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他应该死了,不然太宗皇帝也不会安心。”
“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用他来吓阻我?”
商行舟看着他微讽说道:“真是幼稚。”
陈长生说道:“是的,我就是想吓吓你。”
商行舟说道:“有意思吗?”
陈长生说道:“看着您刚才的样子,真的很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显得很高兴。
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绪外露。
由此可以判断,他说的是真话。
真话最能伤人。
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后,无论是东御神将府里的婆婆、丫环、夫人还是青藤诸院里的那些学子,包括唐三十六,都曾经受到过陈长生的真话伤害,哪怕商行舟是他的师父,也有些承受不住。
商行舟的眼神变得更加寒冷。
他望着墓道尽头的陈长生,向前踏出一步。
在周园里,他无法展现神圣领域之上的规则力量,自然也不能无视空间。
他没能直接来到陈长生的身前。
事实上,他的这一步迈出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就是一步。
风自足下起。
青色道衣振的笔直。
数百道若隐若现的清光,沿着墓道,向着周陵正门处涌去。
狂风大作,四周的荒野上生出无数浮灰,渐欲遮天蔽日,天地变得一片昏暗。
昏暗的世界里响起无数道密集却又清楚无比的切割声。
墓道的表面以及两侧巨石的表面上出现了无数道笔直而深刻的痕迹。
有的巨石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然后酥化,被风拂成最细微的沙砾。
那些清光看似寻常,实则隐合万物流转之理,乃是道法的具体呈现,有着难以想象的威力。
商行舟全力出手,万千道法尽在其间,陈长生如何能敌?
另一边的原野上,犍兽与倒山獠缓缓站起来,变成了两座黑色的小山。
有些奇怪的是,这两只恐怖的巨兽没去救援陈长生,而是退到了满天飞舞的沙尘暴里。
因为周陵的遮挡,商行舟没能看到这幕画面,也没能看到当犍兽与倒山獠离开后露出的地面。
那两只巨兽一直沉默地守卧在周陵北面,就是为了挡住地面。
那是四座祭坛模样的事物,已经非常残破,但隐约还能看出来当初应该是碑座。
忽然,荒野以及更远处的草原上的狂风消失了,沙尘暴也消失了。
温暖的太阳重新出现在草原边缘,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周陵变得无比寂静。
那些代表天地规则至理的万千道法,忽然消失了。
一根细绳悄无声息的断裂,四颗石珠从陈长生的手腕落下,沿着墓道与陵山的斜面向下滚落。
那些石珠看上去很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落下的过程也看不出什么神奇之处,在墓道上滚动时发出骨碌碌的声音,与巨石撞击时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下一刻便会落入巨石之间的缝隙里,再也无法滚出来,又或者摔个粉碎。
无论从概率来说还是规则来说,这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是,这些画面都没有发生。
四颗石珠滚过墓道,越过巨石,看似随意,没有任何目的性,却准确无比地向着周陵北面那四座祭坛而去。似乎在滚落的过程里,这四颗石珠赋予了自己诸如意义、目的之类的属性。
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序却在趋向有序,偶然成为了必然,这完全不符合天地间法理规则。
或者是因为这四颗石珠本就是超出规则的存在?
……
……
毫无道理、却又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四颗石珠来到周陵下方,分别落入了那四座祭坛模样的事物里。
风再起然后骤乱,伴着一种格外辽阔以及深远的感觉,四座石碑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大地震动不安,草原里传来妖兽们意味难明的嚎叫。
那些黑色石碑的表面很光滑,刻着繁复难明的纹路,仿佛有着虚空一般的魔力。
正是当年被周独夫从天书陵里带走的天书碑。
天光与原野里的风,向着天书碑的表面不停灌注,然后消失在不知何处。
无数草屑与碎土沙砾也随之而去,但没有消失。
仿佛时光倒流,沙土渐渐把天书碑包裹起来,变成一根石柱,表面甚至有了被风雨侵蚀的感觉。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说道:“这些天书碑果然落了你的手里。”
陈长生说道:“是的。”
他选择在周园里挑战商行舟,除了前面说的那两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在于此。
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参悟出天书碑的终极奥秘,自然也无法加以利用。
在雪岭遇见魔君以及在白帝城面对圣光天使时,他只能把天书碑当作拥有无限重量、坚不可摧的武器使用。
只有在周园里,他才可以发挥出天书碑至少一部分的真实力量。
因为这里有周独夫当年设置的祭坛以及阵法。
天书碑变成的石柱并不稳定,表面不停地裂开,然后再次复原。
无数悠远而沧桑的气息从那些裂缝里溢出来,变成恐怖的清光。
四道清光从天空飘落,正是商行舟所在的位置。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击败我吗?”
商行舟翻掌向上拍去。
他站在地面,一伸手却仿佛触到了天穹。
啪的一声轻响。
清光在天幕间流动。
商行舟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神情依旧漠然。
“现在该你选择了。”
清光流转,天穹上隐隐出现了几道非常细的裂纹。
草原深处传来兽群惊恐的尖叫,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起了数年前周园即将覆灭的那天。
如果陈长生继续用天书碑攻击商行舟,很有可能获胜。
但也有可能在此之前周园便会毁灭。
这就是陈长生要做的选择。
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念那些剑。
……
……
(病渐好了,谢谢大家关心。)
第六十四章 选择的意义()
(收到几位书友寄来的手抄择天记,很是感动,这新春礼物真好,很有意义,改天再仔细说,谢谢大家。)
……
……
用周独夫留下的阵法挥天书碑真实的力量,以此对抗商行舟,这就是陈长生的安排。
在离宫石室里的那些夜晚,这个计划已经变得非常成熟。
但在原先的计划里,这时候的周陵四周应该已经布好了南溪斋剑阵。
数千道重归草原的名剑会与四座天书碑再次形成平衡,确保周园不会崩溃。
如果所有这些都落到实处,他有七成机会战胜自己的师父。
可惜的是,他的所有剑都被商行舟夺走了,胜机自然也降低了很多。
更关键的是,没有数千道沧桑剑意的压制,天书碑散的清光在击败商行舟之前极有可能先让周园毁灭。
商行舟用了一眼便看明白了陈长生的意图,也明白了当前的局面。
所以他不会退让,更加不会认输。
他会坚持到最后,甚至不惜触动周园的禁制。
陈长生可以继续用天书碑起攻击,直至战胜他,但周园可能提前毁灭。
否则陈长生便要带着四座天书碑尽快离开周园。
可是回到真实的世界,没有周园的禁制,无法挥出天书碑的力量,更没有剑……
陈长生还怎么能战胜他?
还是一道选择题。
商行舟静静看着他。
天穹洒落的清光,被他的手掌抵住,无尽的风云在其间不停生灭。
世间万事到最后往往都是一道选择题。
这真的很容易令人生出厌倦的感觉。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问道:“为什么总是要我做选择?”
他真的很生气,或者说恼火。
愤怒的质问声在风里飘的很远。
商行舟神情漠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从西宁镇到京都,从十岁到现在,他做了太多的选择题,真的已经烦了。
他很想问自己的师父,总是这么做,到底烦不烦啊。
但最终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没用。
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他习惯了去做,而不是去说。
无论是做什么样的选择。
或者,不做选择。
是的,今天他真的不想再选择了。
他的眼睛无比明亮,就像是浔阳城里的月华。
他的神识隔空而去,落在商行舟的衣袖处。
他试图夺回藏锋剑鞘的控制权。
就算不能,至少也要与剑鞘里的那些剑重新联系上。
他相信只要那些剑感知到自己的神识,便一定会跟随自己的意志,破鞘而出,回到这片天地间。
然而,他失败了。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就像是荒原里的雪。
一道鲜血从唇角溢出,就像是雪原里一株孤单的腊梅。
商行舟的右手依然撑着天空。
风动衣袖,隐约可以看到他左手握着的剑鞘。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那处。
“做选择的时候,往往能看清楚一个人最真实的勇气、智慧以及心性。”
商行舟看着他说道:“今天有你让我很失望,因为你连做出选择的勇气都没有。”
陈长生说道:“既然怎么选择都是输,那我为什么要选?”
商行舟说道:“因为那就是你的命。”
很多年前在西宁镇旧庙,他对陈长生说过一句话。
你有病,不能治,那就是你的命。
今天他又说了类似的话。
怎么选,都是输,那也是你的命。
陈长生望向远处草原,久久没有说话。
商行舟静静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收回视线,看着商行舟说道:“我的病已经治好了。”
是的,他的病已经治好了。
他还活着。
所以,没有命运这种东西。
那么选择便有其意义。
无论输赢。
……
……
国教学院内外都很安静。
百花巷里到处都是人,却听不到任何嘈杂的声音。
人们的脸上写满了紧张与焦虑还有担心。
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商行舟与陈长生对战的地方在周园。
人们看不到剑光,也听不到剑鸣,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情况。
但对王破与相王这样的神圣强者来说,空间无法隔绝所有的信息。
国教学院里为何连一丝剑意都没有?
相王的神情似笑似哭,看不出真实情绪,捧着腹部肥肉的双手则是下意识里不停摩娑着。
王破想到了某种可能,脸色变得有些沉凝。
以唐三十六的境界自然无法知晓周园里的情形,但他始终注意着王破的神情变化。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视线一直通过窗缝落在王破的脸上。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消息来源。
看着王破的脸色,他隐约猜到局势不妙,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地板上有个碎成数片的汝窑天青杯,还有些水渍与茶叶。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茶壶,壶里的茶水已经冷透。
他抱起茶壶对着嘴灌了半壶冷茶下去,却依然无法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也无法浇熄心里的那道火。
他向着茶楼下方冲去,苏墨虞没能拦住他,直接让他跑到了国教学院门前。
凌海之王等人神情微异,心想他这是来做什么?
朝廷与离宫共同决议,国教学院封门,只能有王之策与商行舟、陈长生师徒在里面。
国教骑兵与玄甲骑兵守在四周,无数修道强者云集,更有王破与相王这等层级的强者。
谁都别想在这种时候进入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带着不善与警告意味的目光,更是在那些王爷们开口之前抢先骂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
“这里是国教学院,我是院监,陈长生不在,就我最大!”
“没人能进,是因为不同意,我自己要进去,要谁同意?”
……
……
百花巷里好一阵混乱,剑意纵横而起,甚至有几枝弩箭斜斜划破天空。
王之策在湖畔转头望去,便看到了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当然猜到他就是王之策,却没有上前拜见,直接问道:“怎么进周园?”
无数年来,王之策从来没有遇到过知晓自己身份却毫不在意的人,不禁觉得有些意外,然后觉得有趣。
他摊开手掌露出那颗黑石,说道:“由此门入。”
唐三十六说道:“给我。”
他的要求非常简洁明了。
以至于王之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
“周园是陈长生的,那这东西自然也是他的。”
“是他给我的,而且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这一次轮到唐三十六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本来就是你的,意味着现在不是你的,而且你多大年纪了?他给你你就要啊!”
王之策未曾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人物,很快便猜到了这个小家伙的来历。
他说道:“你爷爷也不敢对我这般说话。”
“废话,除了太宗皇帝,谁敢对你不敬?”
唐三十六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今天要祝贺你。”
王之策问道:“何事?”
“祝贺你除了太宗皇帝,终于再次遇到一个敢怼你的人。”
唐三十六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不肯把这东西给我,我会骂你娘的。”
王之策微微挑眉,说道:“我是这场对战的裁判。”
唐三十六说道:“你是商行舟请来的,我不信任你。”
王之策说道:“教宗信任我。”
唐三十六说道:“关我屁事?”
王之策平静说道:“我不给你,你能怎么办?”
唐三十六的回答还是那样的简洁明了。
汶水剑出鞘,湖面生出万片金叶。
王之策神情微变。
不是因为唐三十六出剑。
而是因为唐三十六回剑。
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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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断树()
如果说王之策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唐三十六,或者有些夸张。
但他伸出两根手指,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弄死唐三十六。
二人间的境界实力差距就是这么大。
唐三十六没有可能威胁到王之策,即便想在王之策面前寻死也不容易。
汶水剑被王之策用两根手指夹着,纹丝不动,再难寸进。
悲壮的自刎,忽然变成这样的画面,难免会有些尴尬。
唐三十六却没有任何尴尬的感觉,还挑了挑眉。
挑眉的意思就是挑衅。
他的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真心想死,多的是方法,横剑自刎毫无疑问是最没有效率的一种。
他就是要等着王之策阻止,如此才好继续谈条件。
王之策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这块石头给你也没用。”
唐三十六看他神情便明白了。
以他现在的境界,就算拿着黑石也无法进入周园,也无法帮到陈长生。
唐三十六情真意切说道:“那麻烦您帮帮忙?”
王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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