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站在那儿嘟嘟囔囔,说什么亏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拿姑娘不当回事,学他家娘儿们那般吆三喝四。又说二姑娘真真是针戳了也不知疼的木头,由着他这样使唤,若赶上三姑娘那朵刺儿玫瑰,必给他几句找补。
佳瑶很是佩服迎春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执著于她的活计。没一会儿的工夫便抖出一件似披风不是披风、似围裙又非围裙的古怪东西。
迎春抿了抿鬓角,对司棋说:“有劳你过去拿给二哥哥罢。”便又趁着歇晌的工夫拿起一本太上虚感应篇,对司棋的牢骚充耳不闻。佳瑶想,这是入了境界。
迎春对佳瑶暗地里说了自己的看法:“我现下统共只琏二哥哥这么个胞兄,横竖是顺手做些他要的,又何必推三阻四或是拿乔。”
原来与贾琏相关。说他他就到,这不,贾琏又来找上了佳瑶的门。秋菊团簇,他穿着咖啡色的交领短袄,抱臂在胸前。贾琏开门见山,说:“亲爱的瑶瑶,秋天到了,你该做些什么滋补大菜呢。”
你我皆知,这里头的贾琏实为郝佳瑶的堂哥郝友乾。
佳瑶摆摆手,说:“我最近是上头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好些都不会做,哪儿有时间再做私活儿。”
贾琏笑眯眯道:“瑶瑶你甭跟我装蒜,再难做你也有办法。我跟这儿候着你快俩小时了,可见你时间充裕、精力充沛。”
佳瑶仰脸道:“资本家也得遵守八小时工作制,我现在下班了,管、不、着。”
贾琏突然出手揉了揉佳瑶拢在一侧的垂辫,揉得她长发茸茸,挨了佳瑶的瞪视,贾琏换了副低沉的口气说:“算你有理。那好,你开个条件,怎么着你才肯给我那儿做饭。”
佳瑶深知最能剜到这个守财奴哥哥的痛,摊平手掌:“给钱呗。”
贾琏眼底掠过凉意,亥时从衣衬里掏出一张薄纸,上书“合同”。佳瑶没料到这招,贾琏怪里怪气地调侃:“先签一年。每天晚上,亥时到子时,你们宝二爷也早睡了。工作六日休息一日。按月结算,工钱公道,你到外头根本没这个价儿。”
佳瑶总觉得说不上哪儿别扭,犹犹豫豫不肯签。贾琏以退为进,收回契约,边说:“要不是这回给我闺女积点儿福份,不可能给你开这么优渥的条件。”
贾琏和王熙凤的千金巧姐正在出花花儿,佳瑶也是知道的。见贾琏都撂了重话,佳瑶也想多挣点银两,于是签了。签完就即刻反应过来,她应该与贾琏按项目结算,不坐班,人身自由都被限制了,再讨价还价就落了下风。
没辙,郝友乾命里富贵,诨号吸金鬼。摊上这么个堂兄,活该。
贾迎春还是免费劳力呢,金闺花柳质,被恶狼压榨,佳瑶在心里连骂贾琏。等贾琏把她带到工作地点之后,佳瑶可以吐血了。但见八大胡同里一家刚装修完毕焕然一新的临街,乌漆涂门方显考究,匾额题字尚缺。
此时暮霭沉沉,华灯初上,街上行人三三两两地多了起来。一看,皆是公的。心底越是肮脏,眼神越是放光。不远处的灯笼支起来了,暖香扑鼻而来,险恶。
“郝友乾,你够狠。”佳瑶咬牙切齿地说。这堂兄丧尽了天良,居然让妹妹来这种地方工作。贾琏的毛爪子揽着佳瑶的肩,拥着她走进去,仿佛俯瞰疆域秋点兵的骄傲的帝君。
佳瑶想到接下来可能的不堪,使劲挣脱,眼眶都红了。贾琏斜了个冷眼过来说:“嗳哟丫头,没想到你还挺保守的。不过你省省心,别太高看自己个儿。让你做那个?我还不想这么早关张呢。我好容易从薛大胖那里挖来投资本金,精心打造了这个梦幻王国。”
佳瑶咬着唇不说话。贾琏拍拍手,空无一人的屋子瞬间亮了,佳瑶因光眯了眼,再定睛环绕,便是一个空阔的花厅,以红绿两色为主,浓烈鲜艳的对比生出无限的风流旖旎。窗棂雕花一尘不染,油亮亮地托着碗大的牡丹花。
这个厅叫怡红快绿。噗。
兴儿过来打了个千,说:“二爷,匾做好了,请二爷过目。”
贾琏便揭开红绸,佳瑶凑过去一看,四个烫金大字:天上人间。
正文 牡丹坊(1)
贾琏说,这花厅好不娇艳,定名牡丹坊。
但见这处鲜红亮绿、牡丹刻地,花鼓支成半圆阵型,藤蔓纹饰绵延不绝。甚美。确是描摹“十面埋伏”那场长袖善舞。郝佳瑶撇撇嘴说“原来你喜欢这类风景观光片”,贾琏微笑说,在这等风光宜人色彩浓郁之处,再上演岛国爱情动作片,相得益彰。
佳瑶满脸都是鄙薄的神情。
贾琏补充说明:“瑶瑶,你可别想什么逼良为娼。我跟你说,色是讲究境界的,寻欢对象自是要进行多次分类与筛选的。咱们这里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两不相欠,自古贞烈女子多,自甘堕落的也不少,甭拿你那有色眼镜编排我。”
佳瑶辩驳不过堂哥。问:“什么时候开张,不搞一个锣鼓喧天舞狮助兴?”
贾琏竖着食指说:“静静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开玩乐。若让他媳妇儿知道他在这里办风月营生,说他聚众嫖赌是一层,盘剥他的真金白银是更深一层。淫与银,都犯了姑奶奶的忌,到时再扒了他的皮。
贾琏信心十足。他想,凭他的阅历,焉能不尽得天上人间的真谛。便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潇洒,自在,这就是他穿越之后的观感,既已入世,若不欣享,岂不辜负。他就乐意在这浮华乱世中铤而走险,他就乐意被人指指点点。反正,银子进了谁的荷包谁知道。
闲话少叙,佳瑶想总归要好好儿赚钱。她的梦想是将来也在前门大街揽下一间铺子,做些正经饭菜。但单凭她一个小女子,怕也成不了气候,少不得要跟先行一步的堂兄搞好关系,为他日谋事。
月落乌啼。【天上人间】就在乌起码黑的月黑风高夜,挂上几小盏明明灭灭的灯笼,寓意开张大吉。佳瑶站在边角小门望了望,见小巷不远处光芒万丈,到了他们这里却黯淡入了地缝,吹风凉话儿:
“堂哥,你是预备开鬼屋呢。”
“啊呸,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你可别寻我晦气。”贾琏有模有样地请正了白眉神像,又拉过老鸨嘱咐她密密藏好五大仙家的牌位,摁着佳瑶的肩叫她也好好儿拜神佛。
俩兄妹便在花厅齐齐跪着,不约而同地默念同一个愿望:发财。
咚!——咚!咚!
月影稀落,菊残霜枝,别家人声鼎沸自然听不清,这打更声却落在兄妹俩的心上。来得久了,佳瑶也能听辨出,这一慢两快,即为夜半子时。
贾琏仍是神清气爽,饮了杯茶,伸了个懒腰。坐在一旁的佳瑶静观贾琏的侧脸,他下巴光滑、略有青渣,眉眼如描,浓而不烈,竟是兼备俊秀与阳刚的好模样。原来是美男。
说他与郝友乾像,是因为佳瑶并未因他现下的面貌而产生违和感。说像倒也不十足像,佳瑶叹口气,她实则并不太记得堂哥应是什么样儿了。
扑哧。贾琏笑了:“看够了没有?看够了赶紧做饭去,甭在我眼前晃,我可是付你工钱了。整天愣头愣脑的,死板,我就说老头子把你教成了小夫子,没法儿要了。”
“嘁,他倒是想教你。”佳瑶扭开臊红的脸。
“是么。”空气里有贾琏若有似无的叹息,仿佛就这么勾着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遗憾。血浓于水,同病相怜。贾琏不喜欢这悲悲戚戚的氛围,不满地嚷嚷:“得了,赶快做点儿吃的,要取个好彩头那种。”
佳瑶往犄角旮旯处的厨房走去,头也不回地说:“早就预备好了。”
便在花厅临时支起了八仙桌。因是头一回聚餐,又无外人,贾琏的等级观念没那么浓重,便大家团团围坐。有头戴牡丹卖弄风情拗造型的老鸨,也有点头哈腰的大茶壶,这时倒都其乐融融亲密无间。
众人先是目接不暇地看着佳瑶端上佳肴。
凉的有汆烫好的芦笋浇上发菜丝,有蛋皮裹着发菜蒸出的金钱卷。
紧接着是肉松发菜焖豆腐,豆腐取用的是北豆腐,夹着肉松馅儿,更香。
主菜是凶猛的发菜蚝豉炖猪手,见青花大盘里齐齐整整摆着油亮红棕的猪脚,发菜一小撮黏连在上面,肉香扑鼻,煞是诱人。
又有一道发菜莴笋叶汤,一道酸辣髪菜羹。色泽两样,涵括两味。
贾琏的脸色像是开了染坊。一会儿是红的,可能是被佳瑶的手艺逗得蠢蠢**动。一会儿是黄的,大概是饿了。一会儿是白的,这个能肯定,绝对是心疼银子了。
但他又怕触了什么霉头,安慰自己说发菜发财。但还是要损一损,便臭着脸与佳瑶耳语:“瑶瑶,你这居心用意也忒露骨了,咱能有点儿文化么?”
佳瑶效仿迎春这块木疙瘩的淡定,欣然接受大伙的赞叹。哟呵,又抓住了她堂兄的痛脚,没错,就等着借由这块试验田,专门用她平素望尘莫及的山珍海味。反正贾琏敢挂出招牌,标榜要走高档会所精品路线,她就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时门口动静响,似有客来,贾琏冲着老鸨努努嘴,道:“芙蓉姐姐,劳驾去前头看看。”
“嗳~~”那正当壮年的健壮女子应声,娇滴滴地答,生生截住了佳瑶预备喝的茶。佳瑶忙与贾琏悄声问:“她也是穿来的?”
贾琏饮了口从家里拿来的惠泉酒,说:“多虑,人家闺名芙蓉。”
那也是,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若真处处避忌,恐怕避不过来。刚好想到这个,佳瑶不禁挤眉弄眼地与佳瑶递眼色,贾琏看佳瑶憋不住坏笑的模样,登时明了,必是想到了今时往日两个【凤姐】。
“吃你的发财饭。”贾琏脸色发青,佳瑶抿嘴一笑。
芙蓉大姊裹挟着一个大汉进了来,且说那大汉虎背熊腰、昂藏七尺,被大姊搂着很是羞涩,一看就并不是同道中人。大姊可不管这些,来了便是客,何况她天然喜欢这种勇猛的类型。
大汉推不开大姊的熊抱,涨红了脸说:“我、我来吃饭。”
大姊灼灼电眼,拗出□的造型,娇媚道:“奴家这儿就是好饭,等着爷吃呢。”
这场景很喜感。贾琏起身解围,探询着大汉的身份和来意。却听从前门阴影里传来一句:“店家,我们途径这处,想来尝一碗擂茶。”
擂茶?在座的只有佳瑶心神一动,不知所措。
贾琏摸不着头脑,正**上前迎人,却被大汉如墙堵住路,不得近身。便知来者谨慎。贾琏聪明,示意大茶壶熄了花厅仅存的几盏灯,便真如幽冥鬼火、影影重重。
“店家想得周到。”
“我们绝对能保证客官您的私密性,您请进。”贾琏测不准深浅,但他一双鹰眼早就从来者的指缝中窥得耀华,分明是悬明珠。又听马车闲蹄哒哒,再看到大汉身形不俗、进退有度,便知必须尊为上宾。
那人说:“不便扰到店家团膳。我们刚从外省回来,想来寻寻擂茶。”
“您说的是【天地一家春】?”贾琏问,他是曾叫佳瑶做过一些,在前门大街上叫卖,为了蹭上别人已打出的名号九春宴,遂名为更霸气的天地一家春。但入了夏就换了。
贾琏提高警觉,道:“或者,您是来寻人的?”
“店家不是已开张了麼。”
那人语气极轻,落在佳瑶耳里极凊。
正文 牡丹坊(2)
虽然知道来者是谁,也就有了些微的心安成分,郝佳瑶还是把拱手送自己进了某包厢的贾琏,皮囊内里是佳瑶的堂哥郝友乾,骂得狗血淋头。她知道贪财的堂哥靠不住,但这么快就被卖了,实在冤枉。
特别是贾琏扮无辜说“因见没客,早早地把小姐们先遣散家去,现在这儿的女的就你和芙蓉姐姐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就险险吐血三升、遗计而亡。
来客也确是寻她的。
大老远的大半夜的来喝一碗猴年马月捣过的擂茶。佳瑶并不十分信。
故而,尽管客官一进厢房,喝退闲杂,然后歪派在床上浅浅睡去,其过程行云流水,不曾另眼青睐、多说半句。对尚属妙龄女子的她不啻为变相讽刺。佳瑶严肃地安慰自己没什么。爱谁谁,爱睡睡。
佳瑶环视了一下四周,对堂哥的建筑见解还较为赞同。这是一个套间,用落地紫色纱缦隔开,如倒垂的紫藤花帘,留一个半遮半掩的念想。窗棂雕的是蜿蜒如蛇的藤蔓,糊了一层堇色的纸,勾勒朦胧的月影。
桌巾是丁香紫色,紫檀桌上摆着一嘟噜葡萄,玫瑰紫闪着光,与紫檀木柜上的一尊紫水晶雕饰遥相辉映。却也夺不走紫晶瓶里紫罗兰的韵味。
这间房,名为紫气东来。
夺朱非正色,异姓尽称王。佳瑶突然想到这句话,心头突突一跳。她磨蹭着走进里间,心想反正她是来伺候人的,就算被抓个现行也无所谓。那人睡得毫无动静,佳瑶条件反射般把手探近他的呼吸。
还好,活着呢。
看一眼他的睡颜,便又移不开眼。
第一回见他,穿的是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帅哥大抵都需要有这么一件白衣飘飘,他用那纤尘不染的袖子无助地环抱着她。虽然俩人起了不愉快,但佳瑶仍记得他离去时恢复了悠然雍华的风姿,仿佛帝都京师覆了层白雪皑皑。
上一回见他,换了赤色盘领金织蟠龙的常服。把张扬的红色生生穿得凝重,就在敞阔的大观园,闲坐青石板,吃她做的金黄软炸虾。眸如老潭,背倚松涛,他能在显赫的宁荣二府如入无人之境,天地之间任君行。
这是第三回,也似千百回。
这位朋友,你那散落在紫棠色棉枕上的发,是给谁家洗发水打广告。那眉间笼烟波,她对这种忧郁抵抗力是真空。忧郁,神秘,佳瑶想,阁下适合紫色。
在这等风光宜人色彩浓郁之处,再上演岛国爱情动作片。爱情动作片。谁说的话糙理不糙。
红厨子耳边回响这句话,怦然动了个心,她自我归结为,浅薄的外貌协会作祟。于是重重地放下藕荷色的帘帐,步履匆匆地退到外间。她打了个呵欠,又想不能睡在这儿,便支起一个火盆,把炭拨拢几下,决定烘个紫番薯。
火,噼里啪啦响,岁月静好、记忆绵长。佳瑶托着腮,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烤,想到爷爷耳提面命男女之大防,葱茏岁月里硕果仅存的暧昧雁过无痕。想单身男女,想玉婆好比孟获,被爱情七擒。不由心向往之。
直到闻到焦味儿,佳瑶心急火燎地剥掉黑皮,忍不住怪堂哥居心叵测,布置的紫色太迷惑。
咚——咚!咚!咚!咚!
这是五更了。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佳瑶想到学究爷爷那一车一车的古训俚语,便跟叫火燎了毛的猫,蹿到内间。把手放在他的鼻息下。
没了?佳瑶心头似有车轮碾过,她伸得急了些,触碰到他的人中。他的人中明明深长,像他此时的表情一般意味深长。是一个胆战心惊焦虑不安的成年男子,被苍生福祉压在肩上。
佳瑶赶忙摸他的额头,我去,没事儿吓什么人。人体还有温度。他紧锁出一个川字,密而长的睫毛挂着霜寒凄清,他的皮肤光洁,目不足而立。那就是一个忧郁而清新的少年。
佳瑶不知是被燥热还是颜色冲击出了胆量,她想摸一直藏在心底的遗憾,也就是初相见时没摸的胸肌。正在她选择是隔着衣服摸摸罢了还是索性从微敞的领子里伸手进去为好时,这人软在榻上的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
就这么握着,他骨节泛白,佳瑶吃痛挣脱。挣脱而不得,他卸了劲道,顺了她的意,十指缠连。夜明珠润了她的指尖,磕磕绊绊。
然后他的眉尖像昙花一般舒展,睫毛弯弯,脸上有了一闪而过的羞赧。好像是酣睡的婴孩,鼻息渐渐粗重,最后舒舒服服地打起鼾。
勿忘我花纹的门外敲了敲响动。他朝里翻了个个儿,手没松。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