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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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天下- 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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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温嘴上说得轻松,但回想起石虎掌悬谢安头顶的那幕还心有余悸,以至于成为他一个阴影,那一刻。

    他觉得自己就是根废柴,而且谢安在那一刻,还对着他笑。

    当真如黄泉府门开的那一霎,谢安就站在阴阳之间的彼岸,身旁开满如火的石蒜,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能不能不要太夸张了。”谢安忙撇去这些夸奖的话,低声问道,“那次见柳生他就说我被石赵重金悬赏,方才郗将军说什么杀手驿都有我的画影,我在江北这么出名。怎不见你告诉我?”

    桓温大力拍着他的背,附在他耳边道:“还不是怕你担心嘛,刘徵那货不知你是回建康的,你又不去江北,他们杀手也不敢过江,这年头,不管是做游侠儿还是杀手,都是混口饭吃,谁会不要命下江南来找你一小孩?”

    谢安还是不放心,揪着他问:“杀手驿是何物?”

    “你这聪明人还要问我?驿为驿站。自然是个组织,自北方襄国洛阳以及咱们江北皆有这种亡命组织,都说是混口饭吃,那杀人水平参差不齐。你莫担心,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我这样的高手?”

    桓温说着,还不免自夸一番,得了谢安好几个白眼。

    谢安是今夜绝对的主角,这是众人始料不及的,郗鉴似乎毫不在意被少年抢去风头。而且将谢安捧上天的人就是他。

    谢安耳边没了桓温的絮叨,心略一沉,就猜到这是王导与郗鉴私下会面的成果之一,而且郗鉴必定知道自己成了王导的学生。

    看来郗鉴将军眼光还是不错的,就算庾氏独大,但江左士族中权威最高仍属王导,王导在江左所扎的根比庾氏要深,郗氏一直想到寒门与高门间寻求平衡,他只要借着王导的东风以及自己的兵力,就可立于不败之地,而且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寒门士族能做到郗鉴这个份上,已是登顶。

    而且郗鉴极为爱国,尊司马氏,当属国之栋梁,群臣楷模。

    庆功宴终究是要封赏的,因海寇之事令朝中有了危机感,郗鉴得了与广陵一江之隔的京口为屯兵驻点,此后,建康东面的吴地皆是郗鉴兵马所据范围。

    广陵与京口在手,京口占据通往建康的渠道,可谓是又一军事重镇。

    这封赏简直是给了只得建康西面——历阳一镇的苏峻一记下马威,而历阳隔江而望的宣城,由桓彝担任太守。

    从内史熬成太守,桓彝悉心经营总算有了回报。

    旁的封赏谢安也就略略一过耳,他与桓温的封赏都是实物,金银财帛虽然是俗物,但俗得令人无法拒绝,只是名声到手,就如同后世找工作的履历,这等功业待到选官之日,俨然已预订五品之上。

    只是桓彝似乎仍不着急自家长子及冠选官之事,桓温浪荡心性更是不急。

    至于谢安,旁人心中叹道,这还用说嘛,大家都眼巴巴等谢三郎长大,好谈及婚娶之事呢,世家利益盘根错节,婚姻大事当属头一桩,如今谢家名声折损,看来还得靠这小三郎力挽狂澜。

    人人皆有八卦之心,所以大家都在私下在猜测谢安未来的婚姻之事,又见小主公司马衍与他颜笑晏晏,不由想到,这小主公本就跟谢安有同窗伴读之谊,莫非谢安将来会娶公主?

    这驸马之位可是最好的踏板之一。

    算一算如今适龄公主,不仅有庾太后嫡亲的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还有妃子所生的庐陵公主和南郡悼公主,而且还有会稽王司马昱同母的妹妹寻阳公主。

    封赏完毕,已是能畅饮之时,月至中天,秋风徐来,曲乐奏响,舞如繁花,有人醉态矜持,有人如坠沉梦,谢安冷静地坐在一隅,端正自矜。

    眼眸低垂,像是世外之人。

    这会儿庾太后才回席,是被人搀扶而来,而那人正是在皇陵自请守孝的长公主司马兴男。谢安见司马兴男穿着华丽,全然不似在守孝之人,正要下咽的酒差点被一口喷出去。

    这长公主是要趁着士人云集,来偷选驸马了?

    桓温见他跟菩萨似的坐了半天,蓦地差点喷酒。也不知他得了什么好笑的事,忙凑过来问,“我可偷偷看你老半天了,你得了什么乐子说给阿兄听听?”

    “你偷看我作甚?”谢安真想偷把尘麈来抽他的笑脸,见那双带着戏谑之笑的紫眸含着笑意闪烁星辰,随即心中一动,转了转眼珠道:“你该看的是上席。”

    “上席?”桓温心道,除了司马衍还能看谁?庾亮郗鉴都太过严肃。

    “看。”谢安引着他的目光一齐望去,长公主正笑吟吟替司马衍整装,场面有些疏逸。她来时又不让通报,那席间已微醺的人多数是没注意到她的。

    绯裳映朱颜,纵然只有十二岁,稍作打扮,风韵已驻眉梢间。

    没想桓温看了一眼道:“小丫头有何可看的?”

    谢安忍着笑道:“你曾不是夸下海口说以后要娶公主么?这位就是南康长公主,小主公的亲姐姐。”

    只见长公主微微躬身,司马衍在她耳畔说了句悄悄话,庾太后忙咳了一声,让两人注意着人前得端着身份。

    然后长公主抬头顺着司马衍目光方向,盈盈笑着看了谢安一眼。豪气地端起庾太后案前的酒壶,就朝席下走来。

    庾太后忽然觉得自己这大半年遵循南岳夫人的叮嘱,吃素修道是正确的,不然早就要被叛逆子女给气到了。

    长公主先是给自家舅舅庾亮和郗鉴敬了一杯。这饮酒如喝水那般轻巧,然后施施然走到谢安席座前,笑道:“敬小英雄。”

    “长公主莫取笑我。”谢安看了一眼桓温道,“长公主也要敬桓符子一杯哦,他出力可不少。”

    长公主带来的是今夏初酿的果酒,连司马衍也只准喝果酒。没料她见桓温手中的酒,不由皱了皱鼻头如猫儿般嗅了道:“这酒真香。”

    桓温见她伸手要夺,忙退了一步,“小孩可不能喝。”

    “谁是小孩?!”

    这话可算惹了长公主,,虽是初见,但长公主的性子非比一般娇弱小娘子,桓温又非怜香惜玉之辈,为了年纪大小喝酒的问题争执不休。

    最后两人齐齐望向谢安,“阿狸,你说!”

    可没想谢安已经消失在原地,早在他俩吵得火热时,偷偷遁走。

    两人四周搜寻,没想谢安已去找王彪之了。

    王彪之面有疲态,身边坐着专心吃食饮酒的王述。谢安见到王彪之第一句话问的就是:“玄武营是何人麾下?”

    他虽饮了些许酒,但面色仍旧苍白,抬目之时,目光冷泠,看得王彪之浑身不自在。

    王彪之叹了口气道:“庾氏的,庾亮二弟庾冰掌管。”

    “司马宗截杀不成所以准备后招?将宋衣送给庾氏,庾太后在盛怒之下自然不会听她辩言,女子嫉妒之心会让宋衣归来时被庾太后赐死。”谢安蹙眉道,“所以你们还在等什么?藏掖着所有证据,让我尚哥背负骂名?”

    王彪之沉默半晌道:“柳生肯招认与羯人勾结的一切,却始终不言司马宗,所以我们要等他自己露出马脚,他可是亲王。”

    两人说得极小声,但在一旁微醺的王述却觉得谢安此刻冷若冰霜,跟方才的翩翩小郎君换了个人似的,莫非谢安是越喝越连脸白?

    “去他娘的大局!”谢安低低骂了一声,正要离去时,就见庾翼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庾氏诸人,因庾翼专注书法,所以人缘是最好的,但饶是他此刻也得不到谢安的好脸色,他反倒对王彪之笑侃,“看来这酒可真是坏东西,咱们三郎忍了一夜,现在脸上总算有些脾气了,我同你说,阿姐只是一时之气,待将那宋袆抓回来一审,不就无关仁祖的事了么?宋袆还没仁祖生得好看呢。”

    王彪之叹道:“稚恭你可真是缺心眼啊,别惹这小猫了。”

    两人正谈着,再转向谢安,发现他早就不见了,四下一望,发现他立在庭中,身旁是如花美姬奏乐舞动,但他却巍然不动,目光沉沉,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

    “你们可体会过奔走无门的感觉?”一直未曾开口的王述忽然问着二人,“在场那么多称赞他,可无一人能出手为他解谢家困局。连小主公也不能。听闻一整日谢家两位郎君都在外奔波,那谢奕脾气上来了还同我吵了一架,若他们不奔走,难道还要谢尚书出马?连谢家最后一点尊严都给剥了?”

    庾翼听得一头冷汗,王彪之对王述刮目相看,但王述复而继续饮酒,自言自语道:“就冲他同司徒大人一样从不嘲笑我,我就赌他谢家将来必在你庾氏之上。”

    王述痴傻的流言传了数年,可如今他像是个旁观世事透彻的人,王彪之心中不免赞了自己伯父的识人眼光,又见庾翼没有不悦才稍稍为他松了口气。

    庾翼反倒很是高兴,“我等他在墨魂榜上越过我。”

    王彪之想,这人算是庾氏唯一可爱的人了。

    功绩封赏完毕,就该清算罪责,这宴会还未结束,虽然本该在封赏之后结束,但庾太后未曾走,大家都不敢走。

    先前庾太后被谢安的诗和画不知气还是感动得离去片刻,如今再度回来,并且恢复平静,是因为她一直在等。

    等那个刺杀先帝的犯人,那个曾是王敦妾侍,又成了先帝宠妃的绝色女子。

    宋袆绝色之名士人无人不知晓,宋袆离宫之后,阮孚收留了她,幸而阮孚声望颇高,再加上阮氏在朝中并无重要角色,算是逃过庾氏的怒意。

    统领玄武营的是庾冰,是庾亮的第二个弟弟,比起最幼专注书法的庾翼,庾冰在少年时就备受王导青睐,还曾任司徒左长史,如今任吴国内史,还替庾亮掌管兵马。

    收到风声将宋袆拿下,庾冰还未进城就已备受瞩目,如今在宴会尾声,庾冰一骑绝尘不解甲不弃剑,踏着建康城外的尘土回到了台城。

    在士人们微醺暖情中,庾冰带着满身的肃杀与隐忍的怒意闯入了殿中,该见的礼见过,就在庾太后期盼的眼光中,庾冰铁居然黑着脸不语。

    郗鉴眉梢微挑,庾亮攥着杯子的手紧了紧,随即听得内监声音隔着丝竹之乐传来,“南顿王到!”

    司马宗总算姗姗来迟,因为司马羕近日身体抱恙,原本这宴会是该司马宗代替兄长而来,可来迟的原因却是跟庾冰有关。

    司马宗翩然而至,银发轻披宛若流波,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额心似有一道张扬的血痕,

    司马宗见到司马衍第一句话就是,“小主公,这有功当赏,可这有罪也该罚吧?”

    司马衍对这位白头公一向挺有好感,不知他所说何事,做聆听状。

    “庾冰玩忽职守,竟让叛臣谢尚在东篱门前救走了宋袆,若非本王派兵解围,只怕这内史大人只怕要被谢尚这贼子给杀了,不知这罪当不当罚?”

    司马宗不怒自威,径自上前,施施然将一样东西抛到谢安脚边,冷笑道:“这是谢尚救宋袆时遗落的护身玉牌,你们谢家子弟人人都有,你可得替他好好收着。”

第十三章:雪夜长街行() 
第十三章:雪夜长街行

    饮酒暖身?

    谢安见王熙之笑盈盈的像是变了个人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从哪学来的话?”

    “秘密。”王熙之还举着酒盏,谢安凑上去饮尽,见她贼兮兮的样子,也不知是背着他去哪里学了坏,浅笑尚能唬人,若稍稍咧嘴,就能看到尖尖的虎牙,这才是原来的王熙之。

    “哪来那么多秘密。”谢安躲进她伞下,两人并肩走没几步,王熙之蓦然驻足,微微仰头望着他,忽然踮起了脚,呆呆道:“啊,你何时长高的?今年冬日我也没闭关,而且你我几乎每日相见,怎地你就比我高了?”

    王熙之的小脸被一圈白狐裘毛衬得晶莹如玉,唇上抹了蔷薇香的口脂,睫毛浓密却盖不住眼中的惊讶,脸颊被冻得微微发红,谢安见她凑得极近,不知不觉间自己能俯下视角看她了,她的脸微微仰着,让人想要亲近。

    不过阿甲那碍眼的家伙在院门口站着,沉默地盯着两人。

    ……

    谢安握着她撑伞的手,将伞微微倾斜遮住阿甲的目光,只用额头磕碰了下她的额头,随即放开。

    王熙之低低叫痛。

    谢安笑道:“比你高咯,可以欺负你咯,快说,今日怎么语气怪怪的。”

    王熙之鼓着腮帮道:“长公主教的,她说最近想要变得温婉可人一些,叫我跟着学学,吓唬吓唬你。”

    “……你倒还好,可若是长公主轻声细语的样子,我可不敢想。”谢安心里暗骂司马兴男,怎么就随便带坏我家阿菟,世家女子自幼被培养温婉谦恭当真无趣,难得身边这几个不是那样的,失了本性可不好。

    王熙之见他手中符牌,笑容收敛,“这是龙伯的麒麟铜符,许久没拿出来用了……你一切小心。”

    “就送一碗酒?”

    “想要一道字符吗?”王熙之略略思索,“若用字符可就是我的功劳了,龙伯定算你不过关,这可是考验啊。”

    谢安微笑摇头,却又觉得她还是这么迟钝来得可爱。离开王家,他回了一趟家中交待了这几日不在家里,让阿姐和哥哥们看着小孩别到处乱跑。

    于湖县被洗劫一空的事已悄然传开,让城中百姓心生惶然。

    谢安回房换衣,取下挂在壁上的剑,那是荀羡送的生辰礼物,剑名为孤鸿,算是手头最得力的兵器,剑身利落笔直,浮着一层如水的薄光。

    谢朗偷偷在门外看他,见他利落拔剑,忍不住道:“狸叔,你要做什么?”

    “做跟尚哥一样的事。”谢安收剑出屋,牵着侄儿的手道:“这几****在书房里好好练字,《黄庭经》吐纳之法莫忘了修行,尚哥有公务在身,我长大了,也不该留在这里贪图安逸了。”

    谢朗意外乖巧道:“狸叔当年也是像胡儿这么被尚叔保护的啊么?”

    谢安笑道:“对啊,你那时还在吃手指啃我的脸呢,现在也不是长大了么?你我不是同辈,却只相差三岁,我不在时,你要同四叔一起保护他们。”

    谢朗握拳,“狸叔,胡儿会快快长高的。”

    家中事务暂时无需担心,侄儿的雄心壮志也让人欣慰,这个家如今是齐全的,阿玄和道韫才刚刚出世,陈郡谢氏的未来光明一片,而如今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光明提前带来。

    桓温接到赤鸦的传书早等在乌衣巷口,口中咀嚼着从岭南那边来的槟榔,谢安笑他,“你若想以后一笑一口大黑牙,那我绝不拦你。”

    “吃这玩意会黑?不过吃了之后倒跟喝了酒似的,特来劲。”桓温倒舍不得吐掉,这天寒地冻的,吃着还能暖身。

    “吃多了对牙不好,不但会黑,以后牙齿也会松,你想变成这样?赌瘾还没戒除,别又添了一瘾。”

    桓温权衡一番,最终还是吐了。他腰间有弯刀,是辽东那边送来的贡品,最近爱不释手,已是迫不及待想要试刀。

    “麒麟铜符,有何用?”桓温从谢安手中拿过铜符的穗子把玩着,只听谢安淡淡来了一句,“从六品以下官员,见铜符如见司徒,需听从调配。”

    桓温差点把铜符给扔了回去,“这玩意真有用?”

    “还记得那个巡城司刘庄么?”谢安微笑,“反正苏峻还没打进来,他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调配他去,正好试试有没有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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