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内殿。
苏公公见杨怀仁走进来,从他的神色里似乎也读懂了杨怀仁进来做什么,于是示意其他几个小太监先停下手上的动作退到一边,让杨怀仁和皇帝单独相处一会儿。
杨怀仁看着赵煦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监们给他化了妆的缘故,看上去竟是那么的鲜活,就像他还活着,只不过是睡着了一般。
只可惜,床上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呼吸了,在寒冷的日子里,赵煦的身体也在急速的变冷。
这时候大雪虽然还没有停,不过天色却已经开始渐渐转亮了,虽然依旧是灰蒙蒙的,但光明还是已经渐渐从新光临这片土地。
杨怀仁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还是早走了这么多日子,原本想多陪陪你的,可惜……唉……”
杨怀仁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对赵煦说,只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无尽的惋惜。
忽然间杨怀仁似乎听到什么动静,看看赵煦的尸体肯定不是他发出来的,再看看退开后站在远处的太监,似乎他们也没动,可他就是隐约听到了一些沙沙声。
杨怀仁有点懵,难道是他因为心情有些悲戚,加上昨夜差不多熬了一夜,精神状态不佳,让他产生了幻听?
杨怀仁再仔细观察周围,发现西边是一面帷幕,原本他以为帷幕后边是一面墙或者一排书架,毕竟他也不是经常进出皇帝的寝宫,对这里的格局不太了解。
但他再仔细竖起耳朵去听的时候,发现那个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帷幕后边发出来的,这让他更好奇了。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恰好吹到了那片巨大的帷幕上,杨怀仁明明看见那片帷幕向后掀起来一些,露出下边几只脚来。
这让杨怀人吃了一惊,刚才他们在屋里的时候他也没特别注意这块帷幕,现在才发现帷幕后边竟一直站着几个人!
杨怀仁走过去,等他走近了才发现,帷幕虽然巨大,但却是透光的,不如纱幔那般能隐约看见后边的人,但却也是能隔着看到另一边的大体状况的。
杨怀仁忽然掀起那片帷幕来,帷幕后边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帷幕后边还有一片比较大的空间。
与此同时,帷幕后边的人也露出了面容,竟是几个文官模样的人,他们手里但着本子和毛笔,像是在写着什么。
杨怀仁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正要开口问呢,那几个人里一个貌似是带头的文官竟先恭敬地施礼问道,“杨大帅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杨怀仁被问的一愣一愣的,口气有些威吓似的反问道,“你们又是干什么的?!”
那中年文官也是一愣,旋即便客气的答道,“下官姓郎,乃是起居舍人。”
“起居舍人?!”
杨怀仁不论对这个中年官员的姓氏还是官职都有些发懵,不过很快他联想到他们手上的笔和书本,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个姓郎的文官,是宫中的起居舍人,也就是常说的记录起居注的官员,俗称的史官。
这几个躲在帷幕后边的人应该都是史官,在皇帝病危和驾崩之后,他们负责记录这段历史,出现在这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怀仁这才搞懂这块让他看着突兀的帷幕为什么会出现了,大概是因为史官直接站在内殿里记录皇帝死亡的整个过程会引起太后、皇后或者太子的反感,所以给他们安排了一面帷幕挡着。
他们虽然看不清帷幕的另一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别人说话的声音,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然后根据不同人说的话,以此来记录整个过程。
这样做也是照顾到了皇帝的亲属的情绪,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杨怀仁想了一下,忽然想到郎起居所记录的赵煦死前和死后的过程,他很想验证一下和他曾经读到的东西是不是一样的。
于是他放缓了口气问道,“不知郎大人能否把你刚才记录的整个过程给本帅看一下?”
郎大人表情虽然客气,但却温婉的拒绝了杨怀仁的请求,他淡淡道,“下官作为史官,自然是照实记录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和过程,绝不会掺杂个人的思想和情绪的。”
这意思就是表明态度,告诉杨怀仁他做为史官,对职责是非常严谨的,自然不会胡乱写些什么,但杨怀仁想看他们刚才的纪录,似乎没有这样的权力。
第1887章:皇帝的死因()
做史官的,自然有做史官的规矩,连皇帝也不能干涉史官怎么记录皇帝的起居和言行,即便后来知道史官记录的内容让他不喜,也不能随意干涉。
也许别的朝代还有可能,可是在极度尊重文人的宋朝,是绝没有可能的,除非某位史官违反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刻意去讨好皇帝。
郎史官拒绝了杨怀仁的请求,本也是无可厚非,皇帝都无权干涉的事情,杨怀仁这个大将军就更不能干涉了。
可惜杨怀仁这会儿心情不太好,一想到郎史官一脸笑眯眯的,却又直接拒绝了他,他就有点火气上来了。
杨怀仁故意不去理他,向郎史官身后的另外几个人问道,“你们呢?关于陛下的驾崩原因,你们是如何记录的?”
那几个史官似乎也有点为难,一方面不想得罪杨怀仁这个二愣子,另一方面也不想在他们的头头郎史官面前显得没有骨气,于是支支吾吾,却不肯给出答案。
郎史官似乎也察觉到了杨怀仁的异样,知道他刚才直接拒绝了杨怀仁,以杨怀仁的脾气大概会记恨他,他将来也不见的就有好果子吃。
可是作为一个文人,一个史官,他也不想失去了文人的高傲,虽然不能直接给杨怀仁看,不过倒是可以大致给他一个答复,让此事可以就这么过去。
他说道,“大帅不要问了,我们作为史官,是有我们的操守的,把刚刚记录的东西给你看,实在是不合适,以后你自然有机会在翰林院查阅到今天的记载。
不过呢,大帅既然问了我们,我们也不好一点儿也不给大帅面子,可以告诉大帅的是,我们对于陛下的死因,一定是有理有据,照实记载的……”
郎史官嗦起来没完,杨怀仁心中烦躁,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郎史官不用跟本帅嗦那么多大道理,我就问关于陛下的死因,你们是如何如实记录的?”
郎史官依旧很镇定,他这个年纪,在宫中也任职了多年,这点场面还是见识过的。
他答道,“根据太医对陛下生前的诊断,陛下是因为滑精,导致身体急速衰弱,最终导致魂归九天的。”
这样的说法,跟他后世看到的关于赵煦的死亡原因差不太多,后来的元朝修宋史的时候,估计就是看了郎史官此类的记载,才着重把赵煦皇帝生涯后期荒yin的那一段写的很具有针对性。
而赵煦因为滑精而亡就成了他正史里的死因。
杨怀仁不知为什么,忽然间非常生气。元朝的蒙古学者撰写宋朝的史书,自然是有他们的角度,贬低宋朝的皇帝自然是免不了的。
从事实上来说,滑精确实是赵煦的死因之一,杨怀仁之前看史书看到这里也是嘲笑过宋朝的皇帝不靠谱。
但在他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觉得史书上写的东西,还是太有主观性了,特别是后边的朝代赚些前朝的史书,必然会有一些贬低的成分在里边。
这也不难理解,如果把前朝的皇帝啊大臣啊还有其他的一些名人写的很好了,那么这个朝代又是如何崩塌,从而被后来者取代的呢?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主流意识形态也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所以不管那些撰写前朝历史的什么学者或者大学士们,自然要迎合本朝皇帝的心意。
那么他们会怎么写,也就不难想到了,一方面尊重事实,也就是把人物的生平事迹大致描绘出来,但每一个人,不管多么伟大多么英雄,作为取代者,对他们的评价自然不能超过自己。
那么很明显的,这样的记载会从文字上做文章,比如在好事上,可以一笔带过,坏事上,却大肆书写。
等后人研究这些史书的时候,会发现这个人物的性格和生平上,前后记载里是有明显的差距的,搞不懂他到底是英雄还是蠢货。
杨怀仁作为一个朋友,现在很不希望将来的人赚些宋朝史书的时候再一次把赵煦的死因写的如此龌龊。
实际上赵煦的死是多方面的,确实有滑精的原因在,但其他的呢?
比如他被蒙骗着服下了那么多有毒的所谓仙丹,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赵煦自身犯下错误搞得自己元阳大伤确实是他自己的过错,可他最终走向死亡,也有很多外部的原因。
比如长期服下了毒物就是很大的原因之一,还有他的精神状态,精神方面的萎靡不振,同样是不可忽略的原因之一。
如果把赵煦的死因全部归咎于他自身的错误,那就太片面了,让他整个一生都成了一个笑话,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杨怀仁还记得赵煦最后的遗言,在弥留之际,他的内心也不希望自己的死因会成为将来后人的笑柄,希望能留下一个好名声。
杨怀仁心里清楚,赵煦这是在临死前意识到什么了,也担心会发生让他难堪的事情。
杨怀仁觉得赵煦的要求不算是过分,他也只是希望史官们能把赵煦的死因记录的更合理一些,比如把各种各样的原因都列举出来,综合的来描述他的死因。
但从郎史官的态度里,杨怀仁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他们会这么记录的。
杨怀仁明白,像郎史官这样的自负清高的文官,骨子就认为记录皇帝的死因,就应该从病因入手,这样才叫如实记载,这样才叫遵守了他的职业道德。
但他们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他们所谓的公正,其实是对死者最大的不公正。
杨怀仁就觉得,一个人的死,除非是战场上那种痛快利索的战死了,即便是因为疾病死亡的人,死因都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疾病那么简单。
即便是一个得了什么绝症的人,公平的去记录或者评价他的死因,也要从他的绝症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发展到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要宏观的去看待一个人的死亡。
显然郎史官的风格就是从一个病因,就简单了判定了一个人的死亡原因,哪怕这个人还是个皇帝。
第1888章:暴怒的杨怀仁()
杨怀仁心里知道,和郎史官这样执拗的人讲道理,他不一定会听的。
以势压人或者以利诱人,似乎就跟不能让郎史官改变注意了。
那样做甚至会引起郎史官极大的反抗,将来把杨怀仁也记录成一个只懂的暴力的纯二愣子。
杨怀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试着好好跟郎史官说一下。
连赵煦生前说的那些话里都有想留个好名声的事情,看来当时就是说给这几位躲在帷幔后的史官听的,他们总不会愣到一点儿都察觉不出来吧?
杨怀仁面带笑容,口气也变得非常温和,“郎史官,本帅也知道你是一个非常有操守的史官。
不过你这么记录陛下的死因,就不怕两位皇太后娘娘不高兴?就不怕太子殿下不高兴?”
也不知郎史官是听不出杨怀仁话里有话,还是他听出来了还要固执的维护他作为一个史官的操守,竟直接把锅甩了出去。
“杨大帅,陛下的死因,不是我们判断的,是太医很久之前就断定了的,这一点希望您搞清楚。
之前下官也说过了,我们做史官的,不需要有自己的态度和观点,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和事实保持原来的样子,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就算完成了自己的本质工作。
将撰写史书的人根据我们记录的东西著史,才能有最真实的材料,但至于他们将来会怎么写这一点历史,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郎史官虽然依旧面带笑容,可他说这些话的口气却很硬,那意思也很明显,就是事不关己,他们只负责记录,不管撰写,杨怀仁和他们在这里废话是一点儿用没有。
可杨怀仁却越来越不开心了,他心说这姓郎的家伙是铁疙瘩放到锅里炒,油盐不进啊。
好好跟他说看来是不行了,杨怀仁忽然板起脸来,大声质问道,“郎史官,你觉得你这是如实记载,可在我看来,你这是片面的如实记载而已。”
郎史官听杨怀仁说他片面,自然不乐意了,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嚷嚷道,“杨大帅,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论起别的事情来,像带兵打仗,或者是下厨做菜,本官自然不如杨大帅在行。
但大帅若是怀疑本官记录陛下起居的态度和专业程度,那就是说外行话了。
不过大帅既然是外行,也不懂我们做史官的职责,所以大帅说的话,本官就当没听见好了。”
杨怀仁嗤鼻一笑,口气也变得粗鲁起来,“态度?专业?你他女良的还敢大言不惭说你的态度和专业性,你不觉得可笑吗?
陛下怎么离世的,原因有很多,你只是简单粗暴的记录了陛下的病因,却绝口不提其他原因,难道你是刻意让后人嘲笑陛下?
我看你是其心可诛!”
郎史官这下更不服气了,竟一点儿也没有畏惧杨怀仁的意思,上前一步快要顶到杨怀仁脸上了,同样大声驳斥道,“本官已经说了很多次了,我们只管记录,不管评价。
既然太医给出了诊断,我们只管记录而已,如果大帅不满意,可以去找太医的麻烦,没必要拿我们撒气。
至于其他的原因,只要是有史有据的,我们自然也会记录,只是不知道大帅说的其他的原因,可有真凭实据?”
杨怀仁以前也不是没跟别人争吵过,但这么硬顶着和他对刚的人,好像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
他也知道郎史官这个人,也并不是要让后人看赵煦的笑话,只是在遵守他所信奉的一套操守罢了。
但他的做法太死板,也太迂腐,记录的事情必须有真凭实据,这个并没有错,可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像刘青箐和后宫里其他妃嫔给赵煦暗中下春药的事情,这种事虽然已经是定案,可现在拿出来说,却并不能成为赵煦死因其他原因的证据,反而会进一步抹黑赵煦,甚至坐实了他荒yin无度的坏名声。
另外关于人的精神状态不好导致身体状况每况日下的原因,这又如何去找出真凭实据来?
杨怀仁若是拿后世的那种心理学的理论来说事,怕是不但不会被认可,反而会让这些史官觉得杨怀仁这是干涉他们记录历史。
这名声传出去,对赵煦和对自己便都没有好处了。
杨怀仁这会儿心急如焚,却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让他们修改对赵煦死因的记录,情急之下阴着脸狠狠道,“你也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我就问你改不改吧?”
郎史官见杨怀仁明显是无理取闹了,更加加强了他对自己的操守的坚持,想也不想便立即答道,“我是一个有操守的起居舍人,让我写些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那是绝对不行!我……”
杨怀仁不等他说话,早就一拳直冲着郎史官的面门打了过去,郎史官是个身子瘦弱的中年人,哪里承受的了杨怀仁暴怒之下的一拳?
他连惨叫声都没发出来,就被这一拳打的直挺挺地向后半飞半摔地倒了下去,把那几个来不及躲闪的年轻史官也像多米诺骨牌似的砸倒了一片。
旁边的那些内侍们被忽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