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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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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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这般,还叫姜明看了羡慕,说是落在福窝,李永仲不敢想若当年穿越之时生在了贫寒之家现在会如何多半,坟头上荒草蔓蔓,将有他如今个头高了罢。

    他忽地觉得心肺间一阵灼烧,热烫得一阵喘不过气来,为自己,也为如梧桐,如姜明等。世道太黑,都说天道昭明,可如今,血色分明浸透堂上老爷们的脚板,还听他们在坐而论道,在高谈大论!或许只有血色漫天,煤山凄凉之日,那些补子上画着仙鹤麒麟一干祥瑞物事的君子们,才晓得世道倾覆,无处呼喊的滋味!

    他一路走,一路想,至到地方,脸已是阴沉得紧,出来迎他的何泰同曹金亮两个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更加小心几分,上来同他说话。李永仲看往日里一向惫懒无赖的曹金亮绷了一张脸,不知为甚心头便舒张几口,再看何泰,亦是一脸想问不敢问,想说不敢说,陡然噗嗤一口笑出声来,方才那满腔的郁闷之气顿时不翼而飞。

    笑罢他摆摆手道:“我不是恼谁,只是心里头挂着些事罢,倒不是其他意思。”又朝后喝了一声:“梧桐,你还要说到何时?”

    梧桐吐吐舌头,他同这个匠头居然很能说得,讲得兴起,差点连正事也忘了。紧走两步过来,看李永仲脸色顿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到了这里,姜明自有人前去招待,不必旁人再多费心。

    曹金亮几个果然没有用饭,便是王焕之,亦只用了小碗米粥,硬是要等到李永仲到方才坐到饭桌之前,又先说他,苦口婆心道:“晓得仲官儿的性子,也不敢叫你,但这身体毕竟是头等大事,仲官儿仗着年轻,须知日后熬坏了身体,再没有个赔处。”

    这话说得李永仲顿时肃然,规规矩矩地回了王焕之道:“再不会了。”王焕之这才闭嘴不说。他同王焕之情分非常,这等看似教训子侄的话,盐师爷倒是从来不惮说他。

    这一番对答完毕,气氛才稍稍松快下来。曹金亮便趁机让伙夫送上饭菜,因在营中,饭菜精细却是谈不上的,不过是些大块炖肉,大碗蒸菜,烧白一类,也不谈甚饭食规矩,众人边吃边聊,一顿饭用得颇为顺心。

    “原先我想着,若咱们能好生修个寨子,兄弟们驻扎于此,闲时打熬气力,练兵练武,那光景,便是想想亦觉甚美。”何泰将一碗饭几口扒完,又咕嘟咕嘟一气灌了满满大碗的汤水,拍着肚子,带了几分感慨道:“原本觉得这不过是白日做梦,不成想仲官儿竟不声不响地便做将起来。”

    曹金亮比他斯文,不过也未慢到哪去,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他将何泰横了一眼,嗤了一声,懒洋洋地道:“你那想头怕是学着不知哪里的土匪寨子,忒小气!要修,就得规规矩矩来,何处屯兵,何处操练,何处是粮草,何处又是水源,何处是守城,俱得处处想到,否则不如不修。”

    何泰在曹金亮手下不知走过多少来回,全都输多胜少,心气上就少他数分,听他说话,虽然想着曹金亮此话当真扯淡,嘴上却老实答道:“曹头这话当然是正理。”不过少年心性,终究要争强:“不过天下的寨子哪有这么修的?若果真如此,就是朝廷正经的关隘防城了。”

第七十一章 基业(3)()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神色各异,立时安静下来,气氛沉滞,几乎所有人都往何泰脸上看去。曹金亮尤甚,将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大小,大如蒲扇的巴掌扑地一下扇到何泰头上,差点将他一把扇到饭碗里头,亏得何泰一把撑住,忙不迭地出声抗议:“曹头!干啥呢!”

    “我看你那张嘴恁般大,便只好用做吃饭了。”曹金亮哼了一声,心里头实在是恨不得将这嘴上不把门的小子吊将起来一顿狠打,面上还要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来,淡淡道:“平日里叫你多看两本书,你那张脸恨不得是黄连水泡过。不读书,还要作怪,往上数,魏晋时候世家大族,哪个不修邬堡?咱们这里算甚么?人家那时候可是阡陌数十里,内中无所不有,咱们这个小寨子,也只好和那些夷人的寨子比比高低了。”

    这话大家听了都是一阵哄笑,方才那阵沉滞就如被风吹散一般渺无踪影。李永仲面上在笑,在他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却若有所思地盯了曹金亮一阵。不防被他一个回身看到,眼带探究地看过来,李永仲微微一笑,以茶代酒,端起杯子向他遥遥一敬,曹金亮一怔,眼睛里却露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神色,面上亦是一笑,举杯回礼,一饮而尽。

    王焕之坐在李永仲身边,将两人的互动看了个清楚,他神色不变,只稍稍侧身,低声问道:“仲官儿,是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李永仲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闻言扭头向盐师爷笑道:“师爷多虑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边噙着一抹深刻笑意,“日朗风清的,能有什么不妥?”

    当夜李永仲便在别庄之中宿下。因先前的屋舍几乎全被推平,护卫们现下住的房子是工匠们日夜赶工所出,虽然用料实在,手艺也好,但新屋毕竟还潮,何泰便将他已住了段时日的房间让了出来,他自家寻平日颇玩得来的几个护卫搭铺。不过李永仲看他口口声声说为自己着想,却脸色雀跃,想来依旧是少年心性,又少瞌睡,要和朋友再顽一阵。因此也不说穿,由着梧桐服侍了洗漱,就自家安睡不提。

    李永仲忙了一个白日,下午又赶来别庄,又跟着工匠爬山下地看了工地,实在是乏透的人,心里有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隔间的梧桐鼾声如雷,料来亦是累得狠了,他干脆也没叫人,自个儿点了灯,想着再把脑子里转的各种杂事整理一番。

    幸好何泰不爱读书,笔墨纸砚倒一样不少,李永仲一气写了快小半个时辰,夜静无声,正是整理思路的时候,他写得高兴,却突然听到两声极低的叩门,还有说话声响——“碰,碰,仲官儿,可睡下了?”

    何泰的房间分成里外两间,外间胡乱放了些兵器甲胄等物,也充作会客之用,梧桐打了个地铺,如今睡意沉沉,哪里听得见响动?李永仲心里一笑,暗道果然来了,此时月上中天,他索性连灯也未点,就这么光着头,趿拉一双布鞋去开门。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果然外头站着曹金亮。他正打算走,门突然拉开,反倒吓了他一跳。见是李永仲,曹金亮微微一呆,他扭头望望月亮,又转回来看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以为是梧桐。”

    “梧桐太累,别说你这和蚊子叫差不多响的两下,怕是拿了锣鼓在他耳边敲也无甚用处。进来吧。”李永仲笑道,待曹金亮进屋随手掩上门,又轻声道:“我们到里边去谈。”

    曹金亮点点头。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犹豫,痛快地拔腿走进屋子,在那一张四方桌边上拽了一张四脚高凳坐下,就见李永仲随后进来,手中提了一个水壶,见他看过来,笑道:“梧桐睡之前在外头的火炉上坐了水壶,我想着你漏夜过来,难免舌干,又是夜长易生瞌睡的时候,咱们俩以茶换酒,喝两杯。”

    见此,曹金亮也不同他客气,径自接了水壶,又老大不客气地在房里翻找一番,找出一小竹筒茶叶来,将就着泡上,还要嫌弃:“何泰这小子,生生将一盒新茶放到现在,一股子陈茶沫子的味道可惜我的好茶”

    “他自来不爱这些,我就从来不送他茶叶。”李永仲啜吸一口,感受一股在口腔之中弥漫开的甘苦醇厚味道,也不说话。曹金亮亦是如此,一时间,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盏茶饮尽。曹金亮看似随意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咯”地轻响一声,便犹如在两人心头敲响。他面色变换,肃然冷漠,又复痛苦挣扎,最后长叹一声,闭上眼帘,喃喃道:“忠孝自来古难全,唯以大忠换私孝。这两句话,我怕有七八年不敢再说。”

    油灯光亮幽幽,他既开了话头,便不再停下。他先是面色一肃,语带傲然道:“我姓曹,本名曹烁,金亮是我幼时的小名。不瞒仲官儿,我族中是世代的军职,祖上从太宗皇帝靖难南下,颇获军功,最后获封指挥佥事,世袭百户军职。”

    李永仲听得入神,手中茶杯一直忘记放下,曹金亮顿了一顿,颇为怀念地道:“我家世代浙人,后来戚少保在江南抗倭,于浙江选兵,家祖幸而入选,跟随戚少保南征北战,后来伤着了腿,不良于行,这才回到浙江,由我父亲接下军职,也因此,我家从祖父那辈开始,便是实打实的戚少保练兵一脉,我自束发开蒙之始,读的便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司马法,尉缭子,大些便背少保爷爷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早起晚眠,文读武练,一日不敢懈怠。”

    “我今年二十有五,是万历三十一年生人,大着仲官儿七岁。本来一家平顺,家父晚年身患风痹,每逢雨天寒日便苦痛难当,”说至此处,曹金亮脸上渐渐带出仇恨来:“便是将我碾成一把沫子,我也记得,万历四十七年秋天,父亲同他上司商量,想让我袭了世职,那上司同我父亲素来交好,说差遣难谋,难免空担个百户的头衔,就给父亲出了个法子,叫父亲想法走走镇守中官的门路。”

    “看曹兄的意思事情的由头怕是出在中官身上?”李永仲轻声问道,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想。

    “正是。那中官贪得无厌,叫父亲送上纹银五千,气焰嚣张。”曹金亮的声音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不知何时就会断开。“两厢没有谈拢,父亲便说此事作罢,也没再去寻那中官。可是,那中官却记恨上了家父,竟说家父通贼!”他的牙齿渐渐咬得嘎吱作响,眼睛里透出一股火光来,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万里四十八年冬月十一大早,一伙军兵突然闯入我家,将我全家齐齐绑了,又说从父亲书房中搜出所谓通贼文书,不由分说便将我全家老小下入大狱,连公堂都未上,几日后便说发配四川永宁卫!”

    “天可怜见,这一路千里迢迢,我曹家一家十几口渐次没于荒草,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单身子!行经泸州的时候,我用藏在身上的最后一点银钱买通了几个押送的差官军兵,由着他们给我报了个急病去世上去,算是逃脱出来。不过我从未来过西南,不辨方向,后来不知怎地就走到富顺来了。”他自嘲地一笑,将神色之中那点凄凉悲切掩了去,“后头的事,你全晓得了。”

    李永仲默然。有明一代,积弊到了明末,已是沉重不返之势。其中以军队尤甚。糟糕的军制和自宋代开始至明末愈演愈烈的重文轻武让军人的处境格外艰难,一个七品知县就敢呵斥堂堂五品的指挥使,此类记载不绝于书,更别说遍布各地的镇守太监,轻则呵斥打骂,重则剥官丧命,亦是寻常事!

    到了天启末年,除了少数高官名将,中低层的军将们大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军械老朽,九边一带边军还有令家中妻女为妓方能饱腹的惨剧!曹金亮一家的惨剧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缩影之一。李永仲尽力忍住叹息的冲动,默了一阵,他再度开口,里头却带了点别的意味:“金亮兄,今晚你说那驻守之地,其实是有意的罢?”

    曹金亮眼中猛地一缩,先前那些悲苦仇恨之色从他身上抽离出去,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嬉笑怒骂言所不禁的护卫队正。他将笔挺的腰板一塌,将杯中已经只得些温热气息的茶水一饮而尽,笑眯眯地道:“仲官儿此话,我倒是不大懂,何谓有意,何谓无意?”

    李永仲在灯光阴影当中深刻一笑,轻声道:“懂与不懂,倒也不值什么。如今这点子星火,你曹金亮要分去一半功劳。我李永仲做人公平,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现下万事俱是起步,可说一穷二白,但我许诺与你,有朝一日,君但有所求,吾穷尽己身,如此而已。”

第七十二章 陈显达(1)() 
崇祯二年,四月。

    贵州的春天和西南别处总是不同。和四川短暂的春日相比,贵州的春天更长,也更让人难忘。从早春二月开始,那些夹杂在险峰之间的原野就从沉静厚重的黯绿变为明亮鲜艳的嫩绿。虽然仍有战乱,但不时可见农人忙碌在田地之中。而空气中花香馥郁悠然,这些甜蜜的味道险些让人忘记兵火将起。

    崇祯元年,叙南卫的官兵从宜宾出发,沿水路至泸州,再经由纳溪驿,走通邮至赤水驿,于永宁卫稍稍修整,汇同大军,经普市、摩尼一路,再转阿永,眉台至毕节驿,这一路足足走了数月有余。出发时宜宾尚溽热,但到了毕节时,晚间非得加盖一床棉被否则不得安眠。

    和四川不同,地无三里平的贵州少平地,多奇山怪石。这里不同于阴冷潮湿的川东,贵州的春天气候宜人。在难得的湛蓝天空下,数座笔挺的山峰中间点缀着几块平整的田地,时而有苗人奇异陌生的歌声随风传到人们耳边,大胆的兵士们用流行在军中的荤调子争相应和,哪怕是将官也未作阻拦,在马上听了哈哈大笑。一番折腾下来,让枯燥的行军也多了几分乐趣。

    陈显达颇有兴趣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兵士在同伴的推攘下红着脸唱了一段俗曲:“高高山上呦,一树喂,槐花呦,手把栏杆勒,望郎来耶,娘问女儿呦,你望啥子勒?我望槐花几时开呦”他嗓音清亮,中汽又足,娓娓唱来竟有几分特别韵味,同伴们显是晓得这年轻人的才能,听他唱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大声喝彩,又连连道好。

    “那是哪个?真没看出,还有这般厉害。”陈显达在马上侧身笑问走在身边的陈明江,他捋一捋胡须,满意道:“这般的好嗓子,真个是传令兵的好料子。”

    陈明江向后头看了一眼,正好一眼看见那个被同伴嘻嘻哈哈调侃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面上不禁也微微一笑,这才扭头回道:“那是周百户麾下的新兵,叫张桐的,听说是周百户夫人的娘家族人,因着家贫,又兼兄弟太多,这才来寻周百户,来营里做了个小兵。”

    “哦?”陈显达有了几分兴趣,又特意扭头向后打量几眼,又转回来同陈明江继续讲话:“看他体格,倒是个好兵料子。那周老粗不会调教人,待此战打完,我定要调这孩子过来中军做个传令的差遣。”他带了几分促狭道:“省得咱们那个指挥使总说营里的老粗们日常说话都如同放炮仗。”

    这还真是陈明江摇摇头,不接陈显达的话,径自闭了嘴走路去了。陈显达哈哈一笑,将前后一望,但凡所见之处皆是刀枪雪亮,兵队蜿蜒数里,旌旗猎猎,不见尽头,心头大是畅快,忍不住自己也哼了几句:“青山不老水迢迢,秦皇功业何处着?惟有樵夫独自笑,砍樵刀胜屠龙刀

    他一边哼着曲调,一边打马小跑,蹄声脆响,不用多时,就行得远了。

    崇祯元年八月,时任贵州巡抚,总督数省兵马的朱燮元数招齐下,先是安抚召集流民,在各处关隘之处结村建立寨,广开荒田,不令田土抛荒;又于流民当中择选青壮,编练之后稍加训练,当作民兵用以村寨自保;待贵州元气稍复,又采纳时任兵部右侍的闵梦得先前的建议,同江逸百般商议,“檄云南兵下乌撒,四川兵出永宁,下毕节,而亲率大军驻陆广,逼大方。”一番布置之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崇祯二年四月,朱燮元下令贵州总兵官许成名由永宁出兵收复赤水。

    陈显达作为川兵一部,自然在四川总兵官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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