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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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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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老贼!”

    说到杀人和报仇的时候,他神情里闪过了一丝与年纪不相符合的戾气,那只抓着石头的小手,五指攥得紧紧的,或许因为对鲜血与死亡没有切实的认知,故而没有丁点惧怕。

    沈思看着那孩子,心绪愈发沉重了起来。卫悠的父亲——前朝废太子为争皇位设计陷害晋王,晋王便与太宗皇帝联手夺了他的皇位,卫悠心怀怨恨蛰伏多年,终于扳倒了晋王夺回了江山,胡不喜又为晋王尽忠毒死了卫悠的一双儿女,如今这仇恨终于延续到下一代的身上了,这“人杀我、我杀人”的戏码,不知演到何时才是尽头。

    揽月仙叹了口气,语气之中透着浓浓的悲伤:“那柳夫人当场嚎咷痛哭几次晕厥,醒来后更是抱着儿女的尸身不肯撒手,恨不能跪下磕头求在场的御医救活孩子,这么疯疯癫癫的,谁也劝不住。如今就算把那姓胡的五马分尸、车裂凌迟,也换不回一对无辜孩童的性命了。更可怜王爷千岁,还要强忍丧子之痛去对付城外虎视眈眈的各路人马,听说那顾氏嚣张得紧,公然叫嚣说若明日午时之前还不肯允诺他们的条件,便要违背先皇遗旨与王爷兵戎相见,血洗京师。”

    沈思不觉疑惑:“是何条件?”

    “这”揽月仙一愣,脸色微变,“是妾身多嘴失言了”

    见她欲言又止,沈思心下便已了然:“可是沈某的项上人头?”

    揽月仙眼光闪烁言辞讪讪:“公子潇洒坦荡,快意恩仇,当初凭一己之力手刃顾明璋并悬其头颅于闹市,胆魄气度着实令人钦佩。怪只怪那顾氏一族睚眦必报,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但公子尽可放心,王爷待公子情同手足,是宁可一战也誓要保你周全的。”

    沈思冷冷一哼:“如此说来,我倒要感念卫伯龄的回护之恩了吗?”

    揽月仙无奈地摇了摇头:“妾身久居深宅见识浅薄,对于王爷与公子间的恩恩怨怨也所知不多,但依妾身看来,这世间之事皆是立场不同,并没对错之分。待到登基大典一过,王爷便是堂堂大周天子了,一举一动无不左右着社稷安危,他能待你若此,公子实该欣慰才是啊。”

    沈思静静听她说完,沉默许久,幽幽问道:“夫人今日一席话,是碰巧遇到沈思有感而发,还是卫伯龄授意夫人,假做碰巧遇到的模样再想方设法传进沈思耳朵?”

    揽月仙登时急了:“公子万万不可多心,今日实在是妾身莽撞了,罪过罪过,若公子不信,妾身可以可以”

    沈思淡然一笑:“无妨,我信你便是了。”

    其实信与不信又有什么要紧?多此一问,无非是让自己好受些罢了。

    揽月仙说得不错,待到卫悠位登九五君临天下,他的荣辱得失便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了,还关系着黎民百姓,社稷苍生,这一局棋布错峙,终于到了丢车保帅的时候了。

    …

    是夜月朗星稀,风凉如水,沈思窗边的烛火久久未熄,明。

    他整束衣冠端端正正坐在桌前,铺开纸张,研好香墨,心中积聚着满腔愁绪万语千言,提笔在手却又不知如何落下。思忖半晌,沈思还是将笔默默收了起来,罢了,罢了,他与晋王之间高山流水知音知心,又何须言语?

    数月来从江北到江南,从晋原到京师,城郭郡县俱是烟尘蔽日,男女老幼个个苦不堪言,大周的江山已是千疮百孔,这场仗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下去了。沈思知道,今日种种情状若是换做晋王,换做父亲沈威,换做三个哥哥,是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怨而置万民福祉于不顾的,能以一人之生死换取天下长安,于他而言,也算得偿夙愿了。

    无论晋王是否尚存于世,怕是都再无缘相见了,事到如今,沈思苦苦固守的最后一丝希望,也不得不自己亲手打碎了。

    借着天边皎洁的月色,沈思推开窗向北遥遥眺望而去,过了扬州府便是淮安府;过了淮安府便是海州府,海州府再向北,就到揽月山了吧,晋王曾无数次畅想着与能他归隐田园,在揽月山间比翼携手成仙,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头来却是乡关路远,回首凄然。

    守之,我一生有三大憾事,求之不得,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

    次日午时,兵临城下。顾氏一族集结的十数万人马顺次排开,刀枪林立旌旗密布,为首的顾名珍铠甲加身,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城头扬声喊话:“襄樊郡王,时辰已到,那沈思小贼的人头可提来了?今日若我名璋兄长可大仇得报,我顾氏一族即刻俯首称臣,今后肝脑涂地效忠新皇,如若不然,我等誓要拼个鱼死破!”

    话音未落,身后兵将纷纷挥起了刀剑:“鱼死破!鱼死破!”喊杀之声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面对顾名珍的最后通牒,卫悠并未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朝着身侧的传令官轻轻摆了摆衣袖,顷刻间一排弓箭手齐刷刷列队于垛口,弯弓,上箭,满弦,箭头上反射着一簇簇明晃晃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属下匆匆来报:“王爷,那那沈念卿来了,说是要求见王爷,此刻就在”

    话未说完,沈思已然缓步走上了城头,近前的军士有意出手去拦,却被走在沈思身侧的尉迟升面无表情沉声斥退了。

    卫悠讶异不已:“念卿你来做什么?”

    沈思径直走到卫悠跟前,朝着城下的千军万马漫不经心瞄去一眼,语气淡定平和,还带着两三分的自嘲:“无他,昔日揽月山巅红崖顶上,你我曾有过江山之诺,今日我来践约了。”

    卫悠不曾想他会再提那些陈年旧事,一时竟有些语塞:“念卿你无需如此”

    随侍在卫悠身侧的牛黄也疾步上前拦住沈思:“公子万万不可做傻事!”

    沈思面对牛黄坦然一笑:“贺大人,相识一场,我便将身后之事托付与你了,我死之后,请以黑灰敷面,草席掩身,焚尸灭迹,不得立塚。”

    牛黄不知如何是好:“公子这是何苦?”

    沈思微微摇头:“只因黄泉路上,我无颜面对父兄亲友。”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俯身望去,脚下三丈便是刀山火海阎罗地狱,那些顾姓族人面对他一个个咬牙切齿目呲欲裂,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沈思如同看风景一般气定神闲地看了片刻,忽而回头冲着卫悠一挑眉梢:“卫伯龄,你我十载情分,就此恩断义绝,此生我不杀你,是不想这大周江山再有战祸纷乱。来生我若遇你,必诛你满门,断你基业,耗你心血,使你爱欲不能,生不如死。”

    说完他没做片刻停留,利落地纵身跃下了城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卫悠与牛黄齐齐伸手去抓,却连一片衣角都没能抓到,卫悠胳膊极力向前伸着,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脸上交杂着震惊、无措与深深的懊恼:“念卿,念卿,念卿”

    落子无悔,乾坤已定,天下太平。这十数年的算计筹谋、卧薪尝胆,终是大功告成了!

    …

    随着“砰”一声巨响,尘埃四起,热血飞溅,鲜红色的藤蔓从沈思身下缓缓延展,如春日繁花寸寸绽开。

    那些士兵诧异之下纷纷向后退去,露出了头顶一方湛蓝的天空。沈思浑身已无知觉,只有一双眼睛尚能移动,他目光一点点向上游走,越过青灰色斑斑驳驳的城墙,越过城头上张大嘴巴徒劳呼喊着的卫悠,越过卫悠上方金黄色的瓦顶,和瓦顶之上流淌的浮云,而后终于轻轻阖上了眼睑。

    寒风在身侧盘旋嘶吼,将一片干枯焦黄的叶子卷挟而起,飘飘悠悠越升越高,那叶子飞过喧嚣的人群,飞过高大的城池,一路向北飘去,过了扬州府,过了淮安府;过了海州府,海州府再向北,便是揽月山了

    叶子乘风而上,穿过幽深的竹林,清澈的溪涧,攀上赤红色崎岖嶙峋的崖顶,在茫茫苍山云海之间,负手而立着一名高大男子,叶子悄无声息落在男子肩头。

    男子浑然不觉,犹自闭目轻声哼唱着乡间小调:“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边,红崖顶,有神仙,乘风去,入云端,揽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团圆”

64 过忘川,给个神仙也不换(番外)() 
给东家老爷打工之前,我本是山下王家村一个没爹没娘的放牛娃,因为脑子天生不大灵光,村人都唤我做“二杆子”。(请访问猫扑;有您所有要看的书,)我每日的营生就是赶了村里那两三头毛色稀疏的老黄牛爬上山坡,牛吃吃草,我看看天,吹吹竹笛哼哼小调儿,从晨起耗到黄昏,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说起东家老爷,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出身何地,又是几时来在这半山竹林深处悄声不响起了座向阳的宅院。只记得是泰和元年的春天,新皇登基普天同庆,那大宅也建成了,东家老爷非常阔气地摆了几桌宴席答谢雇来干活的泥瓦匠人,我跟村里几个小娃子也跑了去凑热闹,顺道讨些便宜酒水打打牙祭。

    好家伙,东家老爷的宅子可真叫气派,高门大窗古树参天,院里一水儿的青砖铺地,上头刻着各色花鸟,墙头的瓦片儿金光闪闪,全是卷了边的云彩形状,就连院子后头的马厩都宽敞得足够跑下一架大马车!

    正当我吃着点心流着口水啧啧称奇时,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记,回头去瞧,竟是东家老爷。东家老爷笑眯眯问我:“小兄弟,我等初来乍到,现下正好缺个养马的好把式,包吃包住每月还有二钱银子的酬劳,你可愿意接下这活计?”

    我受宠若惊地愣了半晌,又望向他那马厩:“可是贵人老爷,您家里头并没有马啊?”

    老爷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莫急莫急,往后总会有的。”

    我又望向我拴在山坡上那几头病恹恹、蔫答答的老黄牛:“实不相瞒老爷您,我其实并没什么侍弄牲口的手艺”

    老爷又满不在乎地摇摇头:“牛马养得如何都是其次,老爷我是看中你竹笛吹得悦耳,小调儿唱得欢快,听了叫人心中欢喜。”

    就这么着,我留了下来,成了东家院里一个没马可放的小马倌儿。

    …

    东家这一家子全都是怪人,就说这东家老爷吧,操持偌大一份家业,却整天优哉游哉好像从来没有烦心事儿,每日多少进项多少花销一概不管,外间是兵荒马乱是改朝换代一律不问,去夏山上发洪水将院墙冲去了一个角,他只笑眯眯摆手“小事小事”,前日厨娘将十两银子一小盒的燕窝烧成了糊锅巴,他只笑眯眯摆手“无妨无妨”,又闻山下来了伙子强盗将几家富户洗劫一空搞得十村八店人心惶惶,他也只笑眯眯摆手“不怕不怕”,若不是看他还要吃饭喝水睡觉出恭,倒真成个神仙了。

    要说老爷最大的消遣,便是少爷了,老爷的一双眼好似生了钩子,从早到晚挂在少爷身上挪不开,看少爷吃饭,看少爷散步,看少爷练剑,看少爷犯傻,看少爷蹲在灶台边跟我抢酥糖,看少爷抱着酒坛子躺在屋顶上打盹儿,就连睡觉也着少爷。换做是我被这么盯着,一定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得,可少爷却总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还顿顿比我多吃上两碗饭。

    东家少爷曾经受过很重的伤,所以跟我一样脑子不大好使,总记不住事儿,也记不住我的名字,今个儿叫我葫芦,明个儿叫我琉璃,后个儿叫我牛黄,也不知都是哪一路的妖魔鬼怪。时日长了,我也惯了,他叫什么我都乐呵呵答应下来。

    少爷叫我大多是有话要问,比方他一觉睡醒,会迷迷糊糊问我今天是不是正月十六,我纳闷了,反问他为什么会是正月十六呢?他答说因为昨天是正月十五。我问他昨天怎么会是正月十五呢?他说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是正月十五,他在城里看花灯,石拱桥边人来人往的,结果不他还有句很重要的话要对什么人说,可是给忘了。他问我是什么话,我又去哪知道?所以得了空,少爷就抱着酒坛子爬上屋顶,边喝酒边回想,我也帮他喝,也帮他想,有几次好容易想起来,他却醉倒了,等第二天酒醒,又什么都记不起了。

    这个家里老爷、少爷都是甩手掌柜,大事小情全靠白脸管家操持,白脸管家留着两撇山羊胡儿,无论春夏秋冬寒凉署暖手里都捏着把破扇子,开口之前总要摇上几下,再念两句酸邹邹的诗文,听也听不懂。

    和白脸管家恰恰相反,东家的黑脸护院总安安静静躲在角落,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走路不声不响神出鬼没,同吃同住几年光景都没看清过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家里人人都怕他,偏白脸管家不怕他,不光不怕,还最是喜欢找他说话。

    其实黑脸护院是个哑巴,并不会说话,那白脸管家就自己说一句,再替对方说一句,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认同不认同,反正就这么我一句我一句我再一句叽里呱啦的,聊得倒也热闹。

    除了白脸管家和黑脸护院,东家府上还养了个青脸大夫,青脸大夫瘦小枯干皮包骨头,自己看着就像个痨病鬼。眼见他成年累月的拟方子熬药针灸按摩,可少爷的脑子该糊涂照样糊涂,想不起的事情照样想不起,一双膝盖照样受不得半点风寒,在他调理下唯一进益的,大概只有饭量了。

    青脸大夫的医术如何暂且不论,他一手熬制酥糖的绝活倒着实了得。将那饴糖慢火熬化了,兑了牛乳,和着芝麻核桃花生杏仁各色干果搅拌均匀,再晾凉切成半寸宽一扎长的条子,闻着喷香,咬着脆爽,他一边做,我跟少爷一边蹲在灶台边吃,出一锅,吃一锅,一气能吃大半天,最后满嘴满手都黏糊糊甜丝丝的,真叫惬意。

    …

    东家老爷没什么亲戚,也不见什么朋友来拜访走动,只是逢年过节的,总会有个一身红衣的俊俏公子提着大包小包礼物来住上三五天。那俊俏公子每次出现都骑着高头大马,身后随从也个个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笑起来全都清脆通透得跟银铃铛一般。

    俊俏公子第一次见到我时,拿马鞭勾着我的下巴定定端详好半天,末了笑着说了句:“真是个呆头鹅,跟金葫芦一模样。”

    我想这俊俏公子大约也和东家少爷一样,脑子受过伤吧,就没与她多做计较,管什么金葫芦银葫芦铜葫芦铁葫芦,最要紧的,这公子真是越看越好看

    俊俏公子送来的礼物也五花八门,有时鲜瓜果,有珍奇宝物,有昂贵兽皮,最离谱的一次,竟然送来过一颗人头。那人头好不狰狞,吓得我跟少爷抢酥糖都没了兴致,结果少爷不留神吃多了,连着闹了两天肚子,老爷知道后,就叫黑脸护院将人头丢进了对面山头的野猪窝里。

    后来我下山去给少爷买酒时听到有人议论,说京城名门顾氏的先祖许是造孽太深,以致这一辈最出息的两个兄弟先后都身首异处死于非命,大的那个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就被个姓沈的逆贼闯进屋子砍掉脑壳挂在了十字街头示众,小的那个奉旨去晋地巡边,大队人马前脚刚到,后脚就被伙子江洋大盗从天而降洗劫一空,连姓顾的脑袋都被洗劫了去,尸首也下落不明。那伙强盗来去如风行踪不定,因着劫富济贫专杀贪官,在晋原地界威名赫赫,据说为首之人是个妙龄女子,喜着男装,喜使软鞭,每每犯案都会主动留下自己的名号——金娘子。

    这左一颗人头右一颗人头的,听得人寒毛直竖,晚上我悄悄问少爷,知不知道金娘子是谁,少爷说金娘子就是一个姓金的人的娘子。我问他姓金的人又是什么人?他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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