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昭勉强说出来这番话,连他自己都不是非常相信。此次战事,各军损伤之重,几乎是前所未有。广武军都尉、百人将级别以上将佐共五人,至今伤亡便达三人。更不用说那些下级官佐和士卒了。
刘仲康听到李延昭的话,神情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起来。他面上的担忧之色,看得李延昭的心中隐隐作痛。他想了想,便起身对刘仲康道:“这样吧,刘伯,您且在家中稍待,我去趟郡府,向府君打听一下最近战报之中,可有季武的消息刘伯稍待片刻……”
言罢,李延昭便出了门,而后缓步向着郡府的方向走去。
他重伤初愈,如今虽能下地走路,却万事都要小心,走路也不能快走。否则牵动尚未愈合的伤口,依然是疼痛难忍。李延昭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曾经纵马驰骋在疆场之上的人,如今连疾行如风都做不到,更让他感到一种浓浓的心理落差。他走了一段路,而后便坐到路旁卖馒头的小摊位上,要了一碗白粥,两个馒头,便吃了起来。早起没吃饭,如今走了不短的一段路,更让他觉得腹中饥饿。
匆匆吃完这些饭食,付了钱之后,李延昭便起身缓缓向着郡府方向而去。一路上虽然依然人流如织,郡城还是像原先一般热闹。然而行走的路人面上,仿佛都是带着一层淡淡的阴霾。先前随处可见的巡城士卒,也早已换成了郡府护卫和衙役们。
李延昭踱到郡府门前,见门前的护卫们,都是那些曾经照看过他的老熟人。此时见他信步而来,也都是一副既惊且喜的神色。打过招呼问过好之后,李延昭从从怀中摸出两吊铜钱,分别塞到两名护卫的手中,言道照顾自己那么久,一点小小心意请收下。两名护卫推脱两下,见李延昭态度坚决,便也神情欢喜地收下了。
李延昭向两人言明,自己想进郡府中面谒府君。两人也明白他与府君之间的关系比较紧密,便有一名护卫开门引着李延昭入内通报。另一人依然尽忠职守地在门外站岗。
到得内堂之前,李延昭探头看去,却见太守仍是一人在堂内几案后批阅公文。护卫入内上前通报了一番,便见太守急忙站起,而后呼道:“快请延昭入内!”'。'
第二百零五章 血书劝谏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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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昭迈步正堂,正遇到几案后的太守急匆匆地起身,而后上前来扯住他的衣袖,神色惶急,仿佛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过了几息功夫,太守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于是赶忙放开手。大袖一挥,指着一旁的一张蒲团道:“延昭,快请坐!”
李延昭也从太守急迫的神情中发觉了一丝不同寻常,于是便未急着入座,而是深施一礼道:“府君可是遇到什么难以决断之事?为何显得如此急切?”
太守闻言,面上现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他又转身拉着李延昭到蒲团那里,见李延昭跪坐下去方才言道:“刘曜已遣使前来。我已派人护送前去姑臧了!”
李延昭听闻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心中大吃一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沉默了半晌,而后问道:“府君可知,伪赵遣使的来意?”
辛翳皱眉点点头:“虽然具体为何,我是不知。不过这个光景前来,我倒可以估摸一二。多半是来谈和的吧?”
李延昭神色沉重地点点头,又问道:“赵使是哪一天抵达我郡的?”
辛翳仰起头,回想了一下,道:“前日。赵使前日由金城郡中武吏护送前来我郡。而后我遣使送往州治。”
李延昭点点头,道:“这么说,这位赵使,现在多半已在州治中面谒使君了?”
辛翳站在堂中,眼神微眯,陷入沉思之中。李延昭亦是在心中思考着此时遣使的深意,以及应当采取的应对等等。想了片刻,抬头问道:“辛府君,金城一线最近的战报是何时发来的?”
辛翳快步走回几案前,而后从几案上翻找一番,随即抽出几张军报,递给李延昭,道:“上前日,金城郡以及北岸大营均遭到赵军猛攻一日,未克。昨日晨,晋兴郡援军三千人昼夜兼程抵达金城,而后一分为二,分别入驻金城郡城与北岸大营。”
李延昭连连点头:“也就是说,赵使出发之后,赵军已不再进攻,是吗?”
辛翳仔细回想了一番,而后点头答道:“正是如此。从前日赵使抵达之后,便再无战事军报传来。”
李延昭拿着那几张军报看了看。满篇皆是不堪重负阖城死战之词,显然张阆与韩宁二人,皆是陷于无以为继的境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赵使前来,也可以算作是一件好事。毕竟赵使如今在凉州境内,金城一线的赵军皆不敢轻举妄动。张阆与韩宁两人,应该能得到一段宝贵的喘息机会。不管张使君与赵使的谈判结果如何,得到了晋兴郡援兵的他们二人,应该都足以积蓄足够的力量,从容应对接下来可能的进攻。
“延昭以为如何?”辛翳坐回到几案后平静地问道。他看着他面前这个正在深思熟虑的年轻人,仿佛就有了主心骨一般,这个人似乎遇到事情,都会有自己的主意。而他对于这些纷繁复杂的军政事务,也仿佛总能切中要害。这也使得辛翳对此感到老怀快慰。
李延昭沉吟片刻,在堂内踱了几步,而后缓缓开口道:“此时答应伪赵和议,不是一个明智决定。”
辛翳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延昭,着他的下文。
“两军在金城一线消耗拉锯,已有月余。刘岳所部数番猛攻,却都已被张使君与韩都护力战所阻,滞于城下,不得寸进。前番陈护军又募发氐羌之众,袭击赵军粮草辎重,迫使其不得不分兵护卫。加之如今尚未到秋收之时,即使赵军国内存粮,也是有限。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大军长久作战……鏖战月余,前方赵军已是显露疲态,虽然兵力仍是雄厚,然而在士气衰弱,粮草不继之下,已是难堪再战。”
辛翳点点头,道:“虽然如此,可我军损耗,也是不轻啊……”
“府君,虽然我军损失不轻。不过金城与大营占据大河两岸,互为照应,又占据地形之利。赵军强攻所付出代价,已是我军数倍。如我所料不错,金城一线敌军中粮食供应,必然已缩减到平时一半以下。这等形势之下,即使我拒绝和议,再过不久,敌也必退。”
辛翳闻言,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立即提笔,便要在案上开始书写什么。他边在砚台边上磨着笔,边道:“若是如此,我便给张使君去封信他勿要答应赵使和谈请求!”
李延昭闻言,却是忧心忡忡地看了辛翳一眼,随即摇摇头。辛翳看到他的反常表现,不由得疑惑道:“延昭,摇头却是为何?”
“我只怕张使君面对这一月的告急军报,恐怕早已决定与赵使何谈!”李延昭在辛翳面前直言不讳。他们之间,一般意义上的顾忌早已消失。一个恪尽职守的长官,与一个血战沙场的将领之间,早已达成了一种犹如默契的信任。
“既然延昭言及于此,我必上表陈奏。若使君不纳,我也问心无愧。”辛翳缓缓道。
李延昭见辛翳态度如此坚决,心下赞许之时,面上却仍是纠结。思来想去,也未想到有什么好办法来劝服州治中的那位张使君。只得宽慰辛翳道:“府君先写表吧。明日我与府君一同上表,希望张使君能采纳我们的建议吧。”
离开郡府,李延昭便向着城北返回而去。他内心忧虑,无时想着要如何行事,才能让使君意识到如今的局势,进而放弃与赵军的合谈。
思来想去,他终于是打定了主意,而后又前行一段,军户巷已近在眼前。他走进一家杂货铺,而后买了一把削水果用的短刀藏在身上,又向自己暂居的那间院子行去。
李延昭推开院门,便先去了刘季武房中刘妻为他裁了两尺见方的一块绢帛。而后他便揣着这块绢帛,回到了自己所居的那间房中。
李延昭见四下无人,便进得房中,而后关好门窗,走到几案前坐下,将绢帛铺在几案之上,又拿出那柄小刀,划破了自己右手食指……
第二百零六章 血书劝谏 下()
末将李延昭,呈张使君钧鉴:虏贼冒进,犯我州境,已历月余。我州儿郎,前仆后继,慨然忘死。兵力悬殊,亦有阻敌良谋;后援不继,不乏死战血勇。虏贼十万,汹汹而至,金城郡下不得寸进。如今途穷,遣使乞和,更见虏贼色厉内荏。
夫安邦定国,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永嘉之后,九州板荡,衣冠南渡,胡羯丧乱,窃据二京。今兵锋直逼我州,图谋天下之妄念昭然若揭。贼陈兵大河,鏖战月余,寸土未得,失据之下,遣使议和。然名为议和,实则胁迫。必令州中进献金银奇珍,马匹牛羊,以全其得胜之名。若此次允其所请,则必损我而肥敌,更长其狂妄之想。长此以往,此消彼长,则我愈弱,贼愈强。万望使君以国家社稷为念,切勿与虎谋皮。
今我州郡县强兵,云集金城一线。虽与贼血战月余,伤亡颇重。然得晋兴阴府君之援,仍有强兵数千,据守要地,虏贼绝难攻克。贼军云集,靡费钱粮巨万。我等只需坚守旬日,则贼军必退!若贼复进,仆当以劫余之躯,与贼血战,至死方休,以全忠节!
末将尝于金城大营,与袍泽血战竟夜。天明再望,十去其六。忠义壮烈,亘古未见!若与贼和议,则忠烈之血,为何所流?忠义之躯,为谁所捐?仆在下,伏请使君,勿与贼议!
张茂捧着这封绢帛血书,一时间竟满眼噙泪,不能自已。他抬眼望着下方一干引为肱骨的重臣,言语中颇有些看透世事的苍茫之感:“诸君方才所议,乃是要孤与赵使议和?”
坐在下首几案后的左司马阴元起身,行至堂中,而后伏首拜曰:“使君也知,如今我等已集全州之力,虽名为相持,然败相已是凸显。赵军鏖战月余,虽屡屡受挫,然主力未损。若不议和,则他日万一前方有失,我州便已无可御敌之兵。贼军大可长驱直入,直抵姑臧城下!彼时,我等惟束手待毙!天下之大,再无我等容身之处,望使君细思!”
阴元话说完,叩首不起。一旁的谋臣们纷纷起身行出道:“是啊,张使君。阴司马所言极是,我等皆赞同此议!”
“我等附议!”
“附议!”
张茂看着底下跪成一片的肱骨谋臣们,心底却涌出一阵深深的悲哀。他又拿起手中的血书,反复看了几遍,不再理阶下那群谋臣的吵嚷之声。见张茂不再发话,那些属臣们的气焰也渐渐委顿了起来,皆是跪伏于地,惊疑不定地看着上方几案后的张使君。
“混账!”张使君一遍遍地看着手中的血书,终于是忍不住心中的火气,罕见地发了怒,他手中攥着血书,指着阶下跪伏的一帮属臣,面色都因气愤而涨得通红。
阴元与张茂相处数年,从未见他有过如今日失态之相,于是抬起头,惊疑不定道:“张使君?”
张茂抖开手中的血书,怒道:“你们这些重臣,在此众口铄金,煌煌之言。孤就那给你们看看,看看那些拿刀在前方拼杀不辍的将士们,是怎么看待此事的!来人!”
听闻张茂呼唤,他身旁立即便有内侍上前,而后接过他手中的绢帛血书,而后拿着来到一干跪伏于地的属臣身前。阴元见内侍拿着血书上前而来,连忙伸出手,接过那绢帛血书,细细阅览起来。
阴元面色平静地看完内侍呈上来的那份血书,而后右手举着那血书,对上首的张茂言道:“张使君!不知此人是何种职位?何以大言煌煌地上表言不能和议?此表之上,通篇都是亡国之言!使君正当壮年,何忍受他人蛊惑,放弃和议,而使州中再遭生灵涂炭?自二位先公赴此履职,披荆斩棘,为使君开创此番基业,使君何忍听信老兵之言,而将整个凉州之地,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阴元越说越激动,乃至提及两位先公之时,眼含热泪。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封血书,几乎要将它捏碎一般用力。说着说着,他愤而将那封绢帛血书揉作一团,掷于地下:“如此亡国之言,不纳也罢!使君万勿听信老兵之言,误国误民!”
张茂见状,站起身,直指着阴元,气结道:“你……你……”他一时无法言语,而阴元身旁的属臣们,已经拾起了那张被揉皱的绢帛,而后互相传阅着看了起来。
众人阅览着这份血书,不时叹道:“此真乃取亡之道,使君万勿自误啊!”人人皆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那血书在众人手中反复传递,到最后,又到了左司马阴元的手中。
阴元举着那封血书,面上悲戚之色已是无以复加。他对着仍立在几案之后,一言不发的张茂呼道:“张使君!我自永嘉年追随武公,已历三主十三年余。武公、昭公从不曾戟指臣下。今日我等苦谏使君勿从此灭亡之策,缘何使君便如此苛待?仆事主至今,问心无愧。若使君觉仆昏聩,难堪大任,则仆自愿请辞!”言罢,阴元叩首,已是呜咽起来。
张茂闻言,顿觉头大如斗。赶忙离席上前将阴元扶起:“左司马,何至于此啊。既然尔等皆言和议之事不可废,孤便与赵使和议,可好?都起来吧。血书谏言,孤不纳便是……”
张茂心情沉重地将李延昭的血书从阴元的手中接过,而后一一扶起跪倒在地的众属官。转过身去,先前强挤出的一丝笑容,也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遣散了众属臣之后,张茂紧紧握着手中的血书,向着书房行去。谁料刚走出正堂的院子,却正遇到自己的宝贝侄子张骏。张骏见到张茂出来,忙向他行礼。张茂心情不佳,连忙摆摆手示意免礼,便要从张骏身旁走过。
张骏眼见自己的叔父今天一派反常之色,忙直起身,对着张茂的背影叫道:“叔父!”
张茂停步,转身面无表情地着张骏:“怎么?骏儿有何要事?”
张骏又施一礼,道:“方才听闻左司马与叔父在堂中争吵。侄儿不知何事,便前来相问。”
张茂闻言,眉头又是皱了起来。他犹豫了片刻,见侄子张骏一脸恳切之色,便将右手那封绢帛血书递给了张骏,道:“你且自己看看吧……”
张骏接过那绢帛展开,随即看着紫红发黑颜色字迹,已是一脸惊诧。他草草看了一遍,而后抬头问道:“叔父,此表是何人所上?莫非是前线将佐?”
张茂脸上肌肉抽动了一番。而后嘴角上扬,笑道:“此人还曾将你在驿馆中吊了一夜,骏儿你竟不记得了?”
张骏闻言大吃一惊:“竟是此人?”言罢神情颇有些不自然起来。少年心性,喜怒哀乐皆于面上,张茂自然对此洞若观火。
“骏儿觉得,此人如何?”张茂走近张骏,试探性地问了问。张骏皱眉沉思了片刻,而后扬起头,对张茂言道:“此人不乏死战疆场,杀敌保国之决心,诚为可贵。然其所言,却颇为片面。只讲军事,却忽视了如今已是秋收季节,长期征召农人们从军,定会影响到如今的农事。因此,侄儿浅见,左司马他们反对,也皆是老成谋国之言。”
张茂听得张骏的一番分析,连连点头。而后又道:“既是如此,与赵使的和议必当。然骏儿以为,对此人,又将如何答复?”
张茂低头看了看手中血书,而后抬头答道:“此人必赏,且必厚赏!我州如今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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