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玄点头,金国产生同宋人联手抗元之意,倒也不属意外。
完颜宏凯接着道:"眼下蒙古新都初建,四方扩兵征土,我大金因国力虚空,不得不望其项背忍辱称臣,长此以往,金宋两朝恐都不保,当务之急,我们何不摒弃前嫌,共御强敌?我王为示诚意,已做出承诺,元破之日金兵将退守嘉峪关外七十载,与中原划地而居,河井不犯。”
“只可惜斌州城中将领多为中原武林中人,他们同仇敌忾,执意不允同我大金联兵。眼看元兵临城,倘若斌州不保,则元兵挥军南下,不出几日宋庭当陷,之后便轮我大金唇亡齿寒。罗神医,您于中原武林之誉无人可比,倘若你能出面发话,群雄必当通晓局势,听从您的调遣,则我金人远虑,宋氏近忧,亦都化于无形了。”
罗玄静默,盘视完颜,完颜宏凯见此,豁然一笑道:“罗大侠,令尊酷爱汉室文化,即使遭遇放逐,他之一生都在渴见两国融好,理礼相通。令尊姓罗也好,姓完颜也罢,他对中土之孺慕深情你是知之甚详。还望神医归去后高抬贵手,助郭将一臂之力,也为宋金两邦平安久治争一线生机,在下告辞。”
言罢,他昂首阔步离去,罗玄独自一人伫立山林,锁目沉思。
返回客栈时,万籁俱寂,绛雪一直在偏房等着罗玄,见他面色有异,上前询问,罗玄敷衍两句,绛雪觉出父亲不欲深谈,便掩门离去了。
罗玄独处一室盘息坐定,熬至三刻,心中终如千虫叮咬,坐立难安,起身走到镜前解开前襟,相伴多年的无名腾图正对着他虎视眈眈。
真话假话,诡计阴谋,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时今日,他发现了关于自身一些深埋已久、回光返照的往事,这个感知将清醒与迷惘一齐带入罗玄那几已油尽灯枯的生命,巨大的未知与惶惑将他灵魂深处的某块隐域前所未有地激活起来。
面对铜镜,回忆接踵而至,当初是什么令与小凤春宵一夜后的自己迫不及待地逃离?是什么令自己不明所以地颓败黯恼?除去对一夕情乱的自责、彻骨折堕的绝望,还有什么时时悬在意识深处,始终觉得不妥的记忆碎片?
是爹下针时,多年行医妙手的难禁颤抖,是十岁过寿,他忘却父亲面命,袒胸同武林小伴潜入河川时娘的一惊而起,那日娘撞破了头颅也要冲来挟着年幼的罗玄送回内苑,发了前所未见的雷霆,他忆起那幕,母亲额际血色咸湿艳丽恍若春深时节的牡丹。
罗玄缓缓对合双襟,齐并过颈,镜中人复归灰袍缓带,鹤发苍颜。
自记事以来,他的装束便是如此肃素清慎,时时将胸前秘密以雪白对襟高合紧拢,厚实严盖。神医丹士,自幼清心寡欲,睿举明行,至而立年,已功和日月,名冠天地。世间之事,非他不能为,四季易时,无一不省淡,岁月渐变成一条无声的河,带来一切,亦将一切带走。
从何时起,他不再眷顾于生命中那些不可或缺的感动,它们人云亦云、乏善可陈,空虚如一场欺骗,掩盖着冷彻肺腑的幻灭。而遥远的因始,亦早在母亲项间殷红沿三尺银芒流走的那年冬天,便以一种不可辩驳的姿态,尘埃落定。
打那之后,他最不喜,便为红色。
…
(梦境)
睡梦中情致参差,景物朦胧,记忆从哀牢山始,依稀又回汴州故宅。
嵩云阁内,爹正与师父斟茶论道,小妹尾随娘沿卵石辙步入梨园深处。
辞华轩外水声潺,葱笼四掩的庭院内,他不欲深看,她也在那里,他不要见到那个女人。
“你爹为魔教余孽所惑,抛下我们。。。”娘泪光凄楚。
“孽儿!”爹临终怒叱。
双双骤然轰顶。
……
罗玄一惊而起,逃也似离开床榻,周身冷汗涔涔。
翌日,他带绛雪玄霜按计划启程归返哀牢山,周行至深山,父女三人就地野驿,夜宿枫桥。
绛雪玄霜相拥着在车厢内憩睡,罗玄独自行至山涧,脚下村落星点稀疏,人声狗吠隐隐传来,彼处升起冉冉的孔明灯。低头一算,原来浑然不觉间,又是一年七夕到。
她的坟冢怎样了?这么些年来一直刻意避着去想,自从二十年前他与绛雪离山后,哀牢山一向荒无人迹,他父女二人在外漂泊了多少个年头,她便在哀牢山自顾自过了多少年头。
罗玄可以想象聂小凤那方矮土的模样,冢衾上枯槁凌乱,三尺下苔痕入骨。当年为她所立之穴,因欲从速离开,不免仓促了之。她终究是孤傲倔强的,一别经年,甚至不曾入得他的梦,他知道那些最深处梦境里的旧日画面,非源自她灵,而是源自自己的心。
“还有比死更冷的滋味,你可曾尝试过?”尤记她细弱颈项在唇边的味道,煽诱体香,自然之美,当年成就了他一晌贪欢,亦促就了他一刻杀念。为何?因怕,是了,因怕,怕她为祸不满,怕自己弥足深陷。如今再忆起,无论好坏,都已同根共息,沉淀成记忆里最深重的一笔。
他神医丹士罗玄的座下,唯有这名孽徒聂小凤,她,曾经让他欣慰自己身而为男。观己一生,能与她给予之刻骨回忆相提并论的际遇,的确不多。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可令他罗玄甘愿付出十六年去遗忘,却终不得偿。
“爹。”身后足履舒漫,是绛雪寻来了,“爹,山里凉重,回舟车吧。”
她这一提,罗玄亦觉身上微寒,回头看女儿,月光下,她与那段残缺旧日似曾相识。
本就相识,她原是另一个踏雪寻梅的聂小凤。
“你娘最喜听你吹的那支曲子,再给爹吹一遍。”
罗玄柔声吩咐女儿,仿佛正面对着若干年前那抹溪头倩影。绛雪略一犹豫,两人顿时都明白了内中制酎自聂小凤死后,绛雪从不曾吹过那支曲调。
"无妨,便吹一曲。"罗玄道,绛雪方敢执箫启奏,罗玄却突然抬手示意她莫出声。
星汉萧寥,远空中缀着几颗寂寞的辰子,披凉夜风却投来刺鼻的硫磺酸味,正朝他二人所驻山头迅速逼近。
“爹。”绛雪传音入密,罗玄已携起她跃上崖后茂密的枫树。方及立稳,大批金国枭骥便从二人栖身的大树下无声驰过,往正东斌州城的方向持戈潜行,一路的烟尘滚滚皆被暗夜掩去,神不知鬼不觉。
罗玄与绛雪一路借丛林掩映,尾随其后,为首的高颌骥领正是前夜探访他的完颜宏凯。见完颜宏凯对身侧副将一番吩咐,罗玄暗下听去,不由心中一泠,莫非斌州此刻已是兵临城下?
忙对绛雪道:“不好,金人此番风回舵转,反与元人合攻斌州了。这些乃金军八百精锐骑编,入战围后将埋伏于斌城两翼,待元军主帅一引盟主卫靖出关,便会饲机偷袭。绛雪,你赶紧抄小道入斌州城通知盟主夫妇,我暗中跟随这些金人,前去去沙场一探究竟。”
“爹,你几时识得了金人语?”绛雪立刻反问道,语气甚为诧异,罗玄亦一愣,原来这批枭骥一直以金语彼此交谈,他却于不知不觉便将他们对话心领神会,述之绛雪以汉语。他不由忆起幼年时爹每日必行的番语训教,原还以为爹只是想他精晓列国、术通寰海,不想竟是
二人行至城下十里处左右,远远只见烽火冲天,狼烟遍野,喊杀声震彻穹宇,临近一看,斌州城上楼台鼎鼐,两军之间山河带砺,金元二军的云霄连环战车正接踵而至,各色军旗兵戈在城下平坻里,黑压压地厮埋成一团。
“爹,城门封上了,我们如何进城通知盟主夫妇?”绛雪焦急道,罗玄凝目望去,只见西南角一隅,似有条密轨弯曲委蛇,由内而外,且正有人从内里勉力突围出来。
“是四海帮!”罗玄提身跃上树顶远眺,果然见到四海帮副帮主鲁志铭正率几名宗棠弟子奋力厮杀而来,他们个个身负重创,鲁有脚左右两肋各插有一枚元军的鹫羽银芒长箭,口角的血渍已黑成一团。
罗玄施展轻功,一跃而去,掌势绵出,扫去左右兵戈,须臾便为奔逃的众人腾出了片空地。鲁志铭抬头乍见是他,眸中一亮,噗通一声,弦崩倒地。
“鲁长老!”绛雪扶他坐起,罗玄粗略观察众人伤势,他们在阵中蹉跎已久,已血气殆尽,回天无力。
“罗大侠,能在此见到你。。。真乃天助!卫盟主和羽夫人还陷在城内,卫盟主身受重伤,羽夫人临盆在即,罗大侠,求你。。。速速去解救他们!”
罗玄抬眼望去,城门处火锋连晓,难得一丝入路。
“进入斌州可还有别的途径?”他捏住鲁志铭的心脉发问。
“有!城西三里有处燧石湾,湾尾有两棵合抱榆树,便是通往盟主府后院的秘道入口。。。罗大侠,求你。。。”鲁志铭话音未落,表情已凝在原地。
罗玄与绛雪对视一眼,放下尸体,双双运起上乘脚力往城西疾疾赶去。
途中偶遇元金散勇,二人无暇如同平日里那样手下留情。击毙一名骁勇的金将时,他猛地将罗玄的前襟一拽,衣斓半开,瞥见了他胸前的玄虎,金将顿时斗目圆睁,口舌大张,硬生生地闭气了。
罗玄拨开他手,心中五味翻腾。
入得秘道,一路弓行,闻绛雪呼吸于身后不疾不驰,张缓有余,罗玄正欣慰她的心法愈发精进,忽闻隧道外头传来诡谲旋律,仿佛唢呐,又似多孔排箫。
身后绛雪的尾随足音倏地钝滞了,罗玄回头去望,见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一抹月光透过土石方砾缝隙映在脸上,照得她表情古怪异常。
“绛雪?”罗玄低声唤她,怪奏又起,绛雪突如得令,山魈般纵地三尺,迎头向他伸掌抓来!
第14章。 六钉锥魂(上)()
作者的话:本文题材玄幻,旷古绝今,再有几章便会进入白热化的异世争霸世界,全剧将会威振寰宇、活色生香的辉煌好看,敬请各位偏好重口味的朋友们放心期待!
“绛雪?”罗玄低声唤她,怪奏又起,绛雪突如得令,山魈般纵地三尺,迎头向他伸掌抓来!
罗玄忙扭头避开,她落地即弹,攻势排山蹈海,倾巢而出的打法如生死对决。
罗玄心知她不知何时已被人用异数控制了神智,忙趁厮缠时观察她周身五大主穴,果然各有枚细长冰针嵌于其间,心中当下生愧女儿早已为人所控,他竟现在才发觉!
那怪音瞬息万变,一会儿有韵有脚,这会儿如猛兽扑笼,又如鬣犬撕咬,乖戾成狂,绛雪便随这旋律亦人亦兽般朝父亲不懈突进,爪齿滚爬,十八般生技统统用上。罗玄率先夺过她手中牵魂箫,不知何故,那一刻心中竟是恐它再被折毁。
绛雪彼时虽理性全失,见他着力护着玉箫,竟得会意,生生朝他手中张口扑咬。月华如泻,她一口白玉编贝本是美轮美奂,现下却生显髅褛般阴森骇人。
见她如此,罗玄心中一急,指风连连注下她太阳、阴、中、生、阕五处大穴,齐刷刷从中打出五枚针芒,绛雪僵立不动,嘴角仍不停抽搐。他扳过她肩头欲察看究竟,说时迟那时快,她竟一口朝罗玄的手背咬下。罗玄猝不及防,被她臼齿生生扯去半臂袖口。
“你!”他心下一怒,出掌欲打,“爹”绛雪突地哭出声来,泪光婆娑地望向罗玄,显是身不由己,他忙收掌,她却顷刻又面目狰狞,周身痉挛般连连抖动起来。
看来这钉针锥魂法比起小凤当年自主研制的五钉追魂要多出一针,一针之差,竟可控制生人时而无觉,时而有知。只是当下危窘,无暇细究最后一针的出处。无奈下他将绛雪任督二脉封住、置于原地,打算救回卫靖夫妇后再顺原路折返带上她。
绛雪被锁置山壁侧垄内,颈项左右挣晃着,眼泛鱼白,口沫连连,罗玄不忍多看,扭头往秘道尽头赶去,心里却思忱着她是何时在自己眼皮之下被人金针穿魂,身不由己。
出得隧道,远远听见羽鸿珊因分娩发出的惨叫,真乃屋漏偏逢连夜雨,叫成这般凄厉,多因腹中胎位不正所致。
卫靖见罗玄进得厅堂,状若久旱逢霖,一口吐出压抑许久的黑红血块:“罗大侠,内子她!。。。。”
“无妨。”罗玄掺住他把脉,从身后给他灌入真气,却觉得卫靖体内正生出万钧之力,与自己的掌力针锋相对。他脉象梗阻,寒冰交攻,五脏六腑皆显疲惫至极。
“卫大侠是如何受的伤?”罗玄道,卫靖之女卫贞本在一旁看守母亲,一听他问起,当下哽咽道:“昆仑掌门离开之后,中原各派群龙无靠,一时都乱了方寸,前日有探子报来,说是发现了他师徒二人的行踪,我为了邀功,便着急去了。。。谁料却是左轮王的奸计!他拿我要挟爹爹开城降元,爹为了救回我们孤身飞下城楼,中了那老秃驴的混元经钢掌。”
卫姑娘诉说时,羽鸿珊正在帐中分娩,她的叫声无比绝望,直把卫靖听得心神大恸,口中血涌不止。罗玄忙扶正他身体,运起先天罡气打入他奇经八脉。突闻羽鸿珊发出一连串高声惨叫,帐内便死寂成了一片。
罗玄知她已被腹中胎儿折磨至油尽灯枯,忙取过腰间天蚕丝,隔空缚上羽鸿珊的腕脉,一边诊脉,一边吩咐卫贞如何助产。
屋外火光烈艳,厮杀不绝,火头黑箭时时穿堂入室,斌州守城军亦大势已去。罗玄心道须趁左轮王入城前,带他三人从秘道离开。本想负了卫靖夫妇疾走,但卫靖所受的经罡掌力在他体内摧枯拉朽,若不先加续命,稍加移动便会骨断筋崩而亡。
那厢传来婴儿啼哭,“出来了,出来了!娘,是个女孩儿,我有妹妹了!”
听得卫贞惊喜大喊,这孩儿哭声宏阔嘹亮,罗玄原还道是名男婴。
卫靖长吐一口气,“还有一个!”突闻卫贞再次惊呼,原来是双胞胎!
罗玄的心底某处,却于此时怦然一动,“师父,是双胞胎,你喜欢吗?”聂小凤那张惨兮兮的苍白小脸倏地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想到她当年在哀牢山产下绛雪玄霜时,也是这般骨噬筋销的模样罢?罗玄丹田中的真气猛地一乱,卫靖的身体便也相应一抖,罗玄忙凝神敛息,持续渡气。紧要关头,方才两人险些走火入魔!
头顶突来轰然巨响,整间厅堂摇摇欲坠,顶蓬木屑纷纷簌簌飘下,“元兵。。。用轰天炮攻城了!”卫靖闭目疾喘,又一轮炮轰袭来,地面开始皲裂。
“绛雪!绛雪还在地道中!”罗玄猛然忆起绛雪还被自己留在秘道之内,却不能动弹,此刻为卫靖运功疗伤已至最后,此时收手必将两败俱伤。
“贞儿,快去秘道内寻得绛雪姑娘,把她带来这里,秘道没用了,我们另寻出路。”羽鸿珊气息微弱地吩咐女儿。
“是!”卫贞前脚刚消失于密道内,纸革窗便被映照得白昼般通亮,“不好!”罗玄欲阻止不及,攻城炮如霹雳惊雷般连连滚落,三人脚下一陷,整桩房基沉入地下,满目烟尘弥漫。
“贞儿!”羽鸿珊顿时跌坐在地,号啕大哭,罗玄闻声望去,不由悲从中来,整个秘道地形已被连片横梁砸成几截。
绛雪!心头似刀锋剜过,罗玄的脑海中一片空茫。
卫靖的头顶仍在徐徐洩出阵阵青烟,罗玄强按悲愤,将先天罡气六式真元的最后一式导入他的天地玄关。
焦虑与懊悔折磨得他几欲就此油尽灯枯地死去。绛雪,他那苦命的孩儿,随他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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