道不是这个道理么?你以为本王会有兴趣听你们那点破事不成?”
对面这人被其说得气息一滞,想了又想,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最后只能颓然地垂下了头,无奈地道:“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该死。”
“那就赶紧去死!”
顾玄说罢,一把拔出了旁边士兵的佩刀,正要上去直接挥刀砍下这胆大包天的,竟然敢出言反驳自己的畜生的脑袋时,冷不丁的,从后面有一只手伸出,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心中一片怒火翻涌,再难抑制,瞬间转过头去,独眼之中血红一片,满脸的狰狞之色,只见对面按着他的陆议,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顾玄顿时陡然一惊,手也瞬间松开来。
“哐!”
刀掉在了地上,被旁边的士兵赶紧将其捡走。
陆议看着对面的顾玄,声音沉重无比,带着一种深深的忧虑道:“王爷,你入魔了!”
旁边的完颜珂尼双手抱胸,安静地站在一边,也是眉头深深皱起。
他从军多年,很明白,有的人在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最初的害怕过去了,随着队伍一起前冲,一路杀得兴起,一旦进入了那种到处砍杀的氛围之后,甚至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误伤战友,而且事后也很难走出,回去之后,会一直克制不住自己想杀人的欲望,最后变得疯疯癫癫的,这种事情,虽然不算常见,但也并非个例。
尤其是很多半生戎马的将军或者是经常上战场的老兵,后半生会一直走不出那种战场和军伍的环境和氛围,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后,睡在软床上,享受着和平的生活,反倒不习惯,更有甚者,会在自家的后院里搭起帐篷,躺在那种普通人根本无法入眠的硬板床上,才能睡得着,还有的半夜一觉醒来后,陷入了幻境,还以为自己在战场上,最后失手杀死邻居路人的都有。
不过顾玄突然变得疯魔的具体原因,还是只有顾玄和陆议两个人明白。
眼看对面那种担忧的眼神看过来,顾玄甚至下意识的不敢与之对视。
陆议想了想,还是先朝着旁边拱手道:“完颜将军,其他的事情,容后商议,在下想要与王爷先谈谈。”
完颜珂尼会意,知道这位神秘莫测的先生是要点拨一下小王爷,赶紧朝着旁边围观的士兵们吼道:“还看什么看?再看的,回去之后都给老子绕城跑三十圈!”
其他的士兵们吓得一抖,赶紧低下了头,默默地开始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边陆议拉着顾玄的手,后者就跟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般,垂着脑袋,静静地跟在后面。
“王爷!”
那边的靖龙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正挣扎着想要赶过来。
他先前算是最辛苦的一个,为了阻拦其他人过去攻击陆议等人,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同时不放心,还要分心观察顾玄那边的情况,所以前面受了不少伤,现在也就只是简单地敷了金创药包扎了一下罢了。
听到靖龙的喊声,陆议只是伸出了一只手,靖龙一见,微微皱眉,可出于对陆议的信任,还是当即停下了脚步,由旁边的马铭泽搀扶着自己走到了另外一边坐下,继续用从熊罴军那边借来的清水洗涤伤口,然后上药。
等到终于远离人群重新站定之后,陆议这才沉声问道:“王爷的心境出了大问题,王爷您自己明白么?”
终于是回过神来的顾玄轻轻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他本就是个聪慧的人,现在被陆议一提醒,自省之下,马上就明白问题到底是出在了哪里。
说起来,整件事情的起因,其实还要回到之前那一次在燕南山的时候,他被吴珩所算计开始,当时对方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不光是算到了他回去的具体路线,甚至还在他被大队人马逼入绝境时候想到的退路都算计到了,竟然提前针对性地布下了人手,对其进行一番围追堵截。
最终害他跌落山崖,二哥送的宝马没了,父亲赐下的宝剑也没了,连自己的左眼都瞎了,要说不恨,那根本不可能,甚至可以说,若是凶手现在站在他的面前,他早已将其活活生撕,这是人之常情,并不过分。
伤害了你的人,本就不必违背自己的本心去强行选择原谅,毕竟每个人做人的方式本就是不同的,有的人或许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原谅凶手,也有人就不会,两种选择本就没有高低,也没对错,老是劝说别人要大度的人,是因为伤口不在自己的身上而已。
二哥,还有父亲,都算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了,哪怕他并不喜欢皇室的生活,也会偷偷地埋怨父亲很久没有来永乐宫里看望他们母子,害得母亲常常顾影自怜,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可对于一个儿子来说,父亲的地位本就是不可取代的,更何况他是个聪明孩子,他知道,若是父亲真的对永乐宫表现出宠爱的态度,那只会给他们母子俩带来更多的麻烦。
而二哥呢,从小到大,对他都是维护居多,他一直记得那一天,在学宫门口发生的那件事,二哥在很大的程度上,对他来说,就是亦兄亦父的感觉,所以他在顾苍的面前,才会有些放不开,所以顾苍想要做成的事情,他也想要全力帮助对方完成,所以陆议一说自己是顾苍派来的,他二话不说就推心置腹地信任对方。。。
至于眼睛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那更是不言而喻了,最关键的是,回了京城之后,被母亲见了,她又该有多么的伤心,一想到这些,他就恨的要发狂。
没有谁会愿意去做一个肢体残缺的人,就算是表面上再不在乎外人看法的人,本质上也会自卑。
先前他还在卫国的时候,好不容易恢复了记忆,又要马上赶着逃走,回来了之后,又开始为各种事情而奔波,忙得根本就没时间去想这些事情,而且在黄沙县里,他就是大家的领袖,是大家的精神支柱,他知道,谁都可以乱了分寸,唯独他不能因为仇恨而乱,不然一切都完了,所以这些刻骨铭心的仇恨,都被他以大毅力给压制下来,但是到了今天,终于还是爆发了。
原因有很多,第一,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被完颜珂尼给算计了,在还没有见到伏兵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当时他与陆议对了一个眼神,便是源于此,第二点,对方竟然从祁连城跑出来,锲而不舍地来追杀他,无冤无仇的,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他,第三点,对方跟当初围杀自己的,根本就是同一类人,虽然不一定是当初那一批,但起码都是沙海里的马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没什么不对。
再加上刚才确实是越杀越有一种报仇的快感,所以他才会在刚才克制不住自己,把俘虏打死,甚至想直接把所有的俘虏给一起屠了。
可这就有问题了,因为这并非是处于任何有谋划的人应该有的考量,而是一种纯粹为了泄愤的杀戮,其他任何一位上位者都可以这么做,但是唯独他陆议认可的主上不可以。
不是要你怀有包容一切的仁德之心,大仁大义,可为圣人,但决不可为帝王,陆议明白这一点,一味的仁慈,于君无益,可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本性来行动。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便是在于人会压制自己的本性,这就是圣人在几千年前,教给每个人的一种礼,看到漂亮的女子,就想与她睡觉,这就是本性,但是克制自己,不以强硬的手段完成自己的欲望,反而在被拒绝之后还可以淡然处之,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想要报仇,当然可以,但是要克制自己,不能滥杀,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顾玄想通了这一点,终于重新抬起了头,眼神之中,已经只见清明,不见暴虐了。
陆议看着对方,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恭敬揖礼,长长作揖,高声道:“得罪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为臣之道,可以直谏,但不可以就这么直接地拉着自己的君主,好像教训后辈一样去教训他。
顾玄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了陆议,笑着道:“先生点醒了我,没让玄迷失心境,何错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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