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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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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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笑嘻嘻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两步走过去连拖带拉地硬是让李三忠在椅子上坐实了,李永仲在上首看着,李三忠又不敢如何挣扎,最后忍不住瞪起眼睛小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没规矩!”

    年轻的当家人看了半天好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算什么规矩?这是糊弄人的,以为站着的,跪着的,退着的,就是规矩,是对也不对。下人心里头有你这个主人家,哪怕同你一道坐着,一道走着,那也透着尊卑恭谦,反之,若他心里头没有个辖制,没有个章程,哪怕在主人家面前磕九十九个响头呢,背主之时仍旧眼都不眨。”

    大管事后背密密地沁出汗水来,李永仲先前发话叫他坐下,他不敢站起来,只好手扶着膝盖略欠欠身,低声道:“主人翁说得有理。”

    “我尚年轻呢,”李永仲笑笑,歪头漫不经心看着服务李家数十年的管事,他正是十六七的年纪,笑起来没有一点奸猾商人的样子,倒很有诗书大家子弟的做派,“父亲那样的年纪叫主人翁正好,我这个年岁,早了些罢。”

    “仲官儿说的是。”李三忠立马改了称呼,他嘴巴发苦,心头发慌。丧事结束,大管事看昔日的二少爷就多了几分畏惧——他自诩是主人翁李齐的人马,对两个少爷都是客气有余,恭敬不足。当时的谨慎现在看起来就变成了傲慢。李三忠未到五十,还不想被年轻的家主打发到城外的庄子上养老。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自己同家主的距离实在是远了些,正好要借些由头同李永仲亲近亲近。他不敢妄想昔日里与李齐那般主仆相得,但也要成为李永仲的倚仗才好。

    “今日我同王师爷去见刘老爷。”李永仲随口吩咐,“你理一理家里的事,这些天一直乱哄哄的没得条理,今日之后规矩都要捡起来,不要自乱了阵脚。”

    李三忠站起来恭谨地应了个是。想了想他又有些为难,偷瞥了正由着小厮整理外袍的家主一眼,大管事试探着开口:“只是有个事实在为难。”

    “讲。”

    “是大少爷的事。”

    李永仲扭头同梧桐玩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梧桐机灵,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轻拍了李永仲一记马屁,顺便帮大管事解围:“于仲官儿当然是小事,伯哥儿是您兄弟,俗话说打烂了还连着筋,二少爷抬抬手就能把事情料理清爽。只是大少爷给仲官儿面子,大管事却管不得。”

    这句话实在回得聪明,逗得李永仲都笑了两声。

    李三忠趁机说道:“前日里大少爷隔了夹巷,仲官儿叫不用理会,但那条路实在是常用的,现下堵了,内外院便只得从左厢交通,这万一有个什么,内里便给困死了,仲官儿你看”

    “你叫泥水匠来,把大哥那院子其他几条路也砌墙堵上,尤其是东南角上的小门。记得,狗洞都给堵死了。”李永仲慢悠悠地说:“大哥一向谨慎,毕竟家里还要守孝,确实门户上要小心。”看收拾得差不多,李永仲抬脚要走,顺便又说了一句:“也少进来些乱人。”

    李三忠不敢抬头,深深地躬身下去,应了一句晓得了。

    王焕之在外院的书房已是等了一阵,李永仲方才打了帘子进来,见师爷站起来迎他,忙道:“王叔太见外了。”

    师爷却要坚持,非要同李永仲行了个礼方才坐下。他自有说法:“以前仲官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自有情分,礼数上松懈些许并不妨事。但目下你已是李家家主,是我的东家,该做的还是要做,这样你我才好自处。”

    两人这才分主次坐下。王焕之带了账本来,李永仲看了一回账,又同王焕之说了三刻井上的事。师爷提到新开的那口井出卤并不太顺畅,时有断续,问是否找匠人来看一看,李永仲几岁就在盐井上跑,对井上的事如数家珍,这种情况也不算少见,略一沉吟道:“或许是火未燃尽,不妨事,明天叫工匠来。”师爷点点头,记下这一条。

    两个人又算了算下月挑水工的菜钱和工钱,李永仲决意改一改吃饭的规矩,从五天一顿肉改为三天一顿,王焕之有些犹豫:“这又是笔开支。”

    “现在冬日里,冷得紧。”李永仲摆摆手,道:“挑水工都是下死力的活路,吃不饱身上哪里有气力。倒是盐井的事,上回我们议了议,后来我独个儿又想了一回,我们开得还是少。”他压低声音,同王焕之道:“现在天时不好,前些日子,陈大传消息回来,在成都见到了陕西的流民,我总想着,这味道不对。”

    王焕之一凛,他往李永仲凑了凑,恨不得上半身都趴在桌子上,声音低至耳语:“仲官儿这话,可对人说过?”

    “不曾。”李永仲低声道:“这种事,哪个不要命的敢胡说?”

    师爷点点头,舒了口气,重新重回椅子上,语带欣慰道:“我就知道仲官儿从来小心。这等消息,法不传六耳,”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永仲,“仲官儿说给我听就是了,再不要说给旁人。”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了一碰,各有默契地低下头去,捧了茶喝了一口。房间一时静默下来。

    天下已经显出崩乱的迹象了。李永仲摩挲着瓷器光滑的表面,有些出神地想,从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开始,辽东事渐不可为,到了天启年间更是输多赢少。而他更知道,从天启七年开始,天灾**将彻底拖垮陕西,大明腹心流血不止,而现在安稳度日的人们更不会晓得,国祚,只得十六年了。

    想到这里,李家年轻的新任当家忽地一笑,天下又同他这个川东盐商有什么相干?四百年之后,他看过那些慷慨激昂的热血小说,也曾经幻想过自己一朝穿越,封王拜相,甚至带十万兵踏平九州,复华夏清平,但是冰冷的现实很快给了他迎头一棒。李永仲曾听奶娘拿数年前作乱的土司吓唬孩子,而他也知道那并非完全的故事,贵阳围城到最后靠吃人肉度日,一两银子四斤!

    他自认没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更没有济世救人的胸怀。他在宜宾见过卫所兵操练,衣不蔽体,以手量腰,简直风吹倒一片,比他家的挑水工都不如!后来因缘际会,也见识了大名鼎鼎的白杆兵,还有传说中凶狠彪悍的土司兵,但每见一次,失望就更深一层,他虽然不是什么历史达人,但也知道在明末正是火器大规模发展,开始取代冷兵器的时代,但他所见到能称得上是火器的武器,不过是放在成都府城墙上头的两门不知道年代的火炮!

    将凝望窗外的目光收回放到桌上以苏州码子写就的账本上,李永仲自失地一笑,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这川东小镇,日后注定历经劫火,而他两世为人,又注定眼看世事倾颓。今日所做一切,不过是奢望能早离祸乱,平安度日。

    正强自将心头烦乱压下去,忽然听见王焕之说了一句:“伯哥儿”

    李永仲翘了翘嘴角,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来。他站起来在师爷不赞同的视线中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复又坐下,笑了笑,这才道:“大哥谨守门户,又同父亲父子情深,现在为父亲守孝,轻易不出大门半步。”

    王焕之狐疑地看着他,他想跟李永仲说对李永伯多少还是需客气些,但看仲哥儿眼下的神色,显见是李永伯又作出甚来。罢罢罢,师爷暗道,他总算是对得起主人翁十年厚待,最后又提醒自己有些事莫要过了本分,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将近午时的光景便散了。

第九章 不在颛臾() 
这几日,大少爷李永伯的院子里下人噤声屏气,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唯恐像某个倒霉鬼那样触了大少爷的霉头,被扒了裤子按在院子里打上几十大板然后扔进柴房里,至今生死未知。

    不过是捧水的小厮撞上李永伯心里头焦躁的时候,不当心洒了几滴水在他袍角上罢了。

    “呯!”

    李永伯阴沉着脸,脚下一地狼藉,水渍溅得和碎瓷溅得到处都是。

    坐在他对面的人只微微皱皱就恢复了平静的脸色,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掀开盖碗吹吹沫子,慢悠悠地咂了一口。

    “你兴致倒好。”李永伯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夸奖地说了一句。

    来人呵呵笑了一声,怡然自若地继续喝茶,直到李永伯脸色都有发青的迹象方才丢开茶碗,道:“这是今年的新茶罢?难得你这里还有。”

    “这不值什么。”李永伯摆摆手,勉强道:“我不过用它妆个脸面,内里倒还觉得春妆楼的酒水味道更好些,我是不爱这味道,在外人面前装一装便罢了,多得浪费,你我不需客气,你自管拿去喝。”

    “君子不夺人所好,不过你并不好此,我也算不上不为君子。”客人往李永伯脸上打量一番,心中已有计较,面上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只道:“你这气性略大了些,且放宽心。”

    “你要我如何放宽心!?”李永伯噌地一下从圆凳上跳了起来,脸色已是难看之极。只是他仿佛是对来人有些忌惮,没说些难听的,不过心火已盛,声音便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那小杂种如今得势,家中快没我全家活路!”

    “他总是你同父的兄弟,当不至于。”

    “亲兄弟?”李家大少爷哼笑一声,原本还说得上几分俊俏的脸上堆起几条横肉来,将他那文雅潇洒之意破坏得干干净净,余下阴狠狰狞:“这种兄弟,要破你家门,我是无福消受的。”说完他深吐一口气,眼中暴戾之气一闪而过,“世间总要讲个规矩礼法,李永仲不过是小娘养的杂种,何德何能做李家的家主?我家那老头子临死糊涂,阖族上下竟也被那小杂种拿捏住,我却不肯束手就缚!”

    他热切地望着对面的人,但客人似乎被茶香所吸引,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茶碗上,李永伯心中暗恨,他对仆役下人随手打杀,但却不敢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出丝毫不满,唯恐哪里有不周到的地方,此时客人若要李永伯妻儿,怕他也是千肯万肯。

    “伯官儿,你便是太心急。”来人慢吞吞地开口,他垂着眼皮,就好像没看见李永伯的脸色一般,又吃了口茶,方道:“他手段再强力,你终究是令尊的嫡亲儿子,先退一步又能怎么?你呀,”来人摇摇头,“沉不住气,当日那情形,李公命在旦夕,想来是指望着你们兄弟二人,手足友爱,可惜你却生了痰气,在李公面前说那些混帐话!”他一掀眼皮,眼神锐如刀锋,直剐得李永伯身上作痛,见他终于收敛面上神色,客人才缓下神情,复道:“如今李永仲已成气候,你便得按捺下来!收收你的性子!”来人脸上终于现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来:“你母亲就你一个儿子,偏你小时又病弱,千娇百宠,如今才经不得摔打!”

    李永伯脸上有些挂不住,颇有些讪讪地说:“舅舅,我自此一定改了,再不叫舅舅为我担心。”又站起来冲他舅舅深施一礼,直起身道:“母亲早逝,一直是舅舅多照顾我,这个家里方才有我一席之地,”说这话时李永伯选择性遗忘了从小到大他在这府里称王称霸,欺男霸女快活无比,“如今小杂种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舅舅,”他神色越发凄苦,“老头子临去了还给小杂种找了个千户作岳父,等几年,他翅膀硬了,你要见外甥一家,只好去城外乱葬岗子了!”

    李永伯的母亲是李齐的原配,娘家姓刘,有兄弟二人,被李永伯称作舅舅的是李永伯母亲的亲弟弟,叫做刘奎,因行三,大家也叫他刘三奎。刘家大舅死得早没成家,没过几年李永伯的母亲也去世了,刘家就剩了刘奎一家子。

    刘奎将近知命之年,面相上同外甥很有几分相似,最不同的恐怕是那双眼睛。和盛气凌人时时凶光外露的外甥不同,他的眼神要温和得多,乍一看仿佛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但当刻骨的阴毒自那双中年人的眼眸中流露出来之时,就好像有一层面具从他脸上活生生撕了下来,将贪婪凶狠表露得一干二净。

    但眼下此时,他只是个一心为外甥考虑的好舅舅。刘奎沉吟片刻,曲起食中二指在桌上敲打几下,道:“伯官儿,你需得耐住性子,”他看着外甥,越发的慈和,道:“你那个弟弟不是个善茬,你一向疏于细务,性子上颇有几分粗疏,不晓得你这个弟弟小小年纪就恁般能干,”他看李永伯要说话的样子,伸手往下一按止住他,又说:“你先听我说完。现下,李永仲是你父亲亲口许的家主,你家十来口盐井,他连底下的苦力工都叫得上名字,拢得住人心,散得出钱财,你拿什么去争?别说舅舅说得难听,你现在,身上针线,口中吃食,还是你们公中出的钱!”

    一番话说得李永伯面皮红得紫涨,青筋暴起。他脾气暴躁,但人却没有傻到家,自然知道刘三奎这番话没说错,也越发认定这舅舅一心为自己考虑着想。居然硬生生绷住了脸,没有立时发作。

    见他终于有点长进,刘三奎满意地一笑,方道:“但你也不必气馁。你毕竟是李公嫡嫡亲的儿子,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谱的长子正孙!李永仲再能干,失在了一个年纪上,他那个岳父,之前从未听说同你们家有过往来,我想多半是李公为李永仲找的靠山罢了,银子喂出来的,并不十分妨事!”

    李永伯争辩道:“他收了李永仲的钱,又有婚姻做名分,怎么不妨事了!?”

    刘三奎道:“你说这话倒很是,但你只知其一,”他竖起一根手指来,“这等丘八营官,最是喂不饱,李永仲现下要求着他,必然任他需索,李家哪怕是个金山也给他搬空了!你就正好”说到此处,他招手让李永伯俯身过来,侧身上前附耳低语数声。

    片刻之后,刘三奎直起身体,往外甥肩上一拍,很有些感慨地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性格上爆了些,却是个实在的好孩子!李兄为着李永仲些许名声,选了个小娃娃,实为不智!”

    “老头子看小杂种千好万好,”李永伯哼了一声,显然对父亲临死前的决定怨念甚深,“想想看,老头子没死的前几年,我在他那里已经讨不到好了。前好些年,本来拨了三口井给我,没想到小杂种去井上看了一回,回来跟老头子说出卤不利,老头转眼就将井又夺了回去!”

    舅舅刘三奎没说话。外甥说的这个事他倒还有印象,但事情可全不像他说的那样。李永伯拿了井,先裁了挑水工的伙食,就煮些青菜萝卜,半点荤腥都没有,最后挑水工闹了起来,李齐让李永仲去平事,他先就每人十斤足秤的猪肉发下去!挑水工自此都说伯官儿吝啬,说仲官儿会为人!不过李永仲千好万好,可惜不是他的外甥,李永伯再不好,也是他姐姐肚皮里生出来的,这点亲疏远近,刘三奎心里自有算盘。

    并且刘三奎极隐蔽地瞥了还在指天骂地的外甥一眼,心下微微一笑,得多亏他这好外甥,好戏才刚开始,不能将底牌用尽啊。

    李永伯咒天骂地地泻了通火,到底痛快不少,又兼他舅舅给他出了个实在的主意,脸上终于挂上了几分笑意。他见天色渐晚,一定要舅舅在他这里用过晚饭,又叫了老婆孩子出来拜见长辈,又男女分坐两桌,酒酣耳热之际,倒是有几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味道。

    天色近晚又下起了雨,阴冷刻骨,王焕之将外袍裹得更紧了一些,却依旧无法抵抗由外透里的寒气。他是忙惯的人,并不爱坐轿子,成年累月都是一匹健壮的滇马代步。但今晚,盐师爷忽然起了疲意,一时间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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