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喊喝之人,正是张占魁!
“师父……”韩慕侠起身,他正衣冠、抖衣襟,快步从屋内走出,“腾”的一声跪倒在张占魁身前,磕了三个响头,他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说道,“师父啊,师父,徒儿今日刚刚返津,本该明日起个一大早,去给您赔罪,去拜访您,怎生您却来找我来了,折煞徒儿了……”
“好小子,你刚回到天津,就生出了事情来,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就在家中坐,消息已经如雪片般飞来,能给这一潭死水一般的天津卫,带来如此生机的,怕是只有你了!”张占魁身后,另一人笑道。
韩慕侠闻听此言,抬头再瞧,此人不是李存义,却又是谁。
“师伯在上,请受徒儿三拜!”韩慕侠再次行礼。
“行了行了,起来吧!”张占魁双手把韩慕侠搀扶起来,说道,“好小子,你可好狠的心啊,当年说走就走,一丝挽留的余地都没给我们;如今说回来便回来,也没提前知会。十二年间,我们只当你死了,却哪知你活的好好的,回来,便又在天津卫打抱不平。”
韩慕侠心知,张占魁此话,说得正是刚刚自己在街市上出手相助义和拳旧友的事情,想必这消息,也是那些旧友告诉张占魁和李存义的,故而擦去泪水,只笑不答。
“孩子啊,替为娘再给两位师父行礼!”韩慕侠身后,韩王氏高声说道,“你不在时,若不是你这两位师父,为娘饿也要饿死,累也要累死。你父病重,死后发丧,也全仗着怹们二位。冬送棉,夏送单,春秋两季送银钱,平日里送米送菜送肉又送面,我只道此生再没有机会,让你当面向他们道谢,只能日日在佛前多念他们的好处,今日你既然归来,理当向他们致谢。这是你为人子的道理,也是你为人徒的道理!”
“师父师伯在上,请再受徒儿三拜!”韩慕侠听闻母亲之言,二度跪倒,向张占魁和李存义行礼。
“行了行了,起来吧!”李存义一把将韩慕侠搀扶起来,只说道,“莫说是你亲娘,纵然是个陌生老妪,境遇如此,我们也是要帮上一帮的。”
“师父,师伯……”时光荏苒,韩慕侠偷眼相观,只见张占魁和李存义的鬓角都已经沾了风霜,头发变得花白,不由得心中戚戚然,又要掉眼泪。
“得了得了,甭做儿女之态了!”张占魁微微一笑,说道,“我和大哥知道你返津的消息,高兴的不得了,本应该是要一些为师的尊贵,等着你上门拜望的,可是心里装不下,总想着早一些和你见面,这就不请自来了!”
“师父,师伯,徒儿我罪过了!”韩慕侠说道。
“哪里话,哪里话!”李存义哈哈大笑,只说道,“我们知道,你今日返津,必定得先跟你娘亲切亲切,可是呢,我们也想来凑凑热闹。十多年了,这家里冷清的很,现在热闹起来正当时。我刚刚已经差人送信,让会友楼送一桌上好的酒席,送几坛上好的美酒,估计他们马上就到。”
“嗨,还麻烦您叫酒饭,家中什么都有!”韩王氏只欣慰客套。
“金镛既然归来了,自然是大喜事一件。师父师伯登门,怎能光添两副碗筷,自然要为徒儿接风洗尘啊!”张占魁说道。
众人正在揶揄之际,会友楼的三个伙计,已经挑着扁担,带着六个红木提盒前来。提盒里装的都是上好的菜色,倒不是乡土味的地方菜了。
“有甚话,我们屋内聊!”李存义见伙计已经到了,对韩金镛、韩王氏和张占魁说道,“咱边喝边聊。”
前文书说了,会友楼的伙计,个顶个儿都是当年义和拳的旧友旧部,知道张占魁、李存义、韩慕侠等人的身份,对他们的照顾自然是格外殷勤。三个伙计主动动手,替韩王氏撤去了满桌的残席,擦干净桌子、摆整齐凳子,端出了刚刚烹饪而成的冷热荤素菜色,这才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转身而出。
李存义想要掏钱结账,这几个伙计念及刚刚韩慕侠出手相助之事,相互推让了几许,执意不肯收下。李存义也知道这客套究竟是何故,微微一笑而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不收菜饭账,他索性赏了这三个伙计一人一块散碎银子,这价值,却远超饭钱了。
四人围坐桌前,氛围更显和煦。
举杯把盏言欢,各抒旧情,却也一团和气。
“徒儿啊,你这些年哪里去了啊?”张占魁心中,其实也有和韩王氏一样的疑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他问道,“虽然说我能理解你的执意离去,可是,孩子,你抛家舍业,你不应该啊!”
“师父,您说的是,徒儿我心里全懂!”韩慕侠这才把刚刚对母亲的话,又对张占魁和李存义复述了一遍。
“好家伙,一下子到山西了,那之后呢?”李存义笑言,问道。
“然后,徒儿染了风寒,病倒了,若非恩人相助,就要倒卧客死他乡……”韩慕侠微微叹了口气,他呷了半杯酒,望了望窗外。
窗外一片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半边天。
韩慕侠努力的回忆着,似乎此刻这暮春的晚霞,与当年仲秋的晚霞无甚不同,除了这霞光万丈中,自己的心境。
想到这里,他且把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其中的传奇、其中的曲折、其中的哀婉、其中的澎湃,一言既出,竟然滔滔不绝,听得张占魁、李存义和韩王氏捏呆呆发愣。
十二年的经历,当然不可一语带过,这番话,韩慕侠从黄昏时刻、从菜色还冒着热气开始说起,直说到华灯初上,直说到子夜时分,直说到菜饭冰凉,说到韩王氏把冰冷的菜热了几个来回,却仍未讲完。
他尽可能的客观叙述,不带有任何的主观评述,不带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可这番话,仍然说得让张占魁和李存义难以置信。
韩慕侠本以为,自己十二年来的奇遇,会让张占魁和李存义深感欣慰。
却哪知,当他说罢此番话后,李存义只冷冰冰的看着他,并不再发一言。
“好小子,你既然有此等的奇遇,自然是甚好……甚好!”张占魁倒还开口说话,他喝下一口酒,呛得脸通红,却强忍住咳嗽,说道,“此等的境遇,可遇而不可求,让为师……如果我还算你师父的话,难以置信!不过,话已至此,你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盼你好自为之,莫忘了侠义门徒的身份,多行侠义之事,他日如有机缘,你我再聚!”
说罢此话,张占魁用力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撒出了盏中犹存的余酒,又把筷子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师父,您何出此言?”韩慕侠问道。
“大哥,存义大哥,我这出了名的好徒儿的话,你我都算是听清了,天色已晚,咱老哥儿俩甭在这儿呆着了,再呆着,却又还有甚意义?”张占魁苦笑一声,说道,“金镛……啊,不对,韩慕侠!咱们后会有期!”
张占魁、李存义蓦地站起身,扭头便往外走。
这前后态度的迥然不同,令韩慕侠和韩王氏大感不解。好似这一刻,韩慕侠却与张占魁、李存义形同陌路一般。
韩慕侠百思而不得其解,苦苦相留,此二人却又焉能留下。
张占魁、李存义走后,屋里只留韩慕侠和韩王氏母子二人。
韩王氏熄灭了用不着的油灯,只留一灯如豆。
昏黄的灯光下,韩王氏一阵哑然,她也不知道张占魁、李存义缘何如此,只得轻叹一声,稍稍劝了劝自己的儿子,回屋休憩。
韩慕侠自己在桌前,面对这满桌的杯盘,一阵阵发愣。
“师父、师伯缘何如此?”韩慕侠不解,只从头开始,再度回忆自己十二年来的经历,想从中发掘惹恼师父、师伯的蛛丝马迹。
这一回忆,他的思绪再一次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了他最不愿意经历的那个光景。
第317章 行尸走肉()
暂且不提韩慕侠现下的生活,不提韩慕侠现在的心境。
把时间重新带回到光绪26年,那个庚子年的春夏之交。那个时候,韩慕侠仍旧名叫韩金镛。
抗击外夷联军的失败,和保护家人的失败,双重的剧变和挫折,让韩金镛决意出走。在他眼中,天津卫已经不是自己的家,而仅仅给自己带了无尽的伤痛。
他从卫南洼走出,不理身边一众人的苦口婆心强烈挽留,执意出走。
张占魁一定是气坏了,因为面对这个失魂落魄的徒弟,奈何自己怎么讲道理,却得不到丝毫回应。韩金镛好像是一个失聪者一样,对自己的师傅不理不睬。
程三牛更加是气炸了,因为他面对行尸走肉一般的韩金镛,苦苦相拦,口中讲的全是“你走了,你爹娘怎么办?”之类的话。这样的话,又焉能拦住决绝的韩金镛?韩金镛只是殷切的望了张占魁和李存义一眼,个中深意尽在其中。
一怒之下,程三牛跑上前,仗着自己势大力猛,一把将韩金镛扛在肩上,说道:“他娘的,好说你不听,我干脆给你用强的,就算绑,我也得给你绑回家!你不愿意在天津卫呆着了,咱就回蓟州渔阳,咱就上山!我把山大王的头把金交椅让给你!”
“松开!”被程三牛扛到肩膀上后,韩金镛这才冷冷的在程三牛耳边说了这两字。
“我不松开,怎的?你还能揍我一顿么?”程三牛自恃与韩金镛的外祖王义顺交好,有恃无恐的说道。他心话,我的好弟弟韩金镛啊,我是为了你好,你心里可得清楚。
纵然是心如死灰,韩金镛又怎能品不出人情冷暖:有些朋友,只是在酒桌上的,更多的朋友,却是在事情发生后的,还有的朋友,干脆应该成为家人。
韩金镛自忖交友多年,凭的就是一股义气、满腔热血。当下之际,自然是不会有酒桌上的朋友。事情发生后替自己解决事情的朋友,会尊重自己的意愿,替自己解围。而如家人一样的朋友,自己即便表现的更激烈一些,他日他们也终将能理解释然。
想到这里,韩金镛索性从程三牛铁箍一样的臂弯里,抽出右手、右臂,只在程三牛肩头的肩井穴用力一捏。程三牛自幼身上过糙,有金钟罩铁布衫的能耐,刀砍斧剁奈他不得。可是点穴之法,却是曲径通幽,以阴柔之力伤人。片刻之后,程三牛竟然感到自己整个右半身说不出的酸胀难受,原本神力,竟然丝毫也使不出来,令韩金镛轻易的挣脱。
“各位,别拦着我了,我决意要走!”韩金镛只回头望了一眼,说道,“他日相见,后会有期!”
说罢此话,韩金镛身子微微一躯,朝父母的方向磕了个头,又留恋的望了一眼张海萍的灵柩,随即,却用出了自己的神行之法。神行加御气,韩金镛的身法,此刻已无人可匹敌。他自说要走,又谁能跟得上。
众人眨眼之功再瞧,却只见韩金镛的身影越去越远,却无人有能追上的能耐。
一路向西,韩金镛直跑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停下来。
心跳有些急促,唇齿有些发干,脚上穿的战靴已经堪堪被磨破,他见路边小溪潺潺,脱去靴子伏身便饮。见树上花朵刚败,不知名的野果刚刚长出,经不理那野果钻心的酸涩,摘下便塞入口中。
“噫……那小伙子疯了……”行路之人多为躲避洋人带来的战乱,原本不关心周遭,但见得俊美如同韩金镛一般的小伙子,光着脚,饮路边水,吃树上未熟的野果,却表现的如此自然,不由得心生怜悯,有些无奈的说道,“可怜如此的人才,却落得如此的下场,天煞的这世道。”
韩金镛全然不顾自己亲眷名师挚友的感受,此刻又焉能把这些路人的评价放在心里。他饮罢吃饱,却把已经堪堪磨破的战靴重新套在脚上,发足狂奔,直跑到身边再没有避祸之人,路人口音再无熟悉感时,这才作罢。
这一日,天色将晚,韩金镛身无分文,既无法打尖、又无力住店,只得寻找避风所在,堪堪强捱了一宿。次日天明,却陷入了最深的恐慌之中——
韩金镛饿了,可他却没钱。
放眼望去,华北平原一马平川,阡陌交通自有点点农田、草屋。可韩金镛凑上前扣响柴扉,却发现家家房门紧锁,人去屋空。
韩金镛虽自幼长在农家,但接受的是正统的教育,又是侠义的门徒,自然明白不能破门而入、不可顺手牵羊的道理。纵然他双掌之力,可以轻易击碎门锁,进屋后一个窝头、一碗稀粥便能果腹,可他又焉能行出如此之事。思索奈何,只得叹口气,以御气的神行之法,继续前行。
话说至这里,咱可得额外说一句。韩金镛初经大败,又适逢人生剧变,身体就已然亏着了。昨日里饮溪水、吃野果,虽说溪水清澈、野果酸涩,可终究不是正统的吃食,亏上加亏。更何况,昨夜晚间找了个避风的墙根强捱一宿,虽说春夏之交不甚寒冷,可如此浑浑噩噩的入睡,夜里股股凉意袭来,直钻入了韩金镛的骨头缝,韩金镛自己不觉,实际上,已经中了风寒。
再发足前行,自感有股力不从心的感觉,韩金镛只道是腹内饥饿,最初并不以为意,可随即便感觉浑身酸痛,神行的速度,却不如往常了。
自感身子越来越沉重、头脑越来越算账、四肢越来越乏力,韩金镛终于不再狂奔,而变狂奔为疾走。半日之功,疾走竟也毫无力气,变疾走为平速。再到了未时前后,平速走竟也难为,只得缓步慢行。
韩金镛虽不是郎中,可在家苦读诗书之际,这医书、药书也念了不少,自视之,大概其知道自己已然病了。可一路向西南而行,自己行至何处,全然没有概念,再加上无论是大路之上,还是通幽之径,全然没有人烟,又去找何人问询。
天色将暗之际,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飘来了几朵云,这云与云相交,便发出了响天彻底的隆隆声,豆大的雨点凭空而降。
韩金镛无处躲、无处藏,身上乏力,又无处寻能避雨之所,只得任凭冷语浇身,无奈前行。
目力所及,终于有一破败之庙,韩金镛朝着那方向紧走慢走,却发现是个“老爷庙”,老爷庙供奉的是武圣人关羽。经年失修,庙门扛不住这疾风骤雨,此刻已经大敞四开,韩金镛走入前厅,却发现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半面屋顶已经垮塌,难以挡风遮雨,但好在仍有半面屋顶犹在。
韩金镛走到避风避雨之所,好歹找了几块干柴,生了个火堆,待得干柴熊熊燃烧之际,天色却已经暗淡,疾风骤雨也停了。
“唉,关老爷啊,今日金镛行路至此,无奈身无长物,只得在您处借宿一宿,烤干衣物,明日再行……”韩金镛话说至此,可是,他要行知何处,要去往何方?这问题他却丝毫没有答案。
此刻,寒意再次袭来。
韩金镛紧咬牙关,可仍旧不住地打哆嗦。他往火堆跟前凑了凑,却发现这莹莹之火,虽得以暖身,但他腹内空虚,这寒意,却是从内而外袭来的。
韩金镛抄起一支烧旺的木柴,前后左右配殿走了一圈,原本是想寻一些吃食。可这老爷庙久无人上供,除了不知搁了多久的吗,已经腐败干瘪的鲜货,自然难寻吃食。
好在找到个瓦罐砂锅,韩金镛抱着这瓦罐走回前厅,从地上捧了几抔澄清的雨水,放到瓦罐里烧热,趁热喝了些水,自然是感觉浑身发热,饥饿感也稍稍缓解了一些。
韩金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