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因为那天的事情。
那天和今天真的很像。
白鹤从松山军府来,他与徐有容联系的时候,正在红河泛舟。
当时,于京在水里唱歌,落落在身边,用小手喂他吃果果。
落落并不知道徐有容能够听到她说的话。
他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
……
“落落殿下当时到底说了句什么?”
唐三十六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哪怕长须被风吹的在脸上乱拍,也无法遮掩。
陈长生余光里确认没有人在看自己,也没有人在听身后唐三十六的话,压低声音说道:“她说……先生乖,张嘴。”
唐三十六怔了怔,想笑又不敢笑,憋的满脸通红。
城墙上的人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中山王微微挑眉,有些不悦,宰相大人在旁低声笑着安慰了数声。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对视一眼,就装作是没看见。
刚刚从熊族部落归来,重新归位的桉琳大主教则是苦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这里是浔阳城。
大人物们都在城墙上。
中原春意渐深,草木亦深,北方的雪原也在变暖,那件大事终于发生了。
时隔数百年,人族再一次北伐。
皇帝陛下亲自祭酒,从皇宫送出京都外。
教宗陈长生,更是一路送到了浔阳城。
浔阳城外的原野里到处都是人,黑压压仿佛潮水。
这些人都是去赴死的,所以这些潮水便是世间最强的狂澜。
数十万道强悍的神识与杀意合在一起,便是世间最烈的西风也无比匹敌,就算是黄金巨龙重回中土大陆,隔着千里之远望着这道冲天而起的杀气,也要被惊走,根本不敢靠近。
万余国教骑兵,六万玄甲骑兵,还有数量远胜于此的普通士卒。六位离宫巨头,二十三名大周神将,三千教士,南溪斋精英尽出,离山剑堂诸子齐集,加上各宗派山门的修行强者,各世家的供奉高手,更不要说还有王破、肖张、怀仁、离山掌门、茅秋雨、相王这么多神圣领域强者,随时准备出手,从声势来说,这已经不逊于当年的北伐。
数十万军队陆续开拔,踏上征程,城外的原野渐渐安静,气氛变得越来越肃杀。
再没有人发笑,也没有人留意先前的动静。
唐三十六望向西方那片山岭,皱眉说道:“没想到相王居然愿意随左路军进发。”
浔阳城乃是万箭齐发之地,很是紧要,需要一位圣域强者坐镇。
曹云平与各方关系都不错,性情憨直可亲,深得众人信任,所以最后选了他。
这些年来,相王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拥蓝关,表现的极为低调。
这当然不是因为留在京里为质的儿子陈留王,而是因为时势如此。
众人本以为,他必然会跳出来争一下这个位置,没想到他竟然一言不发。
如果是中山王倒是很好理解,这位性情暴烈的王爷,为了陈氏皇族的骄傲,必然会带兵冲在最前面。
“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你居然留了胡子。”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的脸,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唐三十六说道:“我如今风采更胜当年,蓄须稍作遮掩,也是想少些桃花债。”
这些年他的性情确实要沉稳了许多,在人前更是极少说脏话,自恋却是一如从前。
也不能完全说是自恋,他的这句话里还是有几分真实和几分无奈。
木拓家老太君去年得了场重病,病好后看透世事,却是放心不下最宠爱的孙女,于是亲赴汶水,住进了唐家老宅,死皮赖脸地磨了三个月想要与唐家结亲,逼的唐三十六不敢归家,也不敢在国教学院停留,最后竟是与苏墨虞回西陵万寿阁过的年。
陈长生说道:“听闻那位小姐容颜极美?”
唐三十六说道:“木拓家的美人本来就多,但我难道是那种只看外貌的肤浅之辈?”
陈长生说道:“有容认识那位小姐,说她性情极好,而且为人爽利,你至少应该见见。”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我敢打赌这不是原话。”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她的原话是你配不上那位姑娘。”
唐三十六大怒,拂袖而去。
他下了城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向北方而去。
整个过程里,他看也没看一眼陈长生。
“活着回来。”
陈长生大声喊道。
无数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他仿佛无所察觉。
唐三十六摆了摆手,没有转身。
第1137章 礼赞()
细雨洒落,如粉如雾,渐渐氤湿他的脸颊与衣领。
被扔到垄畔的野草与旧叶上面沾着露珠,看着也很好看。
天光渐移,他做完了药田里的活,那个小道士又出现了,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一望无垠的药田尽头有几座青葱的小山,顺着山道绕行,前面有热雾弥漫,松柏之间竟然有好几处热泉。
想着要在温泉里泡泡,陈长生有些期待,正准备解下外衣,却看见了雾里的那道身影。
湿热的雾气里,松柏依然保持着精神,但精神最好的,是热泉岩石里生长着的那些奇特青苔。
那种青苔的颜色有些偏黄,更准确地说是金色,正是据药典记载非常罕见的金钱皮。
雾里的那道身影,正在收集金钱皮,非常谨慎小心,专注至极。
不知何处来了一道山风,将松柏间的热雾吹的散了些,露出了崖石间的画面。
那人弯着身子,给人的感觉还是那样挺拔,头发已经花白,还是梳的一丝不乱,就像从前那样。
陈长生行礼,然后站到一旁。
随着时间推移,天光渐盛,雾气散去,金钱皮自行收敛,变的和普通青苔无甚区别。
商行舟把药囊交给随侍的道士,从那名小道士手里接过清水饮了口,沿着山道走到亭间坐下。
陈长生走到亭外。
商行舟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让他坐下,直接问道:“白行夜想弄什么?”
……
……
十年前白帝城一战,是他们师徒之间唯一的一次配合。
事先陈长生并不知情,徐有容在其间起到了桥梁的作用,但最终的结果非常好。
他们师徒二人一里一外,一现一隐,生生把把白帝这样的绝世强者逼至无路可退,最终按照他们想法见了众生,联手杀死两名圣光天使,灭了牧夫人,至于最后在云海之上白帝有没有挥泪就无人可知了。
看来陈长生想的没有错,商行舟既然最在乎北伐,那么肯定很关心人族与妖族的联盟。
陈长生说道:“白帝还是不想出太多力,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合作的诚意,我比较担心以后的事情。”
双方之间的谈判以及具体的事务,自有朝廷官员与离宫主教处理。
但从某些细节里可以看出,对这一次的战争,白帝确实没有太大兴趣,或者可以用恹恹二字。
加上落落的关系,他掌握了更多的情况。
现在的妖族有些偏弱,如果当年白帝没有趁势灭了象族,可能还会好些。
包括小德在内,妖族中生代的强者还没有看到破境的征兆,这一点与人族比较起来,相差太远。
至少三年之内,妖族还是只有白帝一位圣域强者。
他的安危对妖族来说太过重要,所以他绝对不会离开白帝城,不会远离红河大阵的保护。
而且妖族帮助人族打败了魔族,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问题在于,人族如此势盛,妖族也没有办法拒绝联盟发兵的请求。
换作陈长生是白帝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时局。
事实上,这件事情一直有个非常简单的解决方法。
十年来,这个说法传播的越来越广,而且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
“八百里红河,三万里江山,妖族子民都在等着你迎娶他家的公主,朝野也都支持你,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商行舟问道。
陈长生欲言又止。
商行舟说道:“平妻不是没有先例。”
陈长生摇了摇头。
商行舟没有意外于他的答案以及给出答案的速度。
“不错,没有必要如此,而且这件事情并不是人们想的那么重要。”
听着这话,陈长生有些不解,心想与妖族联盟难道不是重中之重?
“太宗当年,乃是以弱敌强,所以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现在不用。南北合流是必行之事,因为是同胞,而妖族愿意效命也好,不愿也罢,只是枝节,做事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我们自己够强,何必在意其余?”
商行舟这些话是说给陈长生听的,也是说给大周王朝所有人听的。
长春观与皇宫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陛下经常来洛阳过年,但据说商行舟从来没有对朝政发表过只言片语。
换句话来,这是十年来商行舟第一次对世事发声。
他的意思非常清楚,那就是对妖族的态度必须强硬。
哪怕白帝城不肯出兵,这场战争也不可能再停下来。
陈长生提出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为何您会给王破写信,让他去接应我们?您如何知道那是黑袍与八大山人联手布置的阴谋?”
商行舟说道:“是黑袍故意让我知道的。”
陈长生吃惊的无法言语,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魔族内斗?黑袍与魔帅想通过人族强者之手,完全消除掉大学者一脉的痕迹?可转念一想,魔族已然到了如此危险的时刻,黑袍岂会如此不智?
就连商行舟都无法确定真正答案是什么,因为她终究是人类?还是说王之策去了雪老城?
陈长生从震惊中醒来,问道:“黑袍究竟是谁?”
商行舟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长生被小道士带走,住进了侧面的一座小院里,用了顿简单的饭食,然后收到了一个盒子。
“这是老祖要你给我的?”
他看着那个小道士吃惊问道。
小道士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跑出了小院,小胳膊摆着,看着可爱极了。
陈长生真的很吃惊。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就没有收过师父送的东西。
难得的那两样东西,多年后却被证明不过是令人伤感的伏笔。
他有些紧张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两个很精致的小法器,看材质应该是青铜为主。研究半天,才明白原来这是用昊天镜碎片做的两个通音法器,利用昊天镜的先天神通,可以让相隔遥远的两方进行实时通讯。
这真是极了不起的事物,完全可以排进新的百器榜里,想必是商行舟亲手所炼,而且耗费了很多心神。
这样珍贵的法器应该用在战场上,师父送给自己做什么?
他的神识落在手腕间的石珠上,一颗灰色的石珠变亮。
那颗石珠里忽然传出徐有容的声音。
“说,我在忙。”
陈长生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徐有容的声音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响了起来。
“或者……这是送给我们的。”
第1136章 洛阳()
梁王孙不会参加这场战争,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但他必须表面自己的态度,所以他留下了一句话以及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代表着梁王府的半数家产还有梁红妆这个聚星境的高手。
梁王孙已经通过莫雨拿到了军部的任命。梁红妆要去的地方是拥蓝关。他肯定会成为将军,在战场上也会留在比较安全的地方,但将军百战死,更何况这注定将是跨日持久的一场大战,谁能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
而且梁红妆知道自己的性情,确信此一去可能很难再活着回来。
所谓赴死,便是如此,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些心愿未了,比如那些人还活着。
这些年来,他与浔阳城守、大主教等人的关系处的非常好。
虽然他与梁王孙的关系很一般,但他毕竟是梁王府的人,浔阳城里的大人物总要给他几分面子。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今天。
梁红妆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夜要把这些人全部杀死。
他知道这些人的喜好,在牛烛、画壁与红灯笼以及食物之间,做足了文章。
更不用说,夜色里还隐藏着他重金请来的数名前天机阁刺客。
看到红灯笼的时候,徐有容感觉到了那抹一现即逝的杀机,所以才会蹙了蹙眉尖。
最终,梁红妆改了主意,直到很久以后,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也无法知道。
即将到来的夏天,草原上会发生一场突围战,而他,会死在第九魔将的钢锤之下。
……
……
坐在桌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陈长生想着梁红妆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他回头望去,只见纱帐里身姿曼妙,隐约可见白色亵衣上的淡花图案。
他赶紧走了过去,把地板上的被褥收拾好,免得碍事儿。
徐有容下床,简单洗漱了番,披着件单衣,也不系扣子,走到窗边双手一推。
晨风入窗,落在她的脸上,拂动微湿的黑发。
进入屋里的还有春光。
满室皆春。
看着这画面,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多年前。
就是在这间客栈,同样是春光明媚的一天。
他对着整座浔阳城喊了句,离山小师叔苏离在此。
风雨忽至,连番血战。
今天他不需要喊这句话,而且与徐有容在一起当然要比和苏离在一起愉快的多。
最重要的分别在于当时的人族是分裂的,无论是国教新旧两派之间,还是天海圣后与陈氏皇族之间,而其中最大的一条裂缝就是南北之间,就连教宗这样的仁者,都一心想着要杀死苏离,更何况别人。
现在则完全不一样。
洛阳主动把火云麟送到葱州,薛河保持沉默。
梁王府举家搬走,却留下了一半家财,梁红妆最终没有动手杀人,直接去了拥蓝关。
仇恨依然有,裂痕依然在,但已经算不得什么。
现在的人族,前所未有的团结。
所有人都知道,大周王朝即将北伐——时隔数百年,人族将再一次向魔族发起进攻,这一次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完成太宗皇帝那一代人没能完成的伟业,攻下雪老城,彻底地打败对方,继而征服对方。
在这样的一场战争面前,什么都不重要,无论是千年之前的私仇还是理念之间的冲突。
千秋万代,便是如此。
徐有容没有回头,眯着眼睛,看着浔阳城里的春光,就像是刚刚醒来的兔子,有些可爱。
“你在白帝城停留这么长时间,究竟谈的如何?”
去年冬至,国教使团离开京都,远赴数万里之外的妖域,教宗陈长生便在队伍里。
直到前天,春意已深,肖张将归,陈长生才乘着白鹤离开。
其间已有百余天。
陈长生说道:“虽说诸事皆有前例,但毕竟已隔数百年,让白帝答应联兵不难,细节却很是麻烦。”
徐有容说道:“看来要比在红河之上钓鱼还难。”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谁都知道,她想表达怎样的情绪。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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