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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罗玄同双亲相认以来,时日虽不见少,罗冠清却隐约避着与他独处,对罗玄的生母乐镜灵的旧事,更是只字不提。
罗玄有时看着爹娘,欲言又止,心中想问生母乐镜灵的去处,却终究不能开口,只从谪母段可卿口中得知,小妹罗忆早在当年误殒时便已依序转生回阳、重赴新轮,此后,谪母便时时独自坐于屋中,呆嗔无语、以泪洗面。
乐镜灵三字,似乎已成他父子二人间的针芒肘掣。
不几日便是一众冥卒前来提人之期,入夜,罗冠清仍同往常般给罗玄的骨魄中换药渡气,罗玄见父亲面无表情,一径专著如履公事,鼓足力气道:“爹,镜灵。。。我生母如今身在何处?”
“那日之后,同我作过交待,她便已重入了轮回。”罗冠清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罗玄微微侧头,只见父亲的表情清戚淡漠,正将一瓢药酒从自己锁骨断处浇下,辛辣的刺痛直穿髓沫,罗玄眉间不由抖蹙一跃。
“爹为何不随她去?”
“那时你娘正被阎罗提去上殿受审,我放心不下,决定随她先去阎殿,以期为她申护。我同你生母镜灵交待过后,她却是明白的,并未怨我,我亦求她先在冥原寻处落脚,待我妥善安置了可卿,再与她共赴人轮,她却执意先去,并指同我一世善缘,至此已满。”罗冠清语调寡沉,少有情绪。
“这么说,是她先离开了你。”罗玄思忱着,措辞恭慎。
“你生母镜灵乃佛世密宗之人,转世投阳、生生不息是佛曌行走世间、普渡众生的方式,今生之后,她另有佛偈须践,便先去了。我于她而言,是个劫渡。”
罗玄略微偏头,看向父亲,罗冠清此刻除下了面具,熟悉的轮廓映衬在一室幽光下,明暗不定。
“爹,你还惦记她么?”罗玄如此一问,却是想到了聂小凤,语中不免淀了些苦涩酸沉。
“惦不惦记不重要,重要的是,可卿更需人照顾。”罗冠清将罗玄的两肩用薄绷缠好,封锁固定。
罗玄沉默不语,不由忆起当年他在哀牢山中同座下药僮陈天相说过的一句话:“自不自责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姑息养奸。”
那时,他刚发现聂小凤暗中偷习武功,便吩咐陈天相将身怀六甲的她锁入深山荒郊的破烂石屋整一年,囚监待产。天相见之不过,前来质问他有否自责,他便用此番罡法羁律、天地伦说,轻易将他敷衍了过去。
冥碘于脊椎一路沿阶点去,分秒刺痛将罗玄从阳世回忆中拽出,他未着寸衣,此刻上身微凉。
“她叫什么?”突闻罗冠清问起。
罗玄一愕。
“那名让你拼死相护她转生册的女子。”罗冠清说得清淡,转身去药架取上石棉和天一生药。
罗玄眸光初暗,瞬息又燃:“她叫小凤。”
一旦念出她名字,顿觉心头一阵暖流涌上,值此荒漫长夜,立时驱散了他一身彻骨寒凉。罗玄不觉自己百倍狰狞的熔魄脸庞上,此间正微漾起一抹笑意:“爹,她叫聂小凤。”
“为何闹到要推翻浮图塔?”
罗玄哑口无言,那一刻,仿佛一名唯恐被爹娘发现了在外方劣迹,将受惩戒的闯祸儿郎。
见他良久不语,罗冠清沉声道:“做错事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错能及时改,及时补救。”
被自己的父亲一语中的,罗玄心中更添不甘,他低下头,膛内的无边孤惘徐徐又生:“爹,孩儿正是尽力想补,却不知怎地,反而做错了更多事。”
“要修补一颗有窟窿的心,不是件轻易事,我花了六十年去补偿你娘,也未能使她完全释怀,如果你曾错过太多,便要做好准备,即使你拼尽全力,到头来仍可能回天乏术。”
“爹,我如今这般,如何再同她相见?。。。已是回天乏术了。”罗玄摇头苦笑。
罗冠清掌中突地一沉,罗玄蚕眉略略一蹙。
“莫不是还有方法?”他平声探问父亲,并未回头。
罗冠清接着往他脊椎上的断裂处上药:“没有。封天剑之伤,无药可医。”
室内明烛毕驳一响,满室幽光暗了一暗,又亮起来。
罗玄语重道:“那日听爹和娘谈起要去投阳洞,我如今骨魄尽损,而原上百姓因我搁浅转生大序,已近足月,爹说过知错便须补偿,只要能将爹娘和百姓安全送去投阳洞,无论是何方法,我都愿意尝试,爹便告诉孩儿吧。”
罗冠清终于笃定摇头:“不成,那方法太过骇人发指,九界众生无一敢试。你且安心在此住下,待冥卒来时,我可再为你拖上些时日。你现下筋骨全毁,自是不能执纤,我会让他们另寻纤工,暂留你在我处生息调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言毕,他起身回房,再不同罗玄多语。
及至子时下旬,天公瓢泼起来,下原之下特有的诡异爆荒雷一计接着一计,吞天般打在空山群峰上,万谷回声,更增轰鸣锺锺。
极夜中却传来凄厉哭声和急促门响,砰砰砰震得整座伽蓝寺内蛇惊狐走,煎焦狞乱。
罗冠清身披亵袍,执盏阴灯,皱眉前去应门,经过罗玄房中时,嘱咐道:“不要出来。”
罗玄起身立去轩窗旁凝神遥观。身为熔魄的唯一好处,便是撇去了三魂七魄的世俗羁绊,自身灵力之潜能反而得以开解、释放,加之罗冠清连日来所用臻药异方、奇门遁甲为他全面医治魄体折损,往日银川仙递入他脑中的遣魄修真之心法也经一一习顾,这些时日,反是他自修自研灵念之能最有心得的岁月,虽然周身筋骨不易大动,却是身坐斗室,亦能灵台清识地将这冥原荒异、日升种种,观去了五六成。
他亦曾试探过遣用灵力去搜看聂小凤的现状,却因中原离此处颇具万万之遥,自身修为亦难到位,始终不得。
罗冠清打开寺门,只见门外赫然立着一行人等,个个形高马大,身披铠甲,手执战器,却都焦头烂额,泥泞不堪。
罗玄遥观望去,来者共有一十二人,中间一人被身周二人抬在担架中,架旁却还扶着一枚娇小身影,兀自泣啜不休。
罗冠清长袖扬起,寺中明光大亮,算是准入,一行人无声遁入寺内,次序井然,显是兵训有素。
最后一人入门后,对罗冠清拱手道:“冥医,请熄灯!”
罗冠清闻声便看了看来人面目,这一望之下,却见他眉中泫然惊蹙,一片怔愕,仿佛识得来人。
一室灯光应声暗去,却闻辽阔空山间传来两声凄厉鬼鸦呺鸣,并无额外异动。
月冷如盘挂在天空,色泽却由皎白渐渐转向洇红,原下暴雨不歇,雷声隆乱。
方才发话的人又道:“多谢冥医收留,我等乃异元神座下十二战旗之主,久闻下原神医薛耻,行医凭德,不啻朝派,今日我等于此冥疆走投无路,斗胆前来相扰,还望神医救我尊旗主武廊桓一命,末将等感激不尽!”
循声看去,果见担架中一人铠甲碎裂,胸中大破现歓骨,却硬撑着不发哼声,浸身血色已呈晦暗,想是负伤已久,襟前一抹鲜艳浓腥,却是新近刚吐的。
罗冠清近前探他骨脉,又翻脉搏,再沿武廊桓周身骨道捏指推去,半柱香后,他起身摇头对一众人平声道:“准备后事罢,便是今晚了。”
率先爆发的却是一记少女哭声,那担架旁的娇小人影扑通一声扑去罗冠清脚下,紧紧抓他襟摆摇撼道:“神医,神医,我求你救救我爹,求你想法救救他!”
少女泣不成声,她年纪青葱,不过十一、二岁,容颜清秀,雏髻双圆,鬓上插朵蓝田暖玉梨花簪,耳垂咽金琥珀双珠,衣锦环佩,玲珑甄秀,一望便是名门后。
罗冠清见她哭得伤心,鬼面遮具上虽一派森冗无波,目中却已露不忍,他轻提少女肩肘助她站起,道:“天命如此,非薛耻能违,节哀顺变。”
少女见他虽有恻隐,却意中坚笃,知道事情已无转圜,倒也坚强立起,咬唇止了眼泪,转身莲步潜回担架旁,紧紧攥着武廊桓之手,武尊旗清醒过来,睁眼看她,父女二人一时四目相对,却是生离死别际。
少女见父亲坦静目光,又簌簌发起抖来,武尊旗轻拍她手道:“巽儿莫怕,人都有这天,爹只是早去一步,人间等你和你娘前来相聚。”
少女闻言,娥眉颤抖,一双唇齿咬得愈紧,直直湮出鲜血来。
适才要求熄灭室中烛火之人此时踱步至罗冠清身旁,作揖低语:“薛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罗冠清同他步入内堂昙廊,走深几步,此人这才停下脚步,转身道:
“神医,实不相瞒,在下乃异元神麾下,金旗旗主完颜旻,人称完颜阿骨打。薛医有所不知,我等正是因为投阳无门,这才携尊旗武廊桓前来求医。日前我十二旗同冥曌军大战于下原蜀山平野,却中了敌军之计而至全军覆没,冥曌军的主帅午启罔顾神战条约,就地诛杀百万异元神兵,如今平野内外已是尸横遍野,饿殍满盈。当日一战,尊旗主武廊桓身受重伤,我等在军中将帅拼死相护下,携旗主与他独女武乙巽逃去了上原,原想趁旗主魄体未散之前将他送去投阳,如此便可再续生命,谁料赶到时却听闻九座浮图塔已遭人尽数毁去,又打听到下原奈何汪洋正开放辅灵舰,日日承载冥原百姓前往上古投阳洞转生,我等便又匆匆赶回下原。岂料刚抵不归海岸,又闻纤工怠慢失踪,无人掌舵,如今海岸上已积压了数万名等待转生的百姓。如此一拖,尊武旗主魂魄渐散,指日无归,我等这才走投无路,前来冥医处寻求一时良方,哪怕能再多拖几日也好!此番种种波折,我等和武姑娘一路皆瞒着旗主,唯恐他丢失信念,提前魄散,也请薛医代为守口如瓶,切莫将此中内情流露于伤者知晓,甚为感激!”
罗冠清闻得“完颜旻”三字,已是后退一步,他目光初时惊愕,后便释然,见他稳住足下,不露声色道:“武旗主三魂七魄已毁去九成,恐是撑不过今晚,如今再下重药,只会催他加速魄散,便顺其自然吧。”
完颜旻闻得此言,亦是脚步一踉,却见罗冠清侧身想了想,又道:“所惜我处天一生药已用磬,若非如此,或可再吊上旗主性命三、四日,若之前你们能赶去投阳洞,便也成算。天一生药灵性无匹,极难采摘,今晚月满却是良时,我这便去山中探看,可有造化。”
语罢,罗冠清举步欲走,却被完颜旻一把拦住:“且慢!薛医仁心仁术,在下深为钦佩,只是今晚,却是万万入不得山的。”
罗冠清停下脚步:“为何?”
“当日我军在蜀山平野所以战败,乃因冥曌军主帅午启所用之毒计,便是开启了蜀山脚下的饿殍域后门,放出千万饿殍,吞吃了我军百万神兵。如今这些饿殍个个伏在我军残骸上,今晚月满,便是百万尸变、群魔乱舞之良时,所以我等一路前来都异常谨慎,隐蔽声响,方才请薛医熄罢室中光火,也是为妨此处被殍尸群发现,如今漫山遍野已皆是四处寻食的尸骸,这些饿殍来自冥荒腹地、世界之底,生性饥肠辘辘,大吃九界,今晚,任何人等都是万万不能入山的!”
罗玄正在遥观全场,听得此言顿时眉峰一皱——罗冠清所言天一生药用磬不虚,因最后一盅方才已用去了他的背脊断伤。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异元神麾下的这名金旗旗主完颜旻,便是罗冠清的父皇,亦是他自己的祖帝爷——金朝开国帝王完颜阿骨打。
想来阿骨打在人间纵横睥慨,大杀四方,寿终正寝后入了这冥疆九泉,仍是不免再入军戎殤嚣,神兵战场,谱写全新史诗。
却闻环廊群山深处传来鬼枭怪声,只见远山峰头,一尾巨大枭神兽展翅飞来,险险掠过伽蓝寺顶,它双翅一张,月光全覆,整片魂竹山原已阴冷,此时更显黑沉一片,莽莽死气从四周群山野壑中蔓延袭来。
罗冠清一惊,只见前堂中众人皆是凝眉紧目,个个立在当场,鸦雀无声。完颜旻闻声远眺望去,嗓音低沉而紧促:
“不好,想是方才武姑娘哭声惊动了饿殍,如今已团团向山中围来了!”
第13章。 万殍夜袭()
完颜旻闻声远眺望去,嗓音低沉而紧促:“不好,想是方才巽姑娘哭声扰了饿殍,如今已团团向山中围来了!”
“快,列位程功,我们再布一回移元御界!”列中一人立刻疾声道,此人身着郇褐衣底,面色青白,双目铜瞪,音浑而燥,脖粗且耿,胸前将旗铠甲的峥凌盾盔上清楚鑽刻着一枚“木”字。
他见罗冠清正驻目于他,当下抱拳一揖:“在下异元十二旗下锦觥木旗主樊煌。冥医此时于寺外可有他人逗留?若有,请立刻通知其移步寺内,这移元御界一旦布下,中途便不能擅开,更不能容纳新灵,否则恐惹混元大乱!”
罗冠清闻言,眸中明光一磔:“既是为避群殍攻袭,尔等催用上层隐翳结界即可,何须移元?须知移元大法牵连广众,若将整座伽蓝寺移入异元,则一寺周边的草木生灵可能因无力承受错元大法而消纵当场。伽蓝寺底尚居有修习上百年的狐精异兽,骤然移去整寺,岂非让它们无可遮蔽,生生落入夜殍饿口么?”
完颜旻举步至罗冠清身前,凝重道:“薛医有所不知,我们一路来此途中已经历过无数饿殍,原先我等也不想动用移元真法,而坚持只用隐身御界,却不料这些饿殍自从噬食过百万异元神兵后,灵力大涨,绝非寻常殍魒可及。它们不仅六官灵敏,靠观、闻、嗅、舐、触、温便可一一锁猎生灵,且它们尝过神兵血肉,已食髓知味,甚至能探我等心中所感所念,诸行前缘后果。如此一来,我等之所处,用普通隐形结界是如何也瞒不住它们的。我同十一旗将、百余禁军卫在日间死伤惨重,便是因低估了这些殍尸的第七感触。如今唯有使用移元大法方能保证全寺安然无恙,还望神医宽谅。”
窗外突然刺进一尾凄厉长嚎,如鬼狼夜渡,深宵乖戾中却透着沙哑人声,仿佛从薄腐糜腔中发力,一呺方毕,群山众岭皆传来阴嚣阵阵,嚎啕鬼唳在層層峦谷中跌宕回荡,直震得寺中数座窗棂嗡嗡作响,顶壁檐尘坠簌纷纷。完颜旻抬头望去,蹙眉低喘:“群殍已至山腰,事不宜迟!薛医请速速遍查,魂山中还有何人你欲引渡寺中一同安置?”
只见罗冠清的眼中精光大现,他的目光穿透祯祯屋墙,先入谪母房中,罗玄在遥观中便也随之望去,但见爹娘的寝屋内安详宁置,灯豆温怡,谪母段可卿在帷榻中安睡,父亲起身离去时少不得卸下床头纱帐,将她笼得严实。
罗冠清的目光遁出谪母房中,穿越阑漫回廊又至罗玄窗前,正与他四目相对,罗玄向父亲点点头,罗冠清适才转身对庙内众人平声道:“薛某室内安好,便请诸位放手施法罢!”
完颜旻得此首肯,立刻从袖中掏出一枚黑玉净瓶,那净瓶迥异古怪,瓶身呈倒三角锥状,周色朴素臻华,皎洁无念,瓶身腹部内阔出晕晕光华,流光溢彩渗透瓶璧。
完颜旻手持锥瓶,躬身跪地,举手向天,口中念念有辞:“疾疾夜昶,幽邑我形,天地有信,开元纳今!”
只见瓶身立刻应咒从鼎端至底埠一层层从中分裂,上下双爿一对对向左右开阖放去,须臾瓶内便露出一注白净耀眼的真元光辉,那光曌隐约状似人形,直如从九十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