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战是在偏殿进行,但其中关键的一个环节却必须经由皇帝的决断。
执事太监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两个外观一模一样的青瓷茶杯。
“这两个茶杯的盖子底下各有一个字,其中一个是天,另外一个是地,选中‘天‘的,可决定此战使用的规则,两位卿家可否听清。”宣德皇帝问道。
“是,臣等知晓。”江谭二人齐声答道。
“好,那么,两位卿家请选择。”宣德皇帝吩咐道。
两个人的视线转向对方,目光在空中相遇,仿佛两把无形的利刃,静止片刻后两个人的视线离开,再度把目光转到托盘之上——拿到了‘天‘,将在自已擅长的规则下战斗,拿到了‘地’,则将获得先行之利,到底是拿到‘天’还是‘地’好呢?两个茶杯的外观全完一样,事实上,即使不一样,两个人也都没有透视眼,无从知晓茶杯盖内所写的字迹。
听天由命了!
先选的未必有好处,后选的也未必会吃亏,既然是无法预测,那就靠各自的运气,看老天爷更向着谁吧!
江永年把心一横,上前一步,伸手将左边的茶杯拿在手中,谭子强见状也把另一只茶杯端起。
“请两位卿家将茶杯盖反转。”见两个都已端杯在手,宣德皇帝吩咐道。
茶杯盖翻开,江永年手中的是‘天’,谭子强手中的是‘地’。
“江编修,你的选择是?”宣德皇帝问道。
“盘空。”江永年毫不犹豫的答道——相比于先行之利,他更相信自已数十年来在盘空规则下的研究造诣。
谭子强表情淡然——他虽是座子围棋的顶尖高手,但对盘空围棋亦有相当研究,尽管造诣比之江永年有所不如,但依仗先行之利,也完全有一拼之力。
规则,先后手既定,对局便可进行,江永年和谭子强随董万年进入偏殿,偏殿殿门关闭,除了三人又外,里边只有负责传棋和记录的两个小太监。
很快,棋谱传来,有专人将棋子挂到立在宫殿中间的大型棋盘上,殿内文武百官既可以在大棋盘前观战,也可以在刚刚摆在两旁的十六张棋桌上自行拆解研究,至于张丞相,赵大将军那样位高爵显的高官则陪坐在宣德皇帝身旁,听郑欣瑜的讲解分析。
第一步,黑棋走的是右上角小目,白棋走的是左上角小目,黑棋接下来占左下角小目,白棋则占右下角高目。
黑棋右下角小目挂入,白棋三三托角,黑棋二路扳,白棋退,黑棋二路虎,这是最常见的高目占角定式,如果按照正常的定式进行,白棋应在右边开拆,但江永年深知对手的中盘力量极大,比自已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这一局又是执黑先行,所以自已若是不能在前半盘尽快反先,一旦进入复杂的中盘激战,自已的优势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江永年没有走常见套路——谭子强虽然以座子围棋称雄于世,但盘空围棋也不是全无研究,研究深度比起江家百多年的积累尽管有所不如,不过常见的布局肯定不会难到对方。
白棋走的是右上角小飞挂,当黑棋四路尖时,白棋再右边星位右上一路大拆。
“正常分寸,白棋应该是退两路拆三,现在白棋远二路大拆,江编修这步棋所表示的意思是‘你有本事,打入进来好了’”,郑欣榆在棋盘上摆了几个变化图,边摆边向宣德皇帝,张丞相以及董大将军解说道。
“那么,谭编修会打入吗?”宣德皇帝问道。
“这个,以谭编修好战的棋风的确很可能打入求战,不过江编修主动给对方留下打入的空隙,可能是早有研究,过早打入,搞不好会掉入对手设下的圈套,即便不会吃亏,也很难说占到便宜,这盘棋份量很重,从稳妥的角度,谭编修或许也不愿过早的在对方选定的战场开战吧。”郑欣瑜答道。
第十七章 争锋斗智()
棋局的进行果然如郑欣瑜猜想的那样,黑棋没有打入,右上角四路飞置,白棋三路跳出,经过这个交换后,黑棋右下角四路飞起——有这颗子做接应,右边的打入将变得非常严厉,所以白棋四路拆二,将打入的弱点补住。
“还真是没有打入,郑待诏,依你看这样的进行是不是让白棋走的太舒服了些?要是我,管他有没有圈套也得先进去走走再说。、”董大将军问道。
“呵,所谓棋如其人,由您对棋局的看法便知您的武勇。您说的的确不错,补棋后白棋的形状很完整,可以满意,但黑棋先手在握,全盘各处的棋子位置都很合理,所以也并不能说黑棋不好,算是正常的进行吧。”郑欣瑜笑道。
“郑待诏说的好,两军对垒,疆场征战,董将军可说是百战百胜,所向无敌,不过论起棋道上的修为,你可就差得太多了。”宣德皇帝笑道。
“呵呵,皇上说的是,郑待诏,我就是粗人胡话,你可不要介意呀。”别人说或许会急,但这是皇上说的,他怎么会生气,挠了挠头,他向郑欣瑜说道。
“呵,哪里,在下岂敢。”知道皇上这是在为自已撑腰,维护自已以及两位对局者身为专家棋士的权威,郑欣瑜满心感激,至于董大将军,粗人而已,所说的话,的确没必要太过计较,高手对局,怎么可能凭一股冲动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开膀子就冲上去跟人拼命的呢?
黑棋左上角小飞挂,白棋左下角小飞挂,黑棋下边二间低夹,白棋左边三间反夹,黑棋左下角尖顶,白棋左边拆二,黑棋上边二间反夹,白棋四路尖出,黑棋右上拆三紧逼,白棋四路贴,黑棋五路跳,棋盘上眼见的大场基本已被双方瓜分,激烈的中盘战斗即将展开。
白棋右上三三托角,黑棋二路扳,白棋二二连扳——战斗伊始,江永年便施展强手,抢占实地的同时还要夺去黑棋的根据地。
黑棋三路打吃,白棋二路接,一般分寸,黑棋四路挡,白棋二路立,黑棋五路扳,白棋上边二路小尖,黑棋左下角虎补,如此局面平稳,将是一盘胜负漫长的棋局。
但是,如此平淡的招法又岂会出于谭子强之手?黑棋二路挡下,以攻对攻,以力量而论,他谭子强怕过谁!
白棋二路贴,黑棋一路扳,白棋右边二路打吃,黑棋反打,白棋提子活角。
接下来如果黑棋上边四路挡,白棋将先手跳出,再利用二路立的先手于上边打入,如此将形成混战,双方均无把握。
所以,黑棋三路冲,补棋之前要先把对方的棋形弄重。
对方的意图江永年自然不会看不到,白棋一路打吃,黑棋接,白棋四路冲,反击!第一个接触战双方便互不相让,大打出手。
黑棋二路打吃,白棋五路打吃,黑棋提子,白棋五路接,黑棋星位接,白棋上边五路尖顶,黑棋六路觑,白棋二路打吃,黑棋一路接住,白棋五路接,黑棋上边二路渡过,一连串的招法次序精妙,丝丝入扣,不愧是当今大郑两位最顶尖的高手。
白棋上边六路扳,黑棋退,白棋右边四路扳,黑棋三路鼓,白棋四路长,黑棋上边六路断,强烈!
“谭编修棋风刚烈,尤擅乱战,所谓棋从断处生,这棋有意思了。”张丞相捻须而笑。
“哈哈,够劲儿,这才叫棋!”董大将军兴奋地叫道,所谓臭棋好杀,他的棋力不高,下棋时却是最喜欢攻杀吃棋,虽屡屡失败,吃棋不成反遭人屠,却是乐此而不疲,现在黑棋白棋相互切断,激烈的战斗将无可避免,谁输谁赢他不关心,他想看的就是个热血澎湃,就是个刺激有趣——没办法,大老粗就是大老粗,他从来没把围棋当过修心养性的风雅之事。
白棋向中腹长出,黑棋六路小尖觑断,白棋弯顶,黑棋向中腹飞出。
白棋左下角四路长出。
“咦?为何在此行棋?棋谚不是有讲‘入腹争正面,治孤克敌验于斯’吗?此时中腹战斗正紧,江编修却又另生头绪是何道理?”宣德皇帝不解问道。
“皇上所言极是。不过,所谓的棋谚是针对通常情况下的局面,是一种指导行棋布阵的思想原则,但在具体的棋局中由于盘上的情况不同,这种行棋的原则并非一成不变,所谓‘临兵而后战,胜负之妙,存于一心’,两军对垒,战局瞬息万变,高明的将领会依据战场上的情况而随时做出调整,如此才能无往而不利。而若是不管战场实际情况如何,一味按照兵书战册上的理论与人作战,难免会被敌人所乘,董大将军身经百战,想必亦有同感吧?”皇上所说的话不等于绝对的正确,但皇上所说的话又有谁敢说是错的?所谓伴君如伴虎,为皇上请解棋局固然是无上的荣誉,但一言不慎,说不定就是丢官罢职,镣铐加身的下场,所以郑欣瑜非常圆滑,不说对也不说错,还把董大将军拉来做挡箭牌。
“嗯,这话说的不错,棋虽小道,实与兵同,兵法和棋艺,的确是有相通的地方。”董大将军大老粗一个,哪里会想到郑欣瑜打的什么算盘,提到自已最得意的事情,顿时眉飞色舞,得意非常。
“呵,具体到这盘棋,现在的情况是中腹黑白互相分断,双方各有顾忌,因为只有一块孤棋,以两位对局者的实力并不难处理,而中腹做战的特点又是极其复杂,战斗一旦开始,何时停止就很难讲了,所以江编修此时活动左下角棋子,一方面是这颗子价值很大,一旦被黑棋于同处补,左下角便要全部成为黑棋的实空,另一方面也是多生头绪,为中腹的战斗做准备。”郑欣瑜这才回到了主题。
“嗯,有道理,声东而击西,攻后则瞻前,两位弈林高手的对局竟然有兵法家的影子,有趣,有趣。”宣德皇帝听后是连连点头。
第十八章 妙手突发()
黑棋左下角五路尖起,白棋中间六路大飞镇——这是轻灵的招法,如果是在四路跳,棋就走得太重了。
黑棋五路外靠,白棋六路扳,黑棋四路退,白棋六路挺头——虽然留有断点,但此时白棋不怕,中腹打吃后左下角压出,由于有星位挤的先手,这几颗白子吃不住。
黑棋天元右一路小飞,抢占中腹作战的要点。
白棋下边四路飞下,黑棋六路断,白棋左下角五五位压,黑棋中间七路长头,白棋左下角星位挤,黑棋三三接,白棋四路打吃,黑棋中间五路抱吃,白棋提子,黑棋角上二路扳,白棋右下六路镇头——这一阶段双方各行其道,一个将左下黑棋压缩成一个小角,一个则吃通棋筋将棋走厚,两个人落子如飞,谁也不肯按对方预想的变化行棋。
黑棋右边星位左上一路跳,整形的同时还瞄着白棋右边的搭下,白棋八八路小尖,补棋前先窥伺黑棋的断点。
黑棋六路单长,白棋右边四路顶,黑棋右边星位左下一路跳,补住中腹的冲断,接下来对中腹白棋三子的攻击与冲击白棋右边联络两者必得其一。
白棋右边五路贴,江永年先补一边,看对手怎么展开中腹攻击。
黑棋左上角五路飞封,气魄,谭子强显然不满足于仅仅是吃住中间白棋三子,要吃他就要大吃。
如果仅仅是贴近吃棋,江永年会考虑弃子争先,抢占大场,但现在谭子强想大吃,他当然就不能答应了,高手交锋,胜负往往只争一路,这一路,他让不起!
白棋天元位左上一路象步飞,假如对方肯守一步,谭子强就可以在左上角反起反冲锋了。
谭子强右边六路扳,白棋反扳,黑棋七路长——识破对方的意图,谭子强不守中间,而是间接补强,对方若是敢左上角反冲锋,他便可以借势对中腹白棋发动整体攻击。
白棋天元位下一路小飞,威胁中间黑棋。
黑棋左上角五五贴,白棋三路尖顶,经过这个交换后,黑棋天元位下两路靠——谭子强擅长贴身缠斗的面目显现出来,这一招凶悍之极,背后则是谭子强深远的算路。
白棋天元位右下一路冲——对江永年而言,这是唯一的一招,除此以外,应在任何一点都会被黑棋轻松将弱棋处理好,由于左上角被黑棋紧紧贴住已经付出相当的代价,所以白棋绝不能让对方轻易获得安定。
黑棋中腹紧贴,白棋上扳,黑棋断,白棋天元位打吃,看起来白棋已经处理好中腹,作战大获成功,但谭子强强攻白棋并非没有目的——右边五路断,付出让白棋中腹安定的代价,换来的就是这一次狙击的机会。
白棋四处路打吃,黑棋长出,白棋五路贴——如果仅仅是满足于吃住一子,将白棋的右下的实空压缩一点的话,那谭子强也就不是谭子强了。
黑棋右边星位右一路飞靠,考验江永年计算力的时候到了。
长考之后,白棋三路尖顶,由于右上白棋联络上存在问题,除此以外的任何一招都无法阻止黑棋将右边的白棋击穿。
黑棋下边六路靠,谭子强开始为后边的强袭做准备工作。
白棋下边三路飞,穿象眼,黑棋四路压,白棋中间五路扳,江永年应对是小心翼翼,以防落入对手设下的圈套。
但是,谭子强既然在中腹付出很大的代价,又岂会轻易让对方不付出利息就安然逃脱?
黑棋右上三路碰,图穷匕现,谭子强在做好充分的准备后,终于亮出了杀招!
“妙呀!真是绝妙的手筋!”郑欣瑜拍案叫绝,赞叹之色溢于言表。
“……,郑爱卿,不知此棋妙在何处,以至于你会有如此反应?”宣德皇帝不解问道——在他面前,这样大呼小叫的事情还真不容易见到。
“呃……,对不起,这步棋真的是妙到巅峰,臣是难以自制,所以才有失仪态,请皇上责罚。”郑欣瑜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叩头,向皇帝请罪,要知道在皇帝面前大呼小叫之事可大可小,若是正赶上皇帝心情不好,治你个欺君之罪,搞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这也是为什么民间高手无数,却没有多少愿意参加御前棋战,而且即使在御前棋战中名列三甲,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宁肯领取皇上一次性的赏赐也不愿意进翰林院当棋待诏拿国家俸禄的重要原因之一。
“呵,郑爱卿不必如此,尽管将你看到的讲出来,朕还等着你的讲解呢。”宣德皇帝笑道。
“谢皇上不怪之恩。”松了一口气,郑欣瑜从地上爬起,重新回到棋桌旁,“皇上,黑棋这步碰妙就妙在对于时机的把握,此时右边棋形复杂,二路立下显然是黑棋蓄谋已久的狙击点,但马上立下却是不成立的,因为白棋冲断后黑棋只能二路跳回,这样白棋先手五路打吃后就可以从后边紧气追杀,最后将形成劫争,白棋若胜,侵入右边白阵黑子将被全部吃掉,由于白棋有中间冲的劫材,这个变化黑棋不行。”
“……,现在,黑棋先在三路碰时机绝妙,白棋若是四路接住,那么黑棋再二路立下情况就有了变化,白棋冲断后,黑棋将不会是在二路立,而是直接拐过,白棋打吃,黑棋就从一路盘打,白棋从后边追打虽然仍可形成劫争,但黑棋自身有一个单片劫可以回提,白棋简单失败。江编修大概是漏算了这一步,如果早有预见,刚才黑棋右下角长出时,白棋就会先在中间俗尖一手,和黑棋接住尖换后再回身补棋,有了这个交换,当以后白棋右边冲断时就不必自补一手,而是直接二路打吃追杀了。现在少了这个交换,江编修大概是很难防住对方不在右边出棋了。贴身缠斗,看来还是谭编修稍胜一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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