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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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天下-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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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人甲老实交代:“不能……但是小主人教他,已经五年了。”

    王熙之淡淡道:“我也教阿敬,婶娘不知道吗?不过你只关心什么皇上侍读这些事,阿敬在学什么帖,学什么书,你可知道?阿狸说过,人蠢就要多读书,免得做出贻笑大方的事,损害龙伯名声。”

    她顿了顿,立马又道,“贻笑大方说的是《南华真经·秋水篇》中所言:‘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这是阿狸教我的。”

    风穿竹林,蝉鸣幽幽不绝。

    蓄势已久的夏雨总算送走了一脸惊讶加失落的雷夫人,眼下仆人甲正被王熙之罚站,站在池边喂大白鹅。

    而天在下雨,仆人乙笑笑说,淋点雨对阿甲这呆子是小事一桩。

    雨下着,谢安与王熙之坐在檐下,两人一个埋头吃东西,一个在望天。

    风时不时会带着雨丝落在两人身上,微有凉意,却并不会冷,王熙之这半年性情看似变了一些,但静下来的时候还是那个呆呆笨笨的小丫头。

    半年不见,这丫头长出虎牙来了。谢安心想,真可爱。

    谢安见她还皱着眉头,不由夸她,“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王熙之低声回了一句,“你才是大笨蛋,明明自己心里难过,还顾着理会别人的心情。侍读之位被你四弟代替了,你的堂兄现在不但下落不明还背负通敌的污名,若非小主公力保你毫不知情,不然也要被人污蔑了。”

    “因为阿菟不是别人啊,如果你不开心,我才觉得难受,我自己不开心,总有办法排解,但你不开心,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谢安托着腮,顺着她的目光一起望着从天而降的雨,耳边是让人听得晕晕欲睡的蝉鸣,他轻轻地说,“能活着回建康,我很开心,看到家人在等着我,我真开心,看到你在等着我,我更开心。”

第五章 数遍菡萏少一人() 
第五章:数遍菡萏少一人

    赤鸦飞过了大半个建康城来到乌衣巷,落在琅琊王氏小院的几案上,扑棱羽翼抖落一身细小雨珠(乌衣天下5章)。

    王熙之点起熏香,掏出小帕来轻轻擦拭它的羽毛,谢安正从屋里出来,两手捧着一张墨色未干的纸,边走边道:“阿菟,你看我这字有没有进步?”

    那正享受着娇嫩小手抚摸的赤鸦猛地怪叫一声,腾地飞上了半空。

    谢安与这豆豆眼的赤鸦四目相对,奇怪道:“这小东西怎么会到你这里来?”

    “它好像怕你。”王熙之莫名其妙地朝赤鸦招了招手,“快下来啊。”

    赤鸦不肯,想来还记着昨日被谢安的一掐,鸦生中从此有了阴影。

    “这赤鸦是南岳夫人从衡山带来的,当初龙伯接她前来为先皇续命,可惜纵然南岳夫人虽有半仙妙法,却也无法与天命抵抗。”

    王熙之伸手,那赤鸦才乖乖地停在她臂膀上,不过目光还是在小心翼翼注视着谢安。

    南岳夫人魏华存么?谢安蓦然想起昨日小道士说的十日之后青云塔之约,但也只是将它放在脑中一隅,因为如今拜雷夫人所赐,知道了几件烦心事。

    当然皇帝侍读的位置被谢万给替代不算烦心事。

    他担心谢尚,那些虚名,都比不上谢尚来得重要。而且沈劲在东海时一直隐瞒着,也难怪桓温要替大哥来救他,因为谢尚不见了,谢奕身为长子,绝对不能离开建康。

    宋衣那女人……谢安几乎快要想不起她的样子,但他笃定那晚宋衣在热毒发作的状况下完全不是谢尚对手,而且王导在江北又有人脉网络,所以谢尚应该不会被宋衣反杀。

    至于谢尚被宋衣迷惑这种传言更不可信。

    若一个男人长得如谢尚那般漂亮,那么他对女人的容貌要求就不会太高,毕竟他看自己都看够,而且宋衣的才艺也就比一般伶人优秀,谢尚他自幼学习乐艺,性情又自恋,怎么可能看得上宋衣?

    所以谢安思来想去,总觉得谢尚消失的事跟王导这个老狐狸有关。

    他目光呆呆盯着赤鸦,心想在一步步分析着,渐渐豁然开朗,只是他不知道那只赤鸦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在王熙之手臂上抖啊抖,恨不得快点走。

    王熙之正给它喂吃食,不由奇怪道:“小红,你今天胃口怎么不好呢?”

    赤鸦好想开口纠正这个呆萝莉,南岳夫人给我取名叫朱颜,不是小红啊。

    谢安忽然凑过来,问王熙之,“阿菟,我想去书房二层楼,你觉得如何?”

    王熙之扫了一眼他刚写的字,想了想道:“嗯,也不知你去东海半年做了什么,这手字确实没落下,不过你可不能骄傲。”

    “东海的事,以后有空我再说给你听,而且还有问题向你请教呢。”谢安想要请教的是蓬莱阁的事,这一点自幼就在玄境中畅游的王熙之最有发言权。

    东海海岛的红衣男子,中兴剑,来自汉朝的你。

    还要替他杀一个青云塔里叫杜宇的人……等等,好像太学院里就有一个姓杜的花匠,不过人家是从皇宫出来的……

    真是理不清啊。

    这些事也要放一边。

    谢安在脑海中整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而且至今王导还没有想见他,那沈劲说过“王导让你做他学生”这种事也得放在一边。

    但谢尚的消息,他是一定要问王导的。

    然而王熙之却告诉他,王导如今并不在家中,而是去了别院。士族南下到江左时,忙着各种圈地占田,谢家当然不如王家的地产多,琅琊王氏光是在建康城里别院就有好几处。

    今日雷夫人带了王导的书给王熙之,想来此时他应该在雷夫人的住所,谢安不想再跟这雷夫人见面自讨没趣,也就断了上门拜访的念头。

    眼看时间傍晚将至,这会儿家里肯定在找他了。

    谢安回到家后照常与家人相处,既然他们不想提谢尚的事,就是不想让他担心,他也乐得做个糊涂人。

    蒜子和谢朗缠着他继续讲大海怪的故事,谢安觉得自己要编不下去了,好在谢真石及时用吃食把蒜子的嘴堵上了。

    谢安瞄准话特别少、还企图不让他提起谢尚的大哥谢奕,问道:“阿兄,我觉得好像家里少了什么人似的。”

    谢奕和谢据同时紧张地放下筷子,等着他说话。

    谢安摸了摸蒜子的头,“少了姐夫啊,还有小外甥歆儿啊,怎么就来阿姐和蒜子两人回来呢。”

    大家均是松了口气,谢真石解释道:“你姐夫如今在广陵替郗鉴大人办事,歆儿留在他身边。半月前我和蒜子跟着郗家姐弟回建康,因为郗鉴大人长子郗方回今年十七,要离开弱鱼池,进行墨魂榜品阶评定。”

    弱鱼池是十六岁以下的墨道榜单,如今十岁以下最出色的是谢安,其次就是顾悦之、王敬、王胡之等人,但十岁之后又是一个分水岭,十六岁之后更是可以入墨魂榜名扬天下。

    谢安如今对弱鱼池还是墨魂榜都没什么太大的念想,大约是在海边教了半年的小学生,心有感触,比起后世的全民教育,显然在东晋的时候,太多人连纸张都买不起,还谈什么书法?

    一顿饭过后,小孩子好不容易被哄走,谢安正要回房,就被谢奕叫住了。

    “我跟你一块去书房。”

    谢奕心思粗中有细,立刻觉察到谢安有些不对劲,即使谢安掩藏得再好,身为他半个父亲的谢奕,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宝贝弟弟今天不开心。

    濯缨阁照常被打扫得干净,即使这半年来谢尚和谢安都不在。

    沧浪亭旁的水潭里已被荷莲的绿叶遮蔽,菡萏初生,星星零零,万绿丛中数点红,借着书房的灯光看过去,暖黄烛光里的菡萏尤其娇嫩。

    菡萏是未开的荷花,欲放未放时,别有意境。

    今日下过雨,荷叶上还盛着些露水,在烛光的映照下如珍宝闪烁,又似满塘落星。

    谢奕一如孩童时帮他整理衣袍,顺便看看他身上是否有伤,谢安跟玩偶似的任他检查,不然这个哥哥不放心。

    谢奕心疼得要命,“腿和手臂都些浅痕,是被欺负了?”

    谢安摇摇头,“我在海边练潜水练得,总会被石头刮伤,不碍事,没人敢欺负我,阿温也很保护我。”

    “外人只知道你流落江北,只有阿爹和我和你二哥知道你在东海那边历练,也不知这司徒大人是怎么想的,我好好一个跟白玉似的弟弟……”

    谢安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阿兄,好啰嗦,玉石一碰就碎,你想我变成摆设么?”

    两人又呆坐了会,谢奕终于道:“阿尚的事,你应该知道了,不然吃饭的时候也不会故意吓人。”

    谢安淡淡一笑,“若尚哥这回名声有损,我一定会找老狐狸算账,阿兄你也不要担心,海寇之事已经平定,既然外贼已赶走,司徒大人算无遗策,那么尚哥也该带着宋衣回来了。”

    谢奕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刺杀先皇之事有内情,所以……”

    “先皇是我亲眼看着宋衣所刺,所以宋衣逃不掉,但若她背后有人指使布局,那么她就成为我们手上一个很重要的证人,这叫做污点证人。”

    似乎很有理,谢奕豁然开朗,但不免又为了一句,“何为污点证人?”

    谢安随口胡诌了几句糊弄过去,又让他快点回去休息,明日还要办理公务云云,别来担心他。

    其实谢安如今最担心的是,宋衣成不了威胁,那么宋衣落在谢尚手上后,她背后的人定然想她死,因为死人才是最信守承诺的。

    谢尚可能会为了保护宋衣,遇到种种追杀?

    所以他们如今躲起来,销声匿迹,只等驱走外贼,再论旧事。

    谢安想着想着,头就开始痛起来,这建康城里的事,果然比东海边来得更复杂,毕竟他遇到的那些羯人海寇好像都是头脑简单的笨蛋。

第六章 少年爱上层楼() 
第六章:少年爱上层楼

    深夜人寂,谢安在书堆里小憩了片刻就醒来了,大哥和二哥不常待在书房百~万小(乌衣天下6章)!说,而熊孩子有自己的小书房,所以这里向来都是谢尚和他的小天地,自从谢尚出仕后,这里就交给了他,平日这里的书籍和简册都由他整理。

    每天都要打扫书架灰尘,半月检查一次书籍是否被虫蛀,或是受潮连页了,及时换好新的防虫草,得空就要抄书,没有印刷业的年代,传书都靠手抄,加上战乱连连,很多书都成了孤本分散各个世家。

    想要看的书在别人还得去借来抄,若面子大,还会得到主人家赠的一本手抄书,大伯谢鲲和堂兄谢尚名声遍及江左,比当着三品闲官的父亲还有面子,自然得了不少手抄本。

    半年了,书房倒还整齐,想来是父亲多来整理。上一辈中,大伯谢鲲谢为谢氏扬名,父亲则在宦海沉浮,大约父亲是继承了祖父性格,凡是都求个稳妥,能忍就忍。

    说来大伯谢鲲还和权臣庾亮曾被士人相提并论。

    先帝司马绍当太子的时候还专门问过大伯对此有何看法,大伯就答:“以礼制整饬朝廷,为百官作榜样,我不如庾亮;至于一丘一壑,我认为可以超越他。”

    大伯的回答正对了玄风盛行的士人胃口,一丘一壑,寄情山水,旷达高远。

    而且大伯玄修也不可小觑,前些年干宝就缠着谢尚说些谢鲲的旧事,谢尚拗不过他,只好讲了一个父亲除鹿妖的故事。

    那时谢尚还小,谢鲲带他避乱时,夜宿在一个空亭,他们在路上就听闻常有人在亭中被妖怪所杀,小谢尚吓得一夜没敢睡死,死死揪着谢鲲的衣服,但到天亮时实在坚持不住就睡了,没想听到耳边有人叫谢鲲的表字,想要进门(乌衣天下6章)。

    小谢尚立刻被吓醒了,谢鲲笑着拍拍他的脸,然后一脸轻松地伸手抓住了窗外叫门的人,拉扯之间,小谢尚发现外面那人穿的是黄袍,最后黄袍人的手被谢鲲扯断,但那手竟然变成了一只鹿腿。

    小谢尚这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让父亲带他去寻黄袍怪,最后他们沿着血迹终于找到那只鹿。

    干宝听得颇为心痒,追问:“后来呢,你们将那鹿妖如何了?”

    谢尚卖了个关子,只说后来那一带就没有妖怪杀人的事了。最后干宝将这故事写进了他的《搜神记》里,不过在谢尚的强烈要求下,只留下谢鲲一人的名字,毕竟他被吓得睡不着糗事怎么能让后人知道。

    谢安知道,谢尚告诉他后来那只鹿被大伯给放走了,鹿妖断了一臂,元气打伤,估摸着躲到深山里继续修炼了吧。

    且不论这鹿妖到底如何,但能徒手撕鹿妖,这也是极有自信的体现啊。

    谢安在书房了走了数圈,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上二层楼的门前。

    谢安已经长到不用踩着矮凳就能够着字符的年纪,大伯谢鲲所帖的字符仍静静黏在通往书房二层楼的门上。

    那年他被这道字符伤得不轻,但也未曾想到就是因为他这一个冒失的举动,引发了连番的改变。

    比如葛洪的到来。

    比如宋衣的离宫使得先帝司马绍晚了几年去世,从而延迟了让东晋大伤元气的苏峻之乱。

    想起镇守历阳的苏峻,这个比郗鉴齐名的流民帅,如今倒是挺安分的,大概因为先帝刚过世不到半年,远离建康的他,暂时不会受到两派政权地压迫。

    因为现在庾亮似乎跟司马家的两位王爷明争暗斗不可开交。

    既然眼下是太平时光,那么他就该好好地过日子,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比如,他如今已经有足够的信心揭开大伯谢鲲的这道拦路符。

    字符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门字,却可以让人置身于门之幻境,一旦无法突破就当被困住,门将变幻为笼。

    门里有一只被困了五年的飞鸟。

    是五年前冬夜,王熙之写下的第一笔,是她送给他的护身符。

    破“门”的准备事项。

    最先要研墨,谢家用的墨里掺有香料,算是上等货,但更上等的在几大高门家中,比如王熙之用的墨条不但掺了香料还有珍珠粉末。

    研墨最考心境,手随心动,谢安心很静,所以墨也磨得细腻。

    笔吃饱了墨,他才缓缓走到门前,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一个大大的“永”字。

    永字八法,侧、勒、弩、趯、策、掠、啄、磔。

    这每一笔他练了五年,虽然书法笔划不止这八划,基础常见的八个笔划,就像武艺的普通拳脚那般重要。

    提为策,是永字的第五笔。

    提划如策马之鞭,他手握着笔,但却扬起了破空长鞭,墨落字符,自“门”字的左侧到右侧,重重落下一道醒目的墨痕。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谢安仍是闭着眼,手不颤,呼吸频率没有改变。

    然后在“门”字中的一点墨痕蓦然冲破纸张,浓重的阴影向谢安面庞扑来,然而阴影越变越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融化。

    那是一只墨色凝聚而成的飞鸟阴影。

    谢安没有睁眼,只轻轻道了一声,“多谢。”

    飞鸟展开羽翼,在他身边盘旋了一圈,然后冲出窗口细细竹帘,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里静得甚至仍听到风吹纸张的声音,谢安动作缓慢收回了笔,一股酸涩自指尖蔓延了整个右臂。

    谢安满足了,他低低吟着“少年爱上层楼”的词句推开门,踏上铺满薄薄尘埃的楼梯,在吱吱的木制构架里,他开始动手打扫二楼层。

    因为这里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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