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行心中当然深知对方刚刚所说的话都是在凉州联军中真是存在的,甚至乎有过之而不及。
在刚开始阎行从军东征的时候,他内心对联军军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这些暴行恨之入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联军之中待了近两年之后他的内心也已经冷酷如铁,虽然他约束自己的部曲士卒不得**滥杀,但是对他们抢掠百姓财物却是暗中默许的,刀头舔血的汉子提着脑袋在战场上厮杀,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就被敌人的刀枪刺中或者被战场上乱飞的流矢射中,一命呜呼,自己没有办法根据他们杀敌的军功授予他们田屋财物,又还怎么能够约束他们去争取自己拼命死战换来的财富呢?
这种困境在任何朝代迭起跌落的义军中都能看到,乱世就是这么的无情,你若不杀人,必定要为人所杀,你不为恶,亦为人之所恶!
阎行深吸一口气,对上中年儒士的眼睛说道:
“周勃屠城灭众,常横行将百万军,吴汉好杀扰民,汉室亦多赖其力中兴。义军大业草创,虽多行不法,侵凌士民,然顺势而起,非寻常盗贼可论。俟时开运泰,定能约束士卒,万民亦可得安!”
中年儒士听完阎行的辩解不由得连连冷笑,他感叹道:
“自三代以降,奉天伐罪者无不爱民惜众,不扰黎庶,士卒乐为其效死,民亦赖之以安。君等多行不义,妄称天命,岂不可笑!若如君言,君等已假借诛灭宦官之名,行大义之事,又为何还落得一个流亡山林的下场?”
对方义正辞严,抓住阎行所谓的义军之言,指出韩遂、王国带着凉州联军虽然对外打着诛灭宦官之名,但实地里却烧杀劫掠,驳斥阎行所说的为大义起兵的说法,反诘阎行若是大义之兵,又为何会落得战败逃亡的下场?
言语间有咄咄逼人之势,阎行一时拙于言辞,只能够摇头苦笑,那中年儒士也不顾及他的感受继续说道:
“自古安民治世之道,需仁恕之心以教化百姓,亦须以明法严令以御下驱众。法者,天子与庶民共处之,岂可轻焉。立法度,处公平,使强者不得凌弱,众者不得欺寡,饥者得食,乏者得息。自古以来,强者不得恒强,弱者未有恒弱。君等引西方之兵,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这般滥用武力,无有法度,又岂能开运得人乎?”
听到这里阎行眼中顿时异彩连连,连苦笑也停止了。前面他虽然在对中年儒士哀叹民生之艰,痛斥军士残民一事上稍有分歧,但是在“立法度,处公正”上,却是说到他的心坎里面去了。他在战败后,也不由常常想到,若是这六七万联军士卒是上下统一,号令森明的精锐之师,又岂会以多攻少,反而战败,落得丧师败绩的下场。
眼前这个中年儒士言语之间或引黄老无为之学,或表儒家顺天爱民之意,或明法家明令御下之术,博学高才,眼界气度远非寻常儒生可论。
阎行敬佩之余,心中也是一喜,暗暗想到,若是能够请得到他出山相助,自家虽然大败丧师于前,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他相助,回到凉州之后或许还能够借着乱局再图复起。
于是阎行一改之前的言行,起身躬身拜道:
“小子无才,虽寄身锋镝之中,然实怀佐国安民之志,离家数载,遍寻救世大道无果,先生大才,或能为我解惑一二?”
看到阎行似乎为自己说服,顿首受教的模样,那中年儒士沉吟了一会,也不再就凉州叛军残民乱众一事纠缠不休。
阎行看出这位严师心怀经纬之才,这位严师又何尝看不出阎行有吞吐天下之志。
他养气凝神,重新走到矮架之前,拿起一卷竹简递了过来,吐气开声,缓缓说道:
“你既然遍寻救世之道,当知王节信此人,救世之道,或在其中!”
阎行心中迷迷糊糊若有所得,当下连忙上前接过,一观中年儒士从手中拿来的竹简,展开竹简,只见开头赫然三个大字——“潜夫论”。
中年儒士所说王节信就是王符。王符也是凉州人,他是安定临泾人。他少好学,有志操,因为是庶出之子,舅家无亲,所以在家乡备受歧视。又因为王符不苟于俗,崇俭戒奢、讥评时政得失,不求引荐,所以游宦不获升迁。于是他愤而隐居著书,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瑗等名士大儒相友善,终生不仕。
当然阎行之所以对王符有点印象,不是因为他和这些名士大儒之间的相善,而是因为他和本朝名将“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之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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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夜话3()
阎行之所以对王符有点印象,不是因为他和这些名士大儒之间的相善,而是因为他和本朝名将“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之间的故事。
据说度辽将军皇甫规卸任回到安定,同乡人中有用财货买到雁门太守的豪强,也离职回家,于是就大大方方去拜见大名鼎鼎的皇甫规。结果皇甫规躺着睡觉不出来迎接,等那人已经进门后,才调侃问道:“卿前在郡食雁美乎?(你以前在郡守任里吃雁肉,味道不错吧)”
不久,又有人报告乡人王符在门口求见。皇甫规素来听到王符的声名,高兴得连忙起床,衣服的带子尚未系好,趿着鞋子就出来迎接,握着王符的手进屋,和他坐在一起,极为欢快。
连盛名在外的皇甫规都对王符这一介书生如此尊敬重视,经此一事,王符在州郡之中声名鹊起,时人争相传诵,语曰:“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赞美皇甫规的德行高洁和缝掖穷生王符的才学品质。
而王符生前所著的书因为是以讥当时失得,不欲章显其名,所以题曰《潜夫论》。虽然《潜夫论》不容于世俗,但其中救国救世之论,却颇多切中时弊之处,中年儒士毫不介意把这其中的一卷拿出来,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要提点阎行一番。
只不过当阎行看到那竹简上密密麻麻的隶书时,不由眉头一皱,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本朝以来历代多是“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凉州之地虽然民风彪悍,人多习战,但文风不盛。阎行以前想要督促帐下的马蔺多读点兵书,多学点字的时候,马蔺还在私底下跟其他人一起抱怨道“大丈夫取功名富贵但有大槊耳,谁能学此?”
在这种氛围下,阎行不得不承认,自己重生的这副躯体虽然勇力过人,在战场上可以叱咤咄嗟,但是在俯首受经一事上,却实在不是自己的专长。他这几年来在文事上只能勉强称得上是粗通文墨,所读之书也多是兵策史书,比起士人儒生的高谈阔论、引经据典而言,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夫帝王之所尊敬者,天也;皇天之所爱育者,人也。今人臣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爱,焉可以不安而利之,养而济之哉?”
所以当他看到这一卷开头的之乎者也的时候,头皮顿时发麻,拿在手中的竹简好像比自家的铁锥还要重,虽然如此,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张大眼睛看下去。
“是以君子任职则思利人,达上则思进贤,故居上而下不怨,在前而后不恨也。《书》称“天工人其代之”。王者法天而建官,故明主不敢以私授,忠臣不敢以虚受。”
阎行咧咧嘴,这句话意思应该大概是在说明吏善任之事,只是这救国救世之路从何说起。那中年儒士似乎也看穿了阎心内心的想法,他微笑不语,指着席子示意阎行重新落座,然后自己才振振衣袂,重新正襟危坐。
他从阎行手中拿回这一卷竹简,指着其中的蝇头小字继续说道:
“《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鲜不及矣。”是故德不称,其祸必酷;能不称,其殃必大。王节信明析人情,指出官吏选任之要,若是所用非人,民不堪其残,必四海怨声载道,一夫攘臂而万夫从!”
说道这里,那中年儒士停顿了一下,又接着继续说道:
“是故当今天子以西园卖官以补国用之不足,以供宫廷之挥霍,实乃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地方官吏输金帛以得其位,必十倍百倍加之于辖下之民,如此虽暂得小利,而动摇国本,社稷必然由此倾覆!”
听中年儒士说起天子西园卖官敛财一事,阎行颔首,前朝汉武帝大兴土木、屡征匈奴而国用不足,也只是将虚爵拿出来售卖而已,而当今天子和太后却对这一件颇为执着,视为敛财聚富之道,卖官犹如逼捐,官吏上任之前就得到西园交上自己的买官钱,自关内侯、虎贲、羽林入钱各有差,连当朝的三公九卿也不能漏过,公钱千万,卿五百万。
为了充实西园的内帑,天子还不停调动官员职位来再收一次卖官钱,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彻底将整个官僚体制全部打乱,官员为了凑够足够的钱,就不得不盘剥下民,这对汉帝国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来说就愈发危急了。
“城上乌,尾必逋。公为吏,子为徒。一徒死,百乘车。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舂黄粱。梁上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
这是有心人针对此事而作的童谣,暗讽太后、皇帝的贪财误国,如今童谣已经流传到四方,垂髫小儿亦能够朗朗上口。
不过当下阎行并没有太多心思去讨论天子卖官鬻爵这些破事,他想要知道的是救国安民的大道。于是阎行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然,卖官聚财之法乃权势之小术,先生必有富国安民之道以教我!”
中年儒士胸有成竹,他微微沉吟一下说道:
“富国安民之道,一曰爱日,一曰富民。”
看到阎行露出不解的神色,那中年儒士又继续开声解释道:
“国之所以为国,以有民也;民之所以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丰殖者,以有人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而夫富民者,以农桑为本,以游业为末;百工者,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三者守本离末则民富,离本守末则民贫。”
这里的“日力”,即从事生产的时间。在王符的《潜夫论》看来是黔首百姓从事生产的基本要素。没有日力,就不可能从事生产,也就不可能富民富国。再联系后面的“治国之日舒以长,故其民闲暇而力有余;乱国之日促以短,故其民困务而力不足。”
而阎行能够理解的总体意思就是,政治清明而恤民,百姓安闲而有充足的时间从事生产,政治混乱而扰民,百姓困扰就不可能安心致力于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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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招揽()
阎行能够理解的总体意思就是,政治清明而恤民,百姓安闲而有充足的时间从事生产,政治混乱而扰民,百姓困扰就不可能安心致力于生产。
“所以日力乃民之本、国之基。故为政者当务省役为民爱日,敬授民时,不可烦民。”
听完中年儒士对爱日的解释和阐述之后,阎行点点头。在爱日这一件事上,根据对方的思路,他也有了一些想法,官府征发的徭役就如同国家的计划经济一样,实用性和效果都非常明显,春秋时的芍陂、秦朝时的驰道到了当世还能够造福时人,但这东西也是一把双刃剑,吴通邗沟而夫差以亡,秦修长城而民怨沸腾。不爱惜民力的君主,通过强征徭役来大兴土木,就是在把小农之家逼上了绝路,将自己国家的根基硬生生地掘断。
中年儒士看到阎行似有所悟,也就放慢了语速讲述富民之道。他承接王符的本末之说,不沿袭以往重农抑商的传统观点,而把农、工、商都视为治生之正道,强调以农桑、致用、通货为本,以游业、巧饰、鬻奇为末;并断言守本离末则民富,否则相反。
阎行听中年儒士说到富民就必须要把“重农抑商”改成“重本抑末”时,眼睛不由一亮。
身为来自后世的一员,他当然知道这种观点是多难能可贵的。把“本”一分为二,以农为本,以游为末;把“工”也一分为二,致用为本,巧饰为末;把“商”也一分为二,通货为本,鬻奇为末。这样就把一对一变为三对三,支持的面扩大了,打击的面缩小了。这样一种观点,假如形成政策,那么不仅是可行的,而且还是带有策略性的。
王符一个书生,一个“潜夫”,假如不是对他自己所处的社会有着深刻的观察和深沉的思考的话,是不会想出这些“大道”来的。同样的,这个中年儒士若非大才之人,又怎么能够理解和接受这些观点,对自己侃侃而谈呢。
阎行心中对中年儒士有了一个新的定位,他压住心中的激动,继续听对方阐述这《潜夫论》中的救世治国之道。
两人虽然都不主动透露底细,但中年儒士也不藏私,又继续跟阎行讲述要如何采取考功、明选等办法,来改革吏治,要如何明操法术、身握权秉来使得臣下尊君重令。屡到启发的阎行也大胆试言,和对方谈论当下边境的兵事情况。两人一长一少,从法家的帝王霸道法术讲到儒家的敬天爱民的仁义,从当下盛行的浮华奢侈、厚葬迷信之风谈到了正学重道,教化百姓的方法,从分析雍凉地利要害谈到了如何救边实边的策略······
···
这一番长谈直说到天色将明,蜡烛燃尽,双方才稍稍止住了话头,中年儒士经过这一次的彻夜长谈也对阎行有了新的评价。
这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虽然不擅经书,但也颇为博知,所说的言论也多有可圈可点之处,有一些新观点甚至乎还要比自称“潜夫”的王节信更加出众脱俗。
中年儒士一夜未眠,依旧神采奕奕,他看着坐在对面席上的年轻人,暗暗感慨到这凉州不愧是人杰地灵的要害之地,边鄙之间亦多龙蛇。他看了看窗外还未放明的天空,纵声大笑道:
“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也!”
阎行心中还想着要招揽对方,共同大事,听到中年儒士大笑,阎行连忙接着说道:
“先生高才,今夜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只恨行不能早遇到先生,侍奉门下,俯首受教,一解闻道不得之渴!”
中年儒士笑着摇摇头说道:
“我闻‘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今日与君子相识,亦不为晚!”
阎行看到对方感情真挚,不似作伪,感觉火候也差不多了,他下定决心,当下就起身离席,长拜说道:
“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纵情山水,无顾山外的攘攘乱世,行虽驽钝,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蹶,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故恳请先生出山相助,行愿以师礼相待,朝夕闻教,以济时难!”
中年儒士看着恭恭敬敬的阎行,脸上波澜不惊,仿佛阎行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声问道:
“君由凉州来,亦归凉州去,志犹未已,将欲何为?”
听到对方没有直言拒绝自己,阎行心中一喜,感觉对招揽这个中年儒士有了几分把握。听到对方的询问,阎行连忙开声说道:
“实不相瞒,凉州联军近日已为汉将皇甫嵩所破,行士众离散,方才流落此处。当下凉州纷扰,郡县割据,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若我能得先生襄助,重回凉州,自当归家重整部曲兵马,以图再起!”
听完阎行的豪言壮志,中年儒士不置褒贬,他又出声问道:
“君以为自比边章、韩遂之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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