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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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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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当刘府的下人仆役开始忙碌的时候,雨声稠密,青石砖砌就的天井里,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里已经蓄了不少水,少有人走。天阴得厉害,下人用挑竿挂起几个气死风灯。两侧的檐下,也不像平时那样有无事的仆妇聚在一起吃几粒蚕豆,说几句闲话。

    元宝一路给李永仲打伞进来,他尽力举伞遮掩,只是雨势太大,李永仲又心急,索性没走抄手游廊,直接从天井里穿过去,脚步匆匆,溅了一身的水。换作平常,他早就跳脚开骂,非要把元宝吊起来打才算罢休,不过今天他另有要事,虽然将眼睛横了元宝一眼,但还是没有作声,直到走上干爽的地面,刘府的管事引他去旁边厢房换下湿衣,李永仲都没来得及对元宝投以恶声。

    重新换上一身宝蓝团花杭绸直身,李永仲阴着脸在管事的带领下大步往刘府里走,见不是向平常所在的书房方向,皱着眉喝问了一句:“你这是朝哪里带路?直下就是后宅罢!”

    管事边走边回身冲他连连拱手,脸上苦笑道:“伯官儿,我们家老爷上次被打得不轻!他毕竟有了年岁,从盐司抬回来,当夜就发起了热,家里人骇得双脚跳,赶忙把医生接回来,折腾一晚上,早上才退热下去。那两股上,打得一片青紫,肿得有檩条那么高!”

    李永伯听了,咬牙切齿地咒骂:“李永仲那个龟儿子,迟早哪天要遭天打雷劈!”

    他们已行到卧房外,刘三奎在里头把李永伯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心下冷笑几分,中气不足地咳嗽数声,待外头再无声气了,他才有气无力地开口唤道:“是伯官儿吗?进来让舅舅看看。”

    这话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李永伯眼底发潮,心里发酸,将三十的人,一路叫着舅舅跌跌撞撞地跑进去一头扑在刘三奎床边,跪倒在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大哭道:“舅舅,外甥来看你了,你受苦了啊!”

    因伤着后股,只能仰躺,刘三奎艰难地伸手往李永伯肩上拍上一拍,面上现出萧索无奈神色,叹道:“好孩子,你有良心,还记得来看舅舅。”

    横过袖子将脸一擦,李永伯抽噎两声,在管事的搀扶下站起,捡了下人端来的鼓墩坐下,眼中恨光连闪,脸上横肉频现,憋着一股郁气嘶声道:“舅舅,你说这话便是差了。你是我亲娘舅,我不来看你,又要看哪个?”

    “对对,这话伯官儿说得是。”刘三奎面露慈爱之色,将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一脸燥气不得发散,抿紧了嘴巴往下耷拉的模样,心里顿时有了几分了然,面色黯然地叹道:“如今你在李家,怕是不好过罢?”

    “那帮子奴材都是惯逢高踩底,有什么好不好的”李永伯讥讽地一笑,不知藏了多少怨毒在里头,“外甥只恨当年李永仲生时,没有一把掐死他!”

    “你们毕竟是亲兄弟。”一边慢慢开口,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永伯的表情,刘三奎面色更显沉痛,他眼中几乎要滴下泪来,又因棒伤甚重,看着容颜枯槁,着实可悯。咳嗽两声,刘三奎又道:“不要这样说,你以后一家,还要指望你弟弟庇佑,你不想着自己,也要想想你媳妇和璋哥儿。”

    不说此处还好,说到陈氏和长子,李永伯倏地从鼓墩上跳将起来,面皮紫涨,脖颈上胀起老大一股青筋。他攥紧拳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房间里来回乱走两趟,又将案几上放的刘三奎喝空的药碗“砰”地一声狠狠掼在地下,这才转到舅舅床前重新坐下,按着膝盖,全身都在发抖,痛苦和深刻的恨意不加掩饰地从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当中倾斜而出。他狠喘了两口气,稍微平复,这才咬着牙字字怨毒地开口:“舅舅,你当李永仲那个小杂种如何知道我们的事?就是陈氏那个婊。子告的密!”

    “啊!?”刘三奎故作大惊失色,他一把将上身撑起,又猛地跌回床上,哎哟哎哟地痛叫不休,吓得李永伯赶紧叫了仆役来,又说要请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看。刘三奎苦笑着劝住他,道:“我并没有事,只是吓着罢了。你媳妇素来是个好的,璋哥儿亦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做出此事?你莫乱讲。”

    “舅舅便是太心善了些!”李永伯一时间简直觉得刘三奎是天底下最好的善心人,而恶人当然是李永仲及陈氏等一帮为虎作伥的。他满面颓然地叹息一声,道:“舅舅如此心善,又能换来什么呢?陈氏与我对质,竟说我悖逆人伦,孝期纳妾!天可怜见,我与三表妹此事,原就是要出了孝期再谈的!”

    “女人家就是心细爱多想。”刘三奎悠悠劝了一句道:“外甥不可使夫妻离心。此事是我考虑不周,现下这情形,确也有些不妥。我看,这个事情,还是作罢得好。”

    李永伯立刻激烈反对道:“舅舅!待此事了结,我就将令这背夫的毒妇归家!她自嫁进家门,便无一桩好事,于子嗣上也无益,我是绝不肯再和这女人过下去了!我意已决,待孝期过后,就娶表妹过门为妻!”

    刘三奎面色复杂,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声:“唉”伸手出来在外甥手上一拍,再无言语。

    “舅舅,我这几日心里却不能平静。”李永伯赤红了眼,颊肉抽动,恨意深重地道:“明明我才是老头子嫡亲的长子,却不得不看那小杂种脸色过活!难道我李永伯下半辈子,都要在李永仲心里小心翼翼地讨生活!?这必是不成的!”他脸上显出某种无法形容的疯狂的表情,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了他!这事情不能善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你这孩子!”刘三奎看似大惊,朝屋里的心腹管事使了个眼色,他知机带了下人们退出房内,顺手带上门。见屋内再无旁人,刘三奎方苦口婆心地同李永伯道:“这样的话也是能胡说的?舅舅那日虽说恨得心内滴血,但是人命关天,这不是好耍子!”

    “舅舅!”李永伯胸中怒气翻涌,猛地提高声音嘶叫道:“如今是他李永仲不给我活路!他要灭我满门!不杀了他,日后恐怕舅舅你只能去城外头的乱坟岗子上看外甥了!”

    刘三奎面上忽然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来,他招手示意外甥附耳过来,轻声道:“傻伯官儿,这等事,怎么是能高声大气地说的?舅舅今日再教你一回,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李永伯倏然一惊,猛地挺直腰杆,惊疑不定地瞪着刘三奎,待发现刘三奎原本的一脸温厚已不知何时消失,换上一幅阴沉凶狠的神情,他浑身一抖,犹如浑身三万六千五百个毛孔瞬间打开,好不舒坦!

    “舅舅是说”李永伯喜上眉梢,赶紧凑到刘三奎跟前压低声音道:“我们想个办法,抢先做了他!”

    “做,肯定是要做的。”刘三奎脸上眉毛不住抽动,狞笑道:“但如何做法,这里头讲究甚多,舅舅我要让这小兔崽子永世不得翻身,此事不急在一朝一日之间,不过,也绝不会容那小杂种活蹦乱跳太长时间!”

    “舅舅,咱们何必麻烦,一刀将他了结!”李永伯犹不肯死心,挥手做了个往下猛劈的动作,眼中凶光四射,“就说他行盐去了,路上遇匪!料想也无人敢说东道西!”

    刘三奎摇摇头,重新趴躺下来,他又恢复了温厚的慈爱模样,慢悠悠地对外甥道:“做事不要太着急。你这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心急!你且等等何妨?那小杂种如今对我舅甥二人防备之意甚重,我又听闻他养着一队护卫,颇为能干,不可小觑!”

    李永伯不以为然地哼笑两声,道:“那是什么护卫!不过是从挑水匠的力工里挑拣些人,胡乱练个一招半式,再配上几把长枪腰刀,还煞有其事地做个样子出来!唬唬几个毛匪倒是好手,遇上强贼还不立刻作鸟兽散?”

    “唔不管如何,既有人,便不得不防。”刘三奎沉吟片刻,眼睛眯了一眯,凶戾之色若隐若现,沉声道:“既要做,便要做绝!现今我们同那小畜生已是不死不休之态,却不是要将你我搭上去!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何况他这样一个能干精明的人!”

    “你先不要同争强,”刘三奎吩咐道,“李永仲惯会装样,你现在若同他争执,看见的人倒要说是你不好了,先收敛起来,回去之后去你媳妇那里一趟,”见李永伯眼睛一反,作了个白眼样子,就要张口说话,立时把他狠瞪一眼,严厉地将他打断道:“你先不要讲话!那毕竟是你媳妇!现今已然不是同你一条心了,日后如何再说!现今稳住他们才是要紧!”

    “总之,先装个委屈求全的样子出来,让这小畜生卸了防备,待到那是,我要叫他千刀万剐,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第四十七章 幕启(1)() 
“还有多久能到?”李永伯撩开车帘,小心地朝外看,然而景色依旧是一路之上毫无改变荒蛮沉默的山林,偶尔能看到护卫马车的骑士——他们无一不是黑布蒙面,头上戴着桐油漆竹笠。他摔下帘布,冲着车厢中的另一个人哼了一声:“难不成一个贼窝子,还能修得比皇帝爷爷的紫禁城还要好?”

    看似斯斯文文,一副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一直端坐,闻言也不过轻描淡写地呵呵笑道:“伯官儿真是爱说笑。”然后就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手里的话本——似乎连续的颠簸对他来说毫无影响,甚至是某种乐趣。

    坐在李永伯身边的刘府的二管事刘贵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在李永伯看过来的不满的视线当中用口型无声地说道:“伯官儿,安静。”同时悄悄在这个急躁的年轻人的手臂上轻轻一捏——在他们先前商量好的暗号里,这代表忍耐和危险。

    这个小小的车队正在泸州附近一座不知名的深山当中。破碎且狭窄的山路在连绵的山脉当中若隐若现,幽深阴暗的山林当中传来猛兽遥远断续的长啸,更衬出几分恐怖,仿佛春日都比其他地方来得迟些。

    “王头目,我们走了这么久,总是该到了吧?”李永伯实在无法忍耐车厢当中死一般的寂静,他不耐地开口,脸上的轻视一闪而过:“就连郑大王的鹰头寨,也不如你们难找。”

    “所以姓郑的死了,我们还活蹦乱跳的。”被李永伯称为王头目的年轻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一面翻过一页书,一面神色冷淡地转脸过去同刘贵讲话:“怎么带了这么个瓜娃子来?刘三爷自己不来就算了,叫人来,也好叫个伶俐的!”

    不等李永伯发作,刘贵已经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座位上,这才满面笑容略带讨好地对王头目说:“我家老爷如今年岁也大了,走不得远路了,伯官儿虽然是表少爷,但在我家老爷心里头,同儿子是一样待的。”

    刘贵这话让王头目面色稍缓。他将话本胡乱卷起往袖口一塞,面带嘲弄地朝李永伯看了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对刘贵正色道:“贵爷,你也是积年的老人了,还请你好好教教你们这位少爷,喊他跟蚌壳学一学,把嘴巴闭紧,不然,”这个看起来斯文温和的年轻人脸上现出一个怪异扭曲的笑容,眼中狠戾之色一隐而没:“恐怕,贵爷你就只能单身子回去了!”

    他话音刚落,车厢就猛地一抖,王头目立刻将脸上一板,竖起耳朵听了一回,又趴到车厢口向外探头一看,闪身回来之后,他看也不看脸皮紫涨的李永伯,只朝刘贵道道:“贵爷,叫上你们这位表少爷,准备下车,寨子到了!”

    然而,李永伯跳下马车却发现了一条没入山岭之中的羊肠盘山小道,刚要开口就被刘贵打断:“寨子自然在高处,马车上不去,剩下的路王头目自然会带我们走。”他又丢个眼色给李永伯,好歹让他想起之前这个姓王的说的话,悻悻地闭上嘴巴。

    一行人弃马弃车,在王头目的带领下在悬崖峭壁之间的羊肠路上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擦黑才总算看到一座草草搭就的寨门把守山路,两侧山崖上建有望楼,天色昏暗,只能看见上面人影幢幢,王头目举手示意队伍停住脚步,运足中气喊了一声:“摇线子的打转来老!”

    (出门的回来了)

    对面立刻有人吼声如雷地回话:“抽没抽底火?落不落教?”

    (清不清楚底细规矩)

    王头目不慌不忙地答道:“是富顺老表的弟兄家!”

    (从富顺来的土匪亲近人)

    对面又吼:“弟兄屋头几个人?”

    (来了几个人)

    “幺儿带到老大跑!”话刚说完,就听见寨门嘎吱嘎吱地传出响动声,出来几个人朝这一行人迎过来。王头目示意刘贵看好李永伯,自己往前走了几步,行了一个罗圈揖,声音响亮地道:“行远路的人转回来,给哥哥作揖打个拱!”

    (来了两个,以年轻者为尊)

    为首一个人双手抱胸,把脸色煞白强作镇定的刘贵同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扭头同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回去报给掌柜的听:贵客上门,备齐纠头子,摆尾子,姜片子,扁嘴子,掌冠子,喊兄弟伙陪贵客造粉子!”

    (贵客上门,准备酒水鸡鸭鱼肉,喊兄弟陪客人吃饭)

    寅时刚过,李永仲就已经起身。在梧桐的伺候下洗漱完毕之后,厨房已经送来了早饭——新米白粥,豆沙馅儿的金丝小卷馒头,配上一碟子腌渍大头菜,只拌香油同小把火葱。这么一顿饭,爽口饱腹,最近很得李永仲的喜爱。

    他昨日已同王焕之并李三忠讲过,按照这几年的惯例,从今天开始,他要到城外李家的庄子上去巡视两天,期间井场上的事就拜托给这两个如今李永仲手下头号的人物。而对于李永仲来说,没有城外庄子里的秘密,就没有现在的手掌李家大权的他。

    他只带了梧桐并几个护卫,骑了滇马就轻身出门。路过李永伯的院子往外走时,跟在李永仲身后的梧桐忽然低声开口道:“这几日都不见伯官儿,小人去寻伯官儿院里相熟的朋友打听,听说是去了成都散心,已走了好几日。”

    “这倒是稀罕。”李永仲冷笑一声,脚下带风,头也不回地道:“这几天,内外账房都不曾给我报上多余的开销。我还道李永伯终于学会了缩着脖子做人,没想到是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了。也好,他走了全家清静。”

    这话除了他能说之外谁都不敢接,梧桐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但是伯官儿好像是一个人走的,连元宝都被他留在了家里。”

    “元宝是家生子,他现在看家里的人就跟乌眼鸡一般,恨不得谁都是他仇人,又怎么肯带人去成都?多半是去了他那个好舅舅处。”摇摇头不欲再说,李永仲提腿跨出大门门槛,接过仆役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不等其他几个便一抖缰绳,温顺的滇马小跑着迈开步子,马蹄敲打着青石板面,一会功夫,藏青的身影就融入到浓厚的晨雾当中去了。

    梧桐和几个护卫无语地互看一眼,赶紧跟上,不多会儿,连串清脆的蹄声便洒将出来,同沿街收夜香的鸡公车声响混作一处,提醒着居民,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城外李家的庄子坐落在几座丘陵怀抱之中,距离官道不过三十余里路程。此处原本有五六户李家的佃农胡乱种些水稻青菜,不过自从李永仲五六年前开始建立李府的护卫家丁队之后,便将这几户人家全都挪到了丘陵之外的平坝子上,又在进出山谷的道路上修建拒马望楼,营房石堡,又日日着人巡视,见有生人便行拦截,不令进入谷中。几年水磨功夫下来,如今这里气象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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