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婴顿了顿,眉目微暖:“这世间只识罗衣不识人者比比皆是,便是在那样闭塞的小山村,虽有村长压着,可也有无知村妇背地里骂我残废,呵呵!”
刘婴淡淡的笑了两声,只是,笑意却透着讽刺之意,以他强大的内心,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微的轻贱。
“不瞒将军,自脱险后,学生也曾拜访过几位使君,想献图,为北疆百姓略尽绵薄之力。只是皆不如人意。唯有将军,自小山村第一次得遇将军,学生便知道,将军非是以外表鉴人之人,将军人品贵重,学生佩服。后来,出了小山村,将军的来历听得多了,也知将军并非胸无点墨之人,或能知晓家祖声名。”
浅浅地笑了笑,刘婴住口不语。张昌宗却懂了他未尽之意——
刘炫是真有才,名声也是真不好。这年头,名士的标准都比较高,不止要有学问,道德上也要求很高。哪怕刘炫伪造书籍为的不过是饱腹,且以他的水平,造出来的书就算是假的,也不算是歪理邪说,误人子弟之类的,但是,对名士来说,那就是人生污点。讲真,若是没有这个污点,刘炫的人生结局肯定改写。
刘婴没有先献图而是先自报其出身,显然是想试探张昌宗是否是那等以血统出身取才的人。若张昌宗介意他先祖的名声,对他本人的才华连试也不试便拒绝的,那显然是不够格成为他效忠的主公的。虽有报恩之心,但刘婴也不是什么人都想投的,这是他对张昌宗的试探。
想明白了,张昌宗反而笑起来,笑容里透着真正的欢喜,他喜欢有底线、有原则的人。笑着长身而起,拱手道:“说来,尚不知先生的字是什么?”
刘婴眼神轻快了几分,满脸严肃的郑重起身应道:“属下刘婴,字儒孙。”
张昌宗笑着握住他手,真诚的道:“今后便有劳儒孙先生了。”
刘婴连忙道:“属下敢不尽心。若将军不弃,可以字称呼属下,先生之语,属下如何敢当!”
张昌宗挺高兴地,摇摇头,真心的道:“当先生身陷敌手却不改其志一事,便足以担一句先生了。”
刘婴自是连道不敢,感叹道:“不过是凭着一口不甘不愿屈服的气。”
张昌宗道:“可是,许多人却连那口气都没有。先生实不该妄自菲薄才是。对了,先生在幽州城里可有居处?”
刘婴坦然道:“属下身无长物,需有赖将军安排。”
张昌宗点点头,道:“既如此,那我跟我家郡主说一声,让她给你安排就是。锤子,找人去跟郡主禀报一声,让她给儒孙先生安排一下。”
“喏。”
锤子领命而去。等着薛崇秀安排的空挡,张昌宗把人拉了坐下,兴致颇好的叫人拿了煮茶汤的事物来,燃了个炭炉,一边煮茶一边谦虚的请问:“先生不知可有何建议与我?”
刘婴有礼的道:“禀主公,属下初来,于主公府中事宜尚未知悉,不敢发贸然之语。”
倒是个沉稳之人,不是那等轻狂之士,也必是这等人才能有那等大恒心、大毅力作出一幅图来。张昌宗心底更加的欣赏他,笑着点点头,道:“既如此,我等着先生。”
刘婴稳稳地应着:“喏。”
既然刘婴不想轻易说些什么,张昌宗也不以为意,他这人很多时候还是有足够的耐心地,便干脆不再问这些,换了话题,比如聊聊学问,聊聊家人亲朋,关怀一下新来投的下属的家庭状况,顺便了解一下他的学问水平——
其实,张昌宗最想问的是,你家祖宗宣德先生刘炫所著之诸书籍,可有传下来的?还有,你家有宣德先生批注的十三经吗?如果有,可以借来读一下吗?
张昌宗虽不常以读书人自居,但作为一个从四岁开蒙就一直孜孜不倦认真读书的人,宣德先生的书,也是很想读一读的,当然,若可以抄上一套也是好的,除了他自己读,给女皇和婉儿师父送一套,想来她们二人应该也会喜欢。
第384章 国士待之()
这一聊,竟直接聊到天黑透,薛崇秀派人来催,才意犹未尽的结束。
刘婴遗传了他家先祖过目不忘之能,又蒙当年他先祖的学生的后人照看教养,学问自是极好的。而张昌宗自幼师承上官婉儿,又有女皇陛下时不时指点几句,再者宫中藏书颇丰,也是博览群书之人,他有记性好的金手指,两人聊起来,竟有不相上下之感。只是,治经史非张昌宗所长,他所胜者不过是见多识广,芯子里是个现代灵魂,在治经史方面,刘婴非他所能及。
聊得深了,自然也知道刘婴家里已经没有人了,自幼便是他祖宗的学生后人养大的,养到二十岁出来游学,顺便想刷下名望的,游学到北边,倒霉的遇上劫掠的突厥兵,直接被劫回突厥做了十年奴隶,莫说刷名望长成一代名士大儒,就连小命若不是张昌宗提了个换俘协议,怕是早就埋尸大漠了。
这算捡漏了吧?
张昌宗心里美滋滋。要不是刘婴倒霉被掠,让他安然度过游学生涯,以他的才学,刷够名望成为一代名士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时候,也就没张昌宗什么事儿了,名士要投的可不是他这样的一个小将军!嗯欧皇附体,大吉大利,美滋滋,点赞。
薛崇秀给刘婴在前院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还给派了一个小厮贴身服侍他。由于时间紧急,只来得及收拾了住处,书房什么的,等明天再命人过来陆续收拾。
虽然意犹未尽,不过,刘婴可不是像他这样的练武之人,张昌宗看他神色,虽眼中犹带着亢奋欢喜之意,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掩不住,自己默默骂了自己一句,赶紧亲自带他去休息,并叮嘱小厮用心服侍好,然后才喜滋滋地回后院去。
“回来了?吃过没有?”
见人回来了,薛崇秀也没说他什么,只是温柔地询问着。张昌宗揉揉肚子,才想起忙着聊天都忘记吃饭了,赧然摇头:“没吃!啊,对了,儒孙先生陪着我聊了一下午,应该也没吃,赶紧让人给他送点吃的去。”
薛崇秀无奈的白他一眼,道:“放心,我已经交代下去了。不如我们来说说,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你高兴地跟人说话连吃饭都忘记了?”
“好!”
“别急,先吃饭,吃慢些。不然,我就不听你说了。”
“嗯嗯!”
张昌宗答应着,总算没把饭用倒的倒进嘴里,而是耐着性子细嚼慢咽的吃起来。不是他不着急,而是秀儿妹妹不好惹啊。他家秀儿妹妹说了,再忙饭也要好好吃,若水伤了脾胃,她定是不依的。而她不依的后果,讲真,张昌宗没兴趣也没勇气去尝试,温柔的秀儿妹妹就很好,就不要去打开什么奇怪的大门了,薛崇胤的前车之鉴可还不远呢,做人还是识时务些好。
耐着性子吃了饭,张昌宗漱口之后,献宝一般把刘婴的来历说了一遍,说完还不忘语带惋惜的道:“他的学问我是佩服的,客观的讲,以他经史方面的学问,怕是我家婉儿师父都难及,要不是年轻时候就遭难,让他一直平平安安的,如今天下名士大儒当有他一席之地,可惜。”
薛崇秀点点头,笑道:“且不论学问,单只历经劫难而不是其志,遭逢苦难而不怨天尤人,又有自强自立之心,便是值得人钦佩的志士。这样的人,莫说来投了你,便是没投你,只要晓得他做的事,我也会衷心佩服,愿善待之。”
“嗯嗯,我家薛老师自然是好的。”
张昌宗嘴甜甜的拍个马屁,惹来媳妇儿笑中带着微嗔之意的一个白眼,瞬间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薛崇秀也不管他的怪样子,若有所思的道:“看他身带残疾,想必在大漠中是受了许多苦楚磨难的,那不止要让人照看他衣食住行,明日还需请华医令来一趟,给他检查一下,看是否有暗伤旧疾,若没有自然最好,只需调理一下这些年吃苦的身体,若是有,自是越早发现越好。”
张昌宗闻言,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感叹道:“还是秀儿妹妹你想的周道,我太粗心了,竟没有想到要给儒孙先生做个体检。”
薛崇秀笑着摸摸他脸,道:“若是你事事都周全了,那还要我作甚?男人自然要专心去做男人要做的事情,我呢,喜欢给你查缺补漏。何况,我心里也是佩服那位先生的。”
“嗯。”
张昌宗高兴地猛点头,他的秀儿妹妹自然是世上最好的秀儿妹妹。
薛崇秀看他那样子,心里也是止不住的甜蜜,不过,还好没有色令智昏,她脑子里还能继续思考,想了想,道:“看这位先生行事,想来也是心中以士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以路人待我,我当以路人待之,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可对?”
张昌宗想了想两人的聊天内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人。”
薛崇秀道:“那你心下留意一下,看他可想报村民的收留之恩,若想报答,我倒是可以往产业里安排人,让村民摆脱穷困的生活。”
张昌宗一喜:“这倒是个好办法,替他把所有挂心之事都解决了,他自然就能全心全意的帮我做事,好!我先观察观察,若他有此意,我再提出来。”
“好。”
顿了顿,薛崇秀若有所思的道:“说到此事,倒是替我打开了思路,我们需要的人手多,除了我的部曲和家仆,人手仍然不够。以前你在羽林卫,权利有限,不好多做什么,现在到了边疆做将军,也该有你的亲兵,或可发展为部曲。到时候,我们二人的部曲在一起,你再精心操练一下,足以应付许多需要。还有,像你说的小山村那样的地方,若是有合适,倒可以收拢一下。”
“有道理!这个方法好,人口很重要,没有足够的人口,许多事情都是做不成的,行,我记住了,我会留意。”
第385章 捡到宝()
说是那么说,但是,要把一地之民迁徙走,却不是容易操作的事情,薛崇秀也只是有了这个想法,具体怎么操作,还需细想,待周全了才能操作。张昌宗这里就比较愉快,因为有了刘婴。
初来时,张昌宗向他询问建议,刘婴婉拒了,并只接手张昌宗将军府里的政务,自请领了个主薄,也不知他是生性如此,还是在突厥十年给磋磨的,并不是多话的人,常常沉默着,偶尔要说事情了才有寥寥几句。张昌宗觉得,初来的那天能陪着他聊一整天的刘先生待他是真好了,让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陪着他滔滔不绝,还有比这更真诚以待的吗?
没有了!所以,哪怕刘婴很多时候是个闷葫芦,张昌宗也不介意,没关系,刘婴不喜欢说话,他喜欢说啊,人嘛,不管是朋友还是下属,甚至是夫妻、情侣,要有长久的关系就只能互相包容,这个世间又不可能有人是按照你喜好生出来的,要全然符合心意是不可能的,有大部分相合就已经是很幸运、很幸福的事情,张昌宗是个晓得知足的人。
每日他操练兵马的时候,刘婴都会来观看,等他操练完又回将军去处理政务,他并不是贸然开口乱提意见的人,若他开口,必然是能切中实事,又能行之有效的方法,好几次,张昌宗听了他的建议后,都有种“捡到宝”的欢喜和庆幸。
而相处的时间长了,张昌宗才知道刘婴还是个很全才的人,他不仅懂政务,还懂天文历法、农事水利。
张昌宗以为诸葛亮借东风这种事情是神话传说,是艺术加工和美化,认识刘婴后,看他好几次都预测对天气,不禁恍然大悟,想来诸葛孔明也是如刘婴一般精通天文历法。只是,诸葛先生会立人设,在这个封建迷信的古代,人设立得神秘些,不管是御下还是震慑对手都是极好用的。
而农事水利方面,刘婴全面接手了屯田的事务,加之他又懂看天气,管起来更加的如虎添翼,便是积年的老农也服他,也愿意听他的话去耕田种地。
“将军为何单独建了一个斥候营?”
当刘婴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张昌宗奇怪的问了一句:“先生还懂军略?”
刘婴沉静的道:“略知一二。”
张昌宗道:“为了情报啊!兵书说,凡者,以正合,以奇胜。古往今来,善战者多好用奇兵,更有诸多神将有料敌于先机之能。可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然我自问没有那等料敌于先机的本事,莫不如沉下心来,以方法弥补能力的不足,撒多多的斥候出去,获取尽可能多的情报,来帮助我完成战略、战术,以取得战争的胜利。这不过是个愚笨之法,倒让先生见笑了。”
刘婴连忙道:“将军过谦了。古往今来,凡胜战者,其实皆与情报息息相关,只是,鲜少有人像将军这样单独建一个斥候营,大力培养训练斥候来获取情报。料敌于先机只能固然好,然也有料错的时候,一旦出错,于国于军皆有大害,而将军的办法却极为稳妥,有此法,便已是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将军得矣。”
张昌宗被夸得不好意思,这都是他后世学来的经验,不由笑道:“先生,你看,我刚夸了你,你又夸还我,我们真的要这么互相夸来夸去吗?若是让旁人听见了,少不得说这两人真真厚脸皮,自家夸自家还夸得这么高兴。”
刘婴一顿,一贯沉肃的面容不禁现出三分笑意,无奈的看张昌宗一眼,对这个年轻开朗,活泼还偶尔促狭的主公感觉有些没辙。
张昌宗看把人逗得都无奈了,嘿嘿笑笑,举手投降:“行,行,不说这个,不开玩笑。先生接着说,接着说。”
人的经历呐,不止会在人的外表、性情上留下痕迹,还会在一言一行上也留下痕迹。刘婴原先是个什么样的人,张昌宗不好说,但想来以他的天纵奇才,游学又胆敢只带书童就来北疆,想来也是胸有奇志的人,可是,十年的光阴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虽身有残疾,沉默寡言的人。就像他的郑太太一样,两人身上都有被苦难磨砺出来的印记和改变,这种印记和改变说不上好与坏,却已经是他们这样饱经磨难的人身上无法磨灭的痕迹。
张昌宗感叹了一下,决定待会儿回去给郑太太写封信,向她说一说刘先生的事情。心里这般想着,表情却没什么异样,还在一心两用的听刘婴说话:
“属下观将军练,令行禁止,待下虽严,却不过苛,功必赏,过比罚,宽严相济,实已得练兵之道矣。在练兵一事上,属下并无好的建议与将军,不过,摆兵布阵,特别是应对骑兵之阵,属下观之,似还有调整的余地。”
张昌宗其实不太懂古代的排兵布阵,也从未有人教过他,没有正经的学过,只是靠前世的带兵经验和看过的兵书,结合如今的实际来列阵。他所有关于排兵布阵的知识都是从书上学的,陈子昂对排兵布阵也不过是半吊子的水平,也指导不了张昌宗什么,他只教给张昌宗领兵的庶务和军法这些军中常识。
被刘婴一眼看出来,张昌宗不好意思地拱手:“请先生教我。”
“属下敢不尽心。”
刘婴自是应下。
有刘婴教导,张昌宗排兵布阵的水平简直突飞猛涨,以前某些兵书上看不懂的地方和参悟不透的知识,有了刘婴在一旁解说,尽皆融会贯通,自我感觉水平涨了不少。
当日他奏请换俘,还被朝中某些人嘲笑过,说他不懂上进。旁地人抓了俘虏,都会搞个献俘仪式换取女皇陛下的欢心,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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