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待一个人连他的名字也不想打听,那便是敬畏疏远至极。
佳瑶略带尴尬地绞着衣角。忠顺王爷抬起佳瑶的下巴,淡淡地说:“也罢。”
他箍住她的下颚,却看向烟雾漫漫的远方:“从这里往北二十里地,本王的人马就驻扎在那里。走么?”
忠顺王爷更是一个陷入执念的人。
“说话。走?还是留。”
他厌恨各种不清不楚,他的人生里不允许再有遗恨。
郝佳瑶也理应知道,事已至此,再没有逃避退路,再不能肆意欣享太多。有舍才有得。所以她说:
“……不走。”
当然没有人再跟她玩文字游戏,不必再探究“不走”与“留”的区别。
忠顺王爷毫无多余的耽搁:“凯歌,送她走。”
长府官凯歌直言“不妥”,众人纷纷阻拦,连佳瑶自己也觉得稀罕。她既已知忠顺王的驻军所在,把她送回宫中,那岂不是要败露了行迹。
忠顺王爷眼皮一抬,众人虽还欲争辩,却都立刻噤了口。
“送客。”
狼狈地回到养心殿后,佳瑶本以为圣上会对她进行审讯,谁知圣上问也不问,甚至对戴权“失踪”也不发一言。只说:“阿瑶,吃饭了。”
养心殿里独他二人,桌上放着几碟面码儿,有黄瓜丝、小水萝卜丝、胡萝卜丝,还有细细切成末的青蒜,一碟香椿沫儿,开水焯过的豆芽儿菜。
炸酱面?
佳瑶狐疑之时,圣上笑吟吟地拿给她半个西瓜皮碗,见瓜皮里头的红瓤已被刮净,又给盛上了佐实的面条,大股里扣着小股,小股里头是银丝。
“面是厨子们抻的,说是套到了十三扣,细吧。”
圣上乐淘淘地说着,佳瑶已经懵了。圣上又拿过来一个墨绿色的碗,里头是浓稠馥郁的芝麻酱。圣上解释道:“这小料儿是朕调的。”
“芝麻酱一澥,朕用了门头沟斋堂镇的花椒炸了油,还调了葱花酱油,还焖了芥末面,你尝尝窜不窜鼻子?”
“您这是?”
“朕不光会吃,也会做,瞧这芝麻酱面地道吧。”圣上得意洋洋地显摆。
“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傻丫头,还非得明说不成。”圣上略显不自在,一边遮掩脸上的臊,推搡佳瑶说,“快吃吧,面一凉就坨了。”
温柔的光线盈满屋子,对着列祖列宗的墨宝,两人头碰头地呼噜噜吃起面。一开始佳瑶还顾着面子,孰料麻酱入口的味道实在太妙,面条又有嚼头,她见圣上甩开腮帮,自己也就舒服地捧着瓜皮碗大口吃面。
圣上吃得极快,佳瑶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像蹲在村口比赛的小孩儿,圣上把碗撂到桌上,下一秒,佳瑶紧随着搁了碗。
“经齿冷于雪。痛快。”圣上道。
“您怎么会做这个?”佳瑶十分好奇,看他的手法,不像是新学的。
“我母亲会做。昔日她陪我在皇城根下摆摊求学的时候,随了这儿的习俗,就会做了,每逢伏天就做给我吃。我好歹能吃着这些菜啊果的,妹妹却只能啃一点芝麻酱渣渣。”
每回说到旧时事,圣上必是眉间愁苦,眼角带恨。
“子欲养而亲不待,朕,很羡慕溶儿,尚且可以陪着太妃用膳。不提这些,来,把这杯二锅头给干了。”圣上刻意笑着举起“源升号”酒坊打来的酒。
不干似乎就说不过去了。佳瑶咬咬牙,拿过白玉口杯,面对圣上和蔼可亲的笑,佳瑶心怀亏欠,她到底是帮了北静郡王的装疯卖傻,也没有主动交代忠顺王爷屯兵于京郊。
“我干了,您随意。”佳瑶豪气地仰头灌下,呛出了她苦苦隐藏的各种泪。
“好!好!痛快!”圣上突然低声吼到。
又斟满一杯,辛辣的酒味过于刺激,味觉已然麻木,理智也被酒精燃烧,两人不需劝,又齐齐喝净了,相视大笑,大喊“痛快”。养心殿里再没有管事的戴权太监,昏昏光晕里,圣上带着美人一醉方休,这恰是典型的亡国前奏。
第二日,大咧咧地趴在案桌上的郝佳瑶终于醒来时,周围已再没有半个人。
这一年的夏天,过了头伏没几日,京师发生政|变。忠顺王爷领兵逼|宫,形势危在旦夕。
作者有话要说:老师说,结尾要像豹尾一样有力!各位看出里面影射的是(笑)
还有,客官们,别忘了鄙店开了分号哦。也就是《还珠学子》(暂定名)
61
61、养心殿(3) 。。。
“你等朕回来。”
酒正酣,郝佳瑶的耳畔响彻这么一句承诺。
天朝十年的盛夏,忠顺王爷领兵入京,磨刀霍霍,趾高气昂。圣上御驾亲征,金戈铁马,双方对峙于城东郊外二十里开外的紫檀堡。
这个地方可有一个来历。
大敌当前,忠顺王爷的门生、襄阳侯家的三公子戚建辉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忘阴阳怪气道:“这就是上峰买给蒋戏子的地皮?”
定城侯之孙谢鲸低声道:“上峰的私事也敢过问。”
戚建辉嗤笑着装腔作势道:“鲸儿呀,你总是板着这副脸,累不累得慌。”
“住口。”谢鲸不客气地拿剑抵在戚建辉的脖颈上。
戚建辉纹丝不动:“接着砍。”
谢鲸也不废话,略使上点劲,戚建辉嫩白的脖子上划出一抹红痕。景田侯之孙裘良在一旁见了直拍大腿说“奶奶的,早就该划了丫的”。
平原侯之孙蒋子宁冷漠地瞥了一眼,这些贵公子,打从呱呱坠地就学会了不少折磨人的把戏。戚建辉火上浇油:“王府少了卿暖床,烧钱送椅子遍寻蒋。说的不会是你蒋子宁吧。”
蒋子宁也不废话,直接一鞭子甩过来,戚建辉阴柔的侧脸又多了红道儿。
谢鲸摁住蒋子宁的手道:“他明摆着活得腻歪了,这种人,折磨他反倒是他的快感。甭搭理丫的。”
戚建辉正在猖狂地笑,忠顺王府长府官凯歌到了,恭恭敬敬与各位贵公子一礼。谢鲸道:“凯歌大人不必多礼,上峰昨夜安歇得可好?”
凯歌面色沉重,谢鲸皱眉道:“上峰还是为那个宫里人不成?”
“卑职不敢妄自揣测。”
戚建辉凉凉地笑:“上峰一再容忍那个小贱|蹄子,若不是上峰拦着,理当先拿她祭旗。”
话音未落,戚建辉的马突然一阵嘶鸣,猛的撂起前蹄,戚建辉一个不设防,从马背上跌了下去,若不是凯歌大人眼急手快地扶住他,免不得要被马蹄踏上。
“谁!”戚建辉狼狈地大吼,原来是有人用弹珠使马受惊。
“放肆。”
只见忠顺王爷不紧不慢地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身戎装,手上留了一枚桂圆一般大小的母珠。凯歌走过去接过母珠,放低到草垛上,便见那颗弹了马屁的小珠儿竟滴溜滴溜滚了过来。
其余人不知是哪儿来的顽意,却见跟在满面寒霜的忠顺王爷之后,从帐内又走出一位公子哥。忠顺王爷回过头道:“果然有趣,紫英,这叫什么?”
冯紫英笑道:“启禀王爷,是子母珠。”
“哦?老三过来。”忠顺王爷招呼着要戚建辉过来赏鉴。原来这子母珠、紫檀雕围屏、西洋钟表、鲛绡帐,四件宝物皆为冯紫英带来以表忠心的礼物。他曾一度送到贾府去,但贾府未敢买下的。
“紫英这几件礼有趣得很,老三,你选一件。”
尾椎还隐隐作痛的戚建辉别别扭扭道:“学生不敢。”
忠顺王爷道:“过来,叫你长着点儿记性。”
戚建辉便不敢造次,乖乖领了黑漆茶盘里的珠子。
王爷又道:“你们三个也过来,凯歌,分下去。”
说话间便将宝物悉数分给四贵,冯紫英从旁笑着恭维:“王爷好气魄。”忠顺王爷笑而不答,冯紫英狡黠一笑:“可见,王爷要的是更大的东西。”
这已是明摆着的。
忠顺王爷道:“紫英,你将这些宝物呈于本王,可是替你主子来的。”
冯紫英爽朗一笑:“小民确是蒙受北静王爷的殊恩,如今北静王爷受辱,被逐朝野,小民也确是为王爷抱屈。不过,”他眼珠一转,“启禀王爷,小民自问是个市侩商人。”
士农工商,冯紫英如此自贬:“小民只想着做不赔本的生意,审时度势,方有赚头。若是逆天而行,只怕没个好下场。小民斗胆一句,北静王爷优柔寡断,所以才有了今日,小民若是一门心思守旧循理,只怕。”
“好,你比你那死脑筋的父亲要好得多。”
冯紫英忙卑躬屈膝道:“王爷,实不相瞒,我父亲也早有投诚之意。”
“怎么,好好的神武将军不做,倒也要做起反叛?”
冯紫英叹口气道:“还是改|革的事儿么。这圣上一声令下,拿公务人员开刀,下面莫敢不从。我爹大半辈子拼出来的业绩说断就断了,整日在家不免长吁短叹。”
忠顺王爷道:“冯将军不是一向说要归田务农么。”
冯紫英道:“王爷大概不知,家中田地早就被征用了。”
冯紫英又把这些年医疗改|革、教育改|革接连失败的事讲与忠顺王爷听,忠顺王爷听罢却忽而笑道:
“水洛这小子还是嫩的很,体|制这个底子动不得便妄想动其他,既如此,本王求贤若渴,紫英,往后便跟着他们几个一起。”
“王爷英明。”冯紫英拱手作揖,神神秘秘道,“父亲还有一礼相赠。”
哦?
“父亲早在东便门为王爷留了豁口。”冯紫英谄媚道,“除了宁荣两家,其余六公也都在那里恭候王爷大驾”。
忠顺王爷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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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这边却颇为愁云惨淡,且不说偌大的紫禁城里从子时起陆陆续续跑走了大半人,连圣上麾下的军士几乎都是老弱病残。
“混账!混账!”圣上气得破口大骂。
面对汹汹来敌,京师守军竟相互推诿扯皮。也无怪大家冷眼旁观,见以戴权为首的“秘书班”都向王公贵族投靠,圣上身边势力孤微。加之圣上在位期间,一件件天灾人祸连绵不断,早就风言风语凄清寒了。
“圣上,据前方探子查明,忠顺王爷的兵马又进了一里。”
圣上虽有军衔在肩,但并未真枪实弹打过一场仗,只道:“他进一里,朕绝不后退,进!”
待他往前挪了一里,却听探子一脸慌张道:“圣上!敌军只留了极少一部分人在紫檀堡,大队人马已直抄南下,现已走了通惠河的水路,追不上了。”
“报——”这时,从东直门一骑飞尘,来者满面惊惶:“敌军已进了城,东便门内有人接应!”
圣上水洛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下令道:“回宫!”
其实贾琏一早就冲到紫禁城里,因戒备松懈,他一路驾马飞奔到养心殿,见宿醉未醒的郝佳瑶仍一脸懵懂,气不打一处来。
贾琏沉着脸道:“快跟我走。”
佳瑶揉揉惺忪的眼:“圣上呢?”
贾琏没理她,拽起她就往外走,佳瑶使出浑身力气才迫使他停住脚步。
“跟我走,别管什么圣上了。”
“我不走。”佳瑶突然执拗起来。
贾琏怒问:“你当真爱上了这个人?郝佳瑶你疯了吗!”
佳瑶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爱,不是疯,是我不想这么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哥,我觉得从我们卷进红楼梦的世界开始,我一直在躲,在逃,我以为这样会轻松一些,可是好像更累。这次我要等圣上回来。”
“他回不来了。江山易主,没得商量。”
佳瑶倒吸一口冷气,突然追问:“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你跟圣上的协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贾琏自嘲一笑:“我?我只想做一个赚钱的。当日圣上答应我,如果我配合他搞垮了贾家、搞垮了北静王,就能换你平安出宫,然后让我重建一个新的贾家。可惜我压错宝了。”
“既已压错宝输了一盘,何不早些推倒重来。”突然朗朗一声,贾琏和佳瑶俱是一震。从养心门里已闯入身披盔甲的忠顺王爷。
“早在天上人间,本王就对琏二爷这个店家的机智才干很是赏识。倘若本王当政,本王也可让你琏二爷重建一个贾家。”忠顺王爷笑道。犹记当日他初访天上人间,贾琏故意把自己说是打杂的。
“贾琏惶恐。”
“琏二爷恐有顾虑,本王倒可以说与你听,昔日北静王府里的门生冯紫英业已拜在本王的门下,他日神武将军这个名号,非他莫属。”
世袭罔替,本就是以忠顺王爷为首的政|治主张。
“贾琏一介草民,庶子出身,未敢奢求继承父辈封号。愧不敢当。”
贾琏撇撇嘴说。他的内心虽是极爱钱财的郝友乾,但大概是因为“前世”留洋多年,秉承了西方资本主义体系的规范,内心也习惯了民|主开明。所以他从未想过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做一个封建八股的官僚。于是客客气气地拂了忠顺王爷的面子。
“成王败寇,琏二爷识时务为好。”忠顺王爷道。
“成王败寇,王叔说得不错。”
圣上忽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唰地一声,御林军齐齐地守住了养心门形成包围之势。谁也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圣上吩咐已经呆如木鸡的佳瑶:“去做些早膳来,朕陪王叔用过这顿。”
这演的是鸿门宴还是杯酒释兵权?
佳瑶偷看贾琏的表情,方知不是预先设计好的。无奈之下只得先遵从圣谕,走到厨房,用圣上昨日做的芝麻酱面的剩料铺在面饼里,烙了一张芝麻酱饼。又将宫里夏季常备的绿豆汤煮了些白米,做成稀饭。
仓惶之间也来不及多做准备,佳瑶又把上回做炸酱面的酱用火煎香,蒸了一屉圆实白胖的山东大馒头,层次致密、面香饱满,刚好供他们抹上酱吃。
好像只是寻常人家吃一顿便饭那般简单。
他们的更迭决定,却意味着“中国”至少未来十年的归属。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两个任期刚好十年,你懂的。
62
62、养心殿(4) 。。。
越是朝野高层机密的轶事,越要在鱼龙混杂的市井茶肆里才谈得畅快。两者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当然不是说地理空间上的距离,是隔着的是华夏之邦自古就有的阶层,无论怎么推|翻都始终横亘在那儿的。
一晃,也不知过了几年,只觉该死的死,该走的走。该照旧的照旧。
前门大街上的“天香茗茶”,因占了极好的位置,视野佳,总是人来人往,生意好极了。据说一部分客来也是因为这家店的老板娘长得极美。
“客官,里边儿请——”
跑堂的,原是大茶壶,从“天上人间”走出来的,经过在“美空”这个文化艺术平台一包装,身份也抬起来了。他见多识广,点头哈腰道:“哟,韩爷、陈爷、卫爷,早给您仨留了座儿,还是老地儿。”
昔日风华正茂的京城三少早就添了鱼尾纹,如今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白白领取朝中饷银,做闲云野鹤一般的富贵散人。
这三人每月总要有几日来帮衬帮衬这儿的生意。
锦乡侯之子韩奇当年魁伟堂堂的身形也逐渐发了福,慈眉善目道:“店家,还是老规矩罢。”
“得嘞——”
金陵王孙卫若兰撩袍坐下,已出落成一个饱读儒士,整日钻研在经史典籍中乐此不疲。依旧摇着他的折扇,陈也俊瞥见扇面上画有仕女,不禁取笑:“胆敢画一个美人,你家那位急性子嫂夫人见了这也不恼?”
韩奇也笑道:“可不是,听贱内说弟妹抱怨过你这个书呆子整日流连于古籍,对她有诸多冷落哩。”
卫若兰白了他二人:“你二人岁数也不小了,何曾这般没正经过,休要老不羞地胡吣。”
“咱们可没说顽笑话,但凡咱们要是娶得上嫂夫人那般的好人物,说句混话,芍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陈也俊笑着说漏了闺阁艳事。憨湘云醉眠芍药裀,贾家败虽败,但也贡献了不知多少风流韵事。
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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